第44章
蕭小王爺身上暖暖和和, 雲琅被他攏着,身心安穩,做了個夢。
夢裏, 他竟又來了醉仙樓。
醉仙樓的清淨雅間, 琴曲悠揚絲竹柔美,燈火朦胧着隔在紗簾後。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
原本是合該一醉的美景良辰。
本朝律例,朝中官員凡成年有官職爵位,一律不準夜宿酒樓。雲麾将軍還差幾年及冠, 難得例外,不受朝規約束,已在醉仙樓逍遙了整整三日。
雲少将軍倚在窗邊,眼前擺着花雕酒, 手裏慢慢剝着熱氣騰騰的栗子。
“只聽曲子, 到底太冷清了, 是酒樓照應不周。”
酒樓老板恭敬得很, 親自來賠罪:“小侯爺可要換間雅室?另一頭熱鬧些……”
雲琅已半困不困, 打了個呵欠:“不必。”
“小侯爺有所不知, 此處在西北角, 位置不好, 賞不着半點夜景月色。”
酒樓老板有些遲疑,委婉勸道:“平日裏沒人來的。”
雲琅抛了個栗子在嘴裏:“月色礙眼, 我倒覺得這景致很好。”
酒樓老板看着黑漆漆的窗外, 實在看不出半分能賞的景致:“可——”
“怎麽。”雲琅蹙了下眉, 撐坐起來,“連這裏也不能讓人睡一覺,也要轟我走?”
“自然能睡!”酒樓老板是生意人, 被雲麾将軍掃了一眼,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您只管待,夜夜在此都無妨,豈敢轟您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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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琅心裏煩悶,側過頭,又往窗外看了一眼。
酒樓老板擦了把冷汗,悄悄叫了人來,把冷透了的菜肴撤下去,換上了幾碟精致的糕點夜宵。
雲小侯爺以往難得一來,酒樓老板親自來請人移駕,自然不是為了趕客。
京城這些酒樓,醉仙樓的地段最好。每每天才擦黑,出入的人就開始絡繹不絕。夜越深,客人越盈門,把酒憑欄,賞月摘星,通宵都有人熱鬧。
唯獨這一間靜室,因為位置太差,從來無人問津。一直閑置着,竟連個風雅名字也不曾取。
酒樓老板生怕照應不周,惹來雲少将軍動怒。本想将人請到那些美人歌舞齊全的雅間,好生伺候,卻不想反倒觸了黴頭。
見雲琅俨然沒什麽好興致,酒樓老板不敢再打攪,輕手輕腳退到門口。正要出門,卻忽然被人匆匆攔住。
酒樓老板剛要斥責,聽那人低聲說了幾句,神色微變。
來人還有些慌張,也堪堪停在門口,擡頭看了看雲琅,欲言又止。
雲琅被動靜招得心煩,扔了酒杯:“怎麽了?”
“端王府的世子……蕭小王爺來了,說要見您。”
酒樓老板咽了下,有些忐忑:“您要見嗎?”
“他來幹什麽,學宮裏訓不夠,還追到酒樓來訓我?”
雲琅皺了皺眉:“不見。”
“只怕不見……也不行了。”酒樓老板讷讷,“世子已一間一間找過來了。”
蕭朔是堂堂皇孫,又是當今禁軍統領端王爺的兒子,酒樓老板哪個也招惹不起,苦着臉守在門口:“我們攔不住,世子說我們不告訴他,他便自己問,一定要将您帶走。”
雲琅目光一亮,反倒來了興致:“他要把我帶去哪兒?”
“這個着實不知道。”酒樓老板忙搖頭,“您既不願見他,可要我們将人唬走?”
“唬走幹什麽?去個人,告訴他我就在這兒。”
雲琅擡頭望了一眼:“這雅間叫什麽?聽荷軒?問月閣……”
這間雅室就不曾啓用過,酒樓老板也不知道叫什麽,幹咽了下,心虛道:“少侯爺難得喜歡,不如您起一個,我們——”
話音未落,身後已傳來些嘈雜動靜。
酒樓老板回頭看過去,不及反應,蕭朔已叫人候在外面,自己進了雅間。
雲琅眼睛發着亮,嘴角壓不住地往上挑,偏偏還努力繃着個臉,坐直了道:“你來幹什麽,不是說向來看不上這聲色犬馬的地方麽?”
“自然是來尋你。”蕭朔面沉似水,看着他,“你這幾日究竟在折騰什麽?”
“我折騰……”
雲琅被他氣得一樂,揚了下手,一個栗子砸過去:“是我要折騰嗎?你自回府去,問問端王叔那幾個幕僚——”
蕭朔蹙緊了眉:“他們怎麽了?”
雲琅話說到一半,停了半晌,洩了氣靠回去:“沒事,我看他們來氣。”
蕭朔見他打定了注意不肯說,只将此事牢牢記下了,過去一把将人扯起來:“不說就算了,走。”
“去哪兒……”雲琅一時不察,被他扯了個趔趄,“幹什麽?”
蕭朔沉聲:“跟我走,莫非你就喜歡這種地方?”
雲琅站穩了,很不樂意:“我又不看小姑娘跳舞,無非喝幾杯酒,聽聽曲子,你氣得什麽。”
蕭朔早聽人說酒樓裏歌舞升平一片靡靡之音,一路走來所見也盡是這般,半信半疑盯着他。
“确實如此。”酒樓老板忙出言幫腔,“小侯爺在這兒待了三日了,只喝酒吃點心,并未點過別的。”
蕭朔聽了,眉頭反而擰得愈緊:“他在此處三日,就只喝酒吃點心?”
酒樓老板低頭:“是是……”
“整日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連正經飯菜也不吃。”
蕭朔臉色已難看的很,寒聲道:“你們便由着他這般胡鬧?!”
酒樓老板開了幾十年酒樓,看慣了形形色色胡攪蠻纏、酒後失态的客人,頭一次知道不好好吃飯已算是胡鬧,愣愣道:“是……”
“這種地方,如何待得!”蕭朔拉着雲琅,“跟我回府。”
“我不。”雲琅悶聲道,“跟你回去,端王叔定然也不讓我進門。”
蕭朔從不知府內有這等事,蹙眉看了一眼雲琅,并沒放在心上:“你又闖了什麽禍,惹了父親生氣?”
雲琅自己也不知道,想起此事便一陣心煩,又被端王告誡過了不準說,悶悶不樂坐回窗邊。
“你既然不去府上,總該回宮裏。”
蕭朔耐着性子,過去低聲道:“你如今已是雲麾将軍,朝中這幾日還在議,等你功勳再多些,便要加封你一品軍侯。你此時更該注意行止,免得平白遭人閑話議論,如何還能這般荒廢放縱——”
“蕭朔。”雲琅終于忍不住,“你如今見了我,就只會訓我嗎?”
蕭朔被他看了一眼,心底倏地沉了下,一時沒能說出話。
雲琅笑了笑,扔了手裏的一把栗子,擡手推開窗子。
……
夢到這兒,雲琅就有些不願意再夢下去了,蹙蹙眉翻了個身。
他那時賭氣從窗戶翻了出去,蕭朔輕功遠不及他,倉促從酒樓追出去,卻也沒能找得着人。
雲琅坐在酒樓房頂上,看着蕭小王爺帶着人找了一圈又一圈,把順手抄出來的一杯冷酒喝淨了,就這麽在房頂上睡了一宿。
少年時總覺得時日長的很,偏要好強賭氣,從來不知道有話好好地說。
雲琅輕呼口氣,準備同夢裏的自己商量商量,換個好點的夢做。
還不及挑好,腰帶忽然被人拽住了,狠狠向後一扯。
……
夢裏,蹬在窗子上的雲少将軍沒反應過來,被蕭朔扯着狠拽回來,愣愣的摔在榻上。
蕭小王爺不知從哪練出來的身手,解了自己的衣帶,将他雙手利落反捆在背後,死死打了個結。
雲琅不知為何,竟隐約覺得這段有些熟:“蕭朔,你敢——”
“我有何不敢?”
蕭朔沉着臉色:“你敢來酒樓,這便是教訓。”
“我來酒樓吃栗子!”雲琅委屈死了,“又沒聽歌又沒看舞,一個小姑娘都沒找!我惹着誰了!”
蕭朔低聲道:“惹着我了。”
雲琅還以為蕭朔會說他惹着了不容亵渎的聖賢先哲,一時沒回神,怔了下。
“你寧可來酒樓,也不去找我。”蕭朔按着他,“我心裏煩悶得很,幾日都沒睡。”
“終于忍不住了,來酒樓找你。”
蕭朔将繩結又系了一圈:“你竟不跟我回去。”
少時的蕭小王爺絕沒這麽坦白,雲琅已覺出來不對,不太放心,幹咽了下:“你……要幹什麽?”
蕭朔神色陰鸷,将他翻過來,在屁股上狠狠揍了三巴掌雲琅:“……”
蕭朔絲毫不理會他,将人硬扛到肩上,拿不知從哪變出的鴉色披風牢牢裹了,出了酒樓。
……
雲琅趴在蕭小王爺肩膀上,扪心自問,自省己身。
覺得自己實在有些不知好歹。
蕭小王爺扛着他氣勢洶洶往回走,他一路走一路颠,頭暈眼花的,竟還有點高興。
是蕭朔把他強搶回去的,王叔總不能訓他了。
雲琅壓不住嘴角,怕蕭朔扛不動,走一段便要松手,索性手腳并用牢牢扒着他:“小王爺。”
蕭朔肩背繃了下,低聲:“幹什麽?”
“我有個玉麒麟,你還記不記得?”
雲琅趴在他背上:“給你吧,你戴着玩兒。”
“尾巴上鑲了金子那個?”蕭朔蹙眉,“不要,皇後說那東西是你的命。”
“對啊。”雲琅嘟嘟囔囔的,“給你了。”
蕭朔腳步微頓,扯着他的手緊了緊,沒出說話。
“我平日裏又沒個老實氣,說不準什麽時候,就給丢在哪兒找不着了。”
雲琅耳根紅了紅,小聲道:“給你吧,你素來比我穩重,幫我看着。”
蕭朔靜了良久,低聲:“好。”
雲琅心滿意足,又忍不住好奇:“對了……你為什麽不願我看小姑娘跳舞啊?”
“亂人神思,惑人心志。”蕭朔冷然道,“有什麽好看的?”
“可別人都有得看啊。”
雲琅想不通看個跳舞又怎麽了,有些惋惜,小聲嘀咕:“不然……你穿上小姑娘衣服,給我跳——”
“雲琅!”蕭朔忍無可忍,“你怎麽整日惦記着這個?!”
雲琅想不起自己還什麽時候惦記過,趴在他肩上,愣了下。
“你……把身子養好。”蕭朔咬緊牙關,“養到能活蹦亂跳,長命百歲的時候,你要我穿什麽、跳什麽都行。”
“我身子幾時不好了?”雲琅當即便要給他活蹦亂跳一個,“你看——”
他一動彈,才覺周身竟酸疼乏力得厲害,胸口也隐約蟄痛。正錯愕時,穴位上忽然針紮般狠狠一刺。
雲琅不及防備,疼得呻吟一聲,大汗淋漓睜開眼。
榻前竟已有不少人,梁太醫舉着銀針,細看了看他面色,松了口氣:“……不要緊了。”
蕭朔跪在榻邊,一手墊在他背後,空出的右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眼底尚有幾分未退的狠厲猙獰。
“你以後再要同他互訴衷腸、開解心結,先同老夫知會一聲。”
梁太醫收好銀針:“如今他身上的生機盡是無根浮萍,滿腔心事未了,拖着吊着,反倒能叫他這一口氣松不下來。”
“我以為……”
蕭朔嗓子啞的厲害,慢慢松開了雲琅的手,低聲道:“是我想得不夠周全,忽略了這一層。”
“其實不行針也不要緊。”
梁太醫慢悠悠道:“你今早看他叫不醒,只不過是這些年太累,心底壓得事又太多。如今陡然放松,一覺睡透罷了。”
梁太醫直起身,看了一眼雲琅:“沒心沒肺的,你叫他睡個三五日,餓急了就知道醒了。”
蕭朔:“……”
雲琅隐約聽明白了怎麽回事,躺在榻上,想不明白:“既然沒事,那您特意來紮我一趟,是為了醫者仁心嗎?”
“是為了你們王爺。”
梁太醫神色不明地看着他:“我不過是叫你們王爺同你說說話,牽住你的心神,叫你不至徹底昏睡。你聽聽你這都說了些什麽……”
雲琅:“……”
雲琅一時不察,以為不過是個夢,半點沒想到人間竟然險惡至此,失魂落魄一腦袋撞在了床頭。
蕭朔擡手墊住,将雲琅輕輕放在床上,抽出手沉聲:“勞煩您了。”
“他若好全了,你當真會穿那些個衣服?”梁太醫一把年紀了,實在忍不住,“以這小子的秉性,說不定還要叫人一模一樣畫下來,日日鑒賞的。”
“這是我二人的事。”蕭朔心煩意亂,蹙緊了眉,将雲琅嚴嚴實實擋住,“若是他看一眼……便當真能立時活蹦亂跳。我——”
老主簿隐約覺得小侯爺為了看這個,是真的能豁出去立刻下床活蹦亂跳的,及時出聲:“王爺!”
蕭朔打了個顫,從偏執念頭中醒神,咬緊了牙關,回頭狠狠瞪了雲琅一眼。
老主簿松了口氣,驅散了無關人等,客客氣氣将太醫請出了門,又親自在門外将門牢牢關嚴了。
蕭朔臉色仍難看得吓人,站了一陣,慢慢坐下來。
雲琅躺在榻上,冤得六月飛雪:“我哪知道不是夢,還有這麽多人聽着?!”
“此事再說。”蕭朔壓了壓火氣,将外袍理好,“你下次若再睡得不舒服,先叫醒我。”
雲琅這一覺睡得舒服得很,就半點沒覺出來不對勁。他張了張嘴,看着蕭朔眼底仍未散去的餘悸,心底也跟着縮了下,終歸沒說出來。
雲琅別過頭,委委屈屈的:“哦。”
按照梁太醫說的,他昨晚大抵正是睡得太過安心了。
多年的心結一朝解開,有家可回,有處可歸,一口氣松得徹徹底底。
若是不叫他,囫囵睡個三五日的,也總能醒了。
只是蕭小王爺一覺醒來,見他躺在身邊,竟叫不醒,只怕是結結實實吓飛了三魂七魄。
“當真沒事,太醫不也說了。”
雲琅其實睡得極好,這會兒已有了不少力氣,自己坐起來:“我又不是紙糊的,你也不要什麽時候都這般擔心。”
蕭朔看着他自己折騰,垂在身側的手動了下,擡起來想幫忙。
“不用。”雲琅信心滿滿,自己拿了軟枕,抱着被子屈膝舒舒服服靠了,“你看,這般逍遙。”
蕭朔擡眸,看着雲小侯爺得意洋洋的面色,到底沒能凝起氣勢,只得虛瞪他一眼作罷。
雲琅沒忍住,先笑出來,逍逍遙遙找茬:“上茶,如何這等沒眼色?”
“忍着。”蕭朔淡聲道,“醒來便忙活你,哪有心思煮茶。”
雲琅不服氣,在屋裏四下看了一圈,竟真連茶盞也沒能看着一個。
只要他不在,蕭小王爺的卧房向來都極齊整,今日亂得像是蝗蟲過境,竟隐隐有了幾分當年雲少将軍來過的風姿。
雲少将軍有些懷念:“不騙你,上次睡這麽好的一覺,大抵都已是七八年前了。”
蕭朔仔細看他半晌,眼底神色漸漸松了,握住雲琅的手,替他理了理背後軟枕。
“下回若沒有急事,你就先不必叫我,讓我睡過瘾。”
雲琅打了個哈欠:“對了……幾時了?你今日不是該去宮裏,怎麽還在這裏磨蹭?”
“你就這樣躺着,叫也叫不醒。”蕭朔臉上沒什麽表情,“我去宮裏,怕忍不住一劍捅了皇上。”
“……”雲琅拱手:“你下次再有這等念頭,請務必叫上我。”
蕭朔只是一時激憤,閃念罷了,聞言莫名:“叫你幹什麽?”
“自然是劫你。”雲琅想得很周全,“以咱們那位皇上怕死的程度,你去刺駕,定然是成不了的。到時候金吾衛圍着你,我單槍匹馬殺出來,扛了你就跑。”
蕭朔原本還想斥他胡言亂語,聽了一陣,忍不住道:“跑去什麽地方?”
“跑就完了。”雲琅灑脫道,“跑到哪算哪,跑不動了讓人家一箭直接串個串,掉到地上滾兩滾沾點土,就算埋骨同歸……”
蕭朔擡了下嘴角:“這般暢快。”
“……”雲琅萬萬想不到蕭小王爺好這一口,生生剎住,扯着袖子将人拽回來:“我就這麽一說,你別信這個。”
“我也只這麽一聽罷了。”
蕭朔看他一眼,平靜道:“宮裏來催過一次,我說府上有事,借故推了。回頭怎麽解釋,你可有主意?”
“解釋什麽?”雲琅想不通,“就說早上太冷,在榻上起不來,不想入宮啊。”
蕭朔坐了片刻,擡頭看他。
“怎麽了?”雲琅有些茫然,“我以前逃宮裏的那些個早朝,都是這麽說的……”
“我知道。”
蕭朔壓着脾氣:“為此,禦史臺還彈劾過你。”
“禦史臺監察百官,誰都彈劾。”雲琅記得當年那個老古板的禦史大夫,“不用管,先帝半夜吃了兩個蛤蜊,他們還要說太勞民傷財呢。”
“……”蕭朔咬了咬牙:“我那時不信,想你定不會如此懈怠,同監察禦史大吵了一架。”
雲琅始料未及,幹咳一聲。
“還立下賭約。”
蕭朔切齒:“第二日的早朝,若你按時到,禦史臺便同你賠禮認錯。若是又來晚了,我便替禦史牽馬墜蹬。”
雲琅就沒好好上過幾次朝,縮了下肩,讷讷:“誰贏了?”
“誰也沒贏,你争氣得很,來得既不早也不晚。”
蕭朔瞪着他:“第二日早朝,你根本就沒來。”
雲琅:“……”
這種事實在太多,蕭朔根本同他計較不過來。接過老主簿親自敲門送進來的茶水,倒了一盞,塞進他手裏。
“總之……你現在學會了。”
雲琅同老主簿道了謝,接過茶水,抿了兩口:“不過就是沒及時去宮裏,有什麽可解釋的。”
“先帝是被我唬了,總覺得少年人長身體要睡足,才不曾管我。如今這位皇上處心積慮要将你養廢,你不知勤勉,早上起不來床,豈不正合他的意。”
雲琅才發覺兩人的衣帶竟都還不曾解開,撈過來,順手解着系扣:“你照常入宮,只說早上睡懶了,賠個罪便是了。”
蕭朔低頭掃了一眼,将衣帶按住:“解這個幹什麽?”
“換衣服啊。”雲琅向旁邊看了一眼,“主簿還在呢,我總不方便直接脫……”
老主簿眼疾腿快,當即抛下手中托盤,消失在了門外。
“……”雲琅想不通,看着牢牢關上的門:“為什麽?”
蕭朔擡眸,掃了雲琅一眼,将兩人纏在一塊兒的衣帶一并抽出來。
他早起已換了衣物,倒沒什麽,雲琅眼睜睜失去了自己的衣帶,一瞬門戶大開,倉促擡手按住:“幹什麽!?”
“你方才說,主簿還在,故而不方便脫。”
蕭朔攥着衣帶,對着空蕩蕩的內室,慢慢道:“現在——”
“也不方便。”雲琅惱羞成怒,“你背過去。”
蕭朔倒并不同他争這個,背過身,坐在榻邊。
雲琅身手矯捷,飛快摸了自己的衣物,囫囵套上:“對了……還有件事。”
蕭朔仍背對着他:“什麽事?”
“當今三司使是什麽人,有些什麽關系,你清楚多少。”
雲琅理好衣襟,扳着肩膀将人轉回來:“我可認得麽?”
“潘晁。”蕭朔道,“祐和二十年進士,你應當不至一眼都不曾見過,只是不曾在意罷了。”
雲琅的确沒什麽印象,皺了皺眉:“哪家的人?”
“在明面上,他并沒什麽背景。”蕭朔道,“原本是分管鹽鐵的,這些年一步一步升上來,祐和二十九年任職三司使,執掌三司。”
“三司總管全國財政,下轄鹽鐵度支,是整個朝廷的錢袋子。這樣要緊的職位,誰都要眼紅。”
雲琅沉吟:“我聽太傅的意思,這個三司使未必各方不靠……你再查查,看能不能查出什麽。”
“好。”蕭朔道,“祐和二十年,主持進士試和殿試的主考是集賢殿大學士楊顯佑。他已致仕多年,我找個時機,去問問他那些門生。”
雲琅愣愣聽着,止不住的油然生敬:“這些亂七八糟的,你都背下來了?”
“……”蕭朔平了平氣,不與他一般見識:“朝中勢力盤根錯節,門生故舊,還只是最不隐晦繁雜的一層。除此之外,還有誰是誰的姻親,誰是誰的同鄉,哪個與哪個府邸挨得近,出入時難免交集。”
雲琅讷讷的:“哦。”
“你既沒睡過瘾,再睡一覺便是了。”
蕭朔起身道:“楊顯佑還做過末相,他的門生如今大都在下面做官,尚在京中的不多。我進宮見了皇上,便設法去問,你不必操心這個了。”
“蕭朔。”雲琅還操心別的,從朝堂瑣事的繁雜震撼裏回過神,堪堪扯住他,“你發覺了那藏刺客的暗道,告訴了皇上,皇上定然覺得放心欣慰。”
雲琅看了看蕭小王爺的神色:“若是他……勉勵你,你怎麽辦?”
“忍着聽。”蕭朔面無表情道,“不頂撞,也不說不該說的。”
雲琅放了些心:“若是他要給你賞賜呢?”
“受,拿回來給你。”蕭朔道,“砸了聽響。”
雲琅平白多了個體力活,想了想,倒也沒什麽不行:“若是他提起當年往事,試探于你,你怎麽回話?”
“信他說的那些鬼話罷了。”
蕭朔知道雲琅是好心,忍着煩躁,逐一答話:“是他昔日替父王鳴冤複仇,又保住我家爵位。我心中感懷此恩……”
“換個說法。”雲琅橫了橫心,“不這麽說。”
蕭朔蹙了眉:“那要怎麽說?”
“你……先顯得有話要說,卻又欲言又止。”
自蔡老太傅走後,雲琅就在盤算此事,已大致有了主意:“皇上定然心中生疑,追問你是怎麽回事。此事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任誰碰了都要疼上一疼,你既有所隐瞞,不明明白白說出來,他是不會放你走的。”
蕭朔知道雲琅定然不只這一層盤算,擡了視線,凝神聽着他說。
雲琅扯他,神神秘秘的:“附耳過來。”
蕭朔看他一眼,坐回榻邊,“你在府上,也擔心隔牆有耳?”
“不擔心。”雲少将軍坦蕩蕩,“說悄悄話,顯得我出的計謀格外厲害。”
蕭朔:“……”
“真的。”
雲琅一直惦記着這般高深一次:“若不是怕露餡,我就給你寫個錦囊,叫你在皇上問話的時候偷偷打開了。”
蕭朔一言難盡,沒說出話,被雲少将軍拽過去,在耳畔格外神秘地低語了一刻鐘。
“……就是這樣。”
雲琅信心滿滿,撐坐起來:“你只管這麽說。”
“如此應對,兵行險着,只怕不妥。”
蕭朔細想了一陣,低聲道:“我也就罷了,若是皇上因此疑心你,定要先滅你的口——”
雲琅将枕邊玉佩仔仔細細戴好了,單手一撐,輕輕巧巧下了榻。
蕭朔尚要入宮,不太想讓他這時候活蹦亂跳,有些提防:“做什麽?”
“你可見過端王叔那些幕僚,是如何跟随王叔的?”
雲琅興致勃勃:“我在軍中時見過,心向往之,傾慕得很。”
“你又不是我的幕僚。”蕭朔不耐道,“不必學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虛禮,你——”
“我知道,故而我細想過,自己改了改。”
雲琅點點頭:“既然你我已把話說開,該有個規矩。”
“我将你帶回來,豈是為了這個!”
蕭朔根本不想同他立什麽主仆一般的荒唐規矩,一陣着惱,拂袖沉聲道:“少胡鬧!我急着入宮,你若困了,就自去再睡一覺,待我回來——”
“蕭朔。”雲琅道,“今日起,我便是你琰王府的人。”
雲琅:“我說回府,便是回你琰王府。我說回房,便是要來你的書房,睡在你的榻上。”
蕭朔肩背輕悸了下,倏而回身,定定看着他。
“我說回家。”雲琅靜了片刻,看着他慢慢道,“便是要去找你。在朝也算,在野也算,活着也算,死了也算。”
“從此,我是你琰王的少将軍。”
雲琅還記得蕭朔當時說的話,垂了視線,輕輕一笑:“統你琰王府的兵。”
蕭朔胸口近于激烈地起伏幾次,凝眸看他,終于慢慢俯身,替雲琅将玉佩戴正。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雲琅輕振了下袖子,從容理順,潇潇灑灑:“我命印白虎,生而為将,還沒打過會輸的仗。”
蕭朔看着他,靜立半晌,斂了下眸:“好。”
雲琅立在榻前,朝他半調笑半正經的一拱手。
雲少将軍這些年不曾親自統兵,風姿氣度竟半點沒變,一身的明朗通透,眼裏帶了未戰先知勝的篤定傲氣。
蕭朔看他半晌,眼底一瞬恍惚,斂眸低聲道:“雲琅。”
雲琅好奇:“什麽?”
“先別急着行禮。”蕭朔握住他的手,“總有一日……有你要拜足次數的時候。”
“你我早晚,還有一場禮要結。”
蕭朔低聲道:“你還有事欠我,所以……別那麽早就把這口氣松了。”
雲琅想了一圈,一時竟沒想出什麽禮竟還要拜好幾次。
他欠蕭朔的多了,債多不壓身,幹脆問都懶得問,被蕭小王爺牢牢攥着手腕,愣愣點了下頭。
蕭朔深深看了他一眼,盡數壓下諸般念頭,匆匆轉身,快步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