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雲琅腦子裏嗡的一聲, 血氣在喉間翻湧幾次,生生咽下去。
他撐着榻沿,努力想将骨子裏的寒冷戰栗壓下去, 又喘不上氣, 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雲少将軍不肯丢人,最煩這等沒出息的矯情樣子,咬緊了牙關想要将胸口瘀滞驅散,卻被格外有力的溫熱臂膀牢牢困住。
雲琅被困在蕭小王爺胸口,疼得走投無路, 一口死死咬住了他的肩膀。
“用力。”
蕭朔攬着人不放,任他下死力氣咬着肩頭皮肉:“咬下來也是你的。”
雲琅伏在他肩頭緩了半晌,盡力搜刮着周身氣力,攢了幾次, 終于松開口, 狠狠抹了把臉。
蕭朔扶住他, 輕握了雲琅仍悸顫的冰冷手腕:“罰得輕了。”
雲琅冷得厲害, 被他掌心烙得縮了下, 垂眸半晌, 笑了一聲:“我又不是野兔子。”
“我知這等過錯, 叫你咬碎了也出不盡氣。”
蕭朔叫他靠在身上, 拿了溫水沁過的帕子,細細替雲琅将臉上淚痕拭淨了:“既然我已是你的了, 你幾時想咬, 張嘴便是。”
雲琅當時不過貪圖嘴上便宜, 一時嘴快罷了,看他竟說得全然鄭重,不由失笑:“你如何——”
雲琅靜了一陣, 莫名沒能将後頭的話說出來。
他此時已乏得厲害,打不起精神同蕭朔拌嘴,莫名被蕭小王爺伺候得很舒服,側了側臉:“這邊,再擦一下。”
蕭朔拿着帕子,看着心安理得蹬鼻子上臉的雲琅:“……”
雲琅舒舒服服靠着他,半阖了眼,扯着袖子蓋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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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朔看他半晌,伸出手,将人向懷裏攬了攬。
雲琅心力尚不濟,也不逞強,任由他折騰,在蕭朔肩頭衣物裏胡亂蹭了兩下。
蕭朔呼吸微頓,攬着他靠穩當:“還要什麽?”
雲琅還覺得有些冷,埋在蕭小王爺暖烘烘的衣領裏,嘟嘟囔囔的:“想喝花雕。”
“你如今不能喝。”蕭朔靜了片刻,定定心道,“我叫人同梁太醫說了,那些酒送他入藥,釀成補身子的藥酒。有哪種你能喝的,賞你兩口。”
“怎麽就送他了?!”雲琅微愕,睜開眼睛,“那是給你喝的!”
“……”蕭朔将帕子投進溫水裏,擰幹了,沿着雲小侯爺的側臉慢慢拭過:“那十來壇?”
雲琅買的時候也沒料到有這麽多,幹咳一聲,硬着頭皮:“對啊。”
蕭朔好端端的,實在弄不清雲琅為何平白要灌死自己:“此時朝中正是要緊時候,我進退尚需思慮,喝酒幹什麽?”
雲琅今日已矯情過一次了,不大好意思,悶聲含混:“還不是老太傅,說你當初想醉一場,找不着人……”
“我不過是找不着你,去同太傅喝了頓酒。”
蕭朔蹙了眉:“也值得你這般處心積慮報複,要我一口氣把十幾壇酒灌下去?”
雲琅已是渾身長嘴說不清,憋了半晌,兀自洩氣:“罷了罷了,便宜梁太醫了!總歸也是從你府上拿的銀子……”
蕭朔:“……”
雲琅:“……”
雲琅現在本就身無分文,賴在蕭小王爺懷裏,理直氣壯:“……記着賬,來日還你便是!”
“記什麽賬。”蕭朔悠悠道,“雲小侯爺拿了的東西,便是雲小侯爺的。”
蕭朔細看了看雲琅面色,見他已徹底緩過來了方才那一陣心悸,才将按着雲琅腕脈的手不着痕跡挪開:“況且,你當年借先帝之手倒騰給我那些賞賜,原本也還沒花銷完。”
雲琅愕然:“你怎麽連這個都知道?先帝同我說好了的,不告訴你——”
“先帝的确不曾告訴我。”
蕭朔看着他:“只是你大概從沒發覺,這琰王府裏,有一半的殿瓦梁柱、配額用度,其實都是一品軍侯的規制。”
雲琅的确從沒發覺,身心複雜,按了按胸口。
……
妄議先帝,實屬不妥。
雲琅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咬牙切齒:“回頭咱們倆先別急着埋你那塊新墳,回帝陵,去找先帝他老人家聊聊天。”
蕭朔依着他說的情形想了想,将不合情理處按下,點了點頭:“好。”
“既還沒花完,你再給我支些銀子。”
雲琅沒好氣:“我要用。”
蕭朔并不問他要做什麽,點點頭:“好。”
“我餓了,想吃東西。”雲琅四下看了一圈,蓄意找茬,“這般寡淡,怎麽連點香味兒都沒有?點支香,摳摳搜搜的,這東西又不能帶下去點……”
蕭朔将幾個軟枕細細摞好,扶着雲琅靠上去,取了支折梅香回來插上:“吃什麽?”
“肉鹹豉、爆肉、雙下角子、蓮花肉油餅。”
雲琅磨着牙:“群仙炙、太平畢羅、假圓魚假沙魚、柰花索粉……”
蕭朔開門,叫了外面遠遠侯着的下人:“煮一碗筍蕨馄饨,嫩菊苗泡清口茶,小侯爺餓了。”
雲琅:“……”
“你縱然把禦宴菜單背一遍,先帝也不會回來收拾你。”
蕭朔合上門:“一會兒便要睡下,不宜吃難克化的東西。”
“誰要睡下了。”雲琅不情不願的,“我還能聊一兩銀子的天。”
蕭朔看他一陣,唇角輕擡了下,過去坐了:“你聊。”
雲琅不料他竟這般配合,愣了半晌,洩氣道:“算了……不想聊這個。”
蕭朔微怔:“什麽?”
“朝堂之事。”雲琅悶聲道,“就今晚,不想聊這個。”
“那便不聊,我自會謀劃。”
蕭朔道:“你放心,我過幾日便去拜會蔡老太傅。”
雲琅擺弄着他的袖口,撐着眼皮,胡亂點了下頭。
下人的動作很快,熱騰騰的小馄饨轉眼便被送了上來。蕭朔叫人退下,舀起個馄饨,輕吹了兩下:“張嘴。”
“不用。”雲琅不自在,“我自己吃……你不餓嗎?”
蕭朔并不勉強他,搖了下頭,将調羹遞過去:“我晚間用過飯,你吃就是。”
雲琅是真有些餓了,接過來自己慢慢吃了兩個,擡頭看看蕭朔,又拿過茶水,磨磨蹭蹭喝了一口。
蕭朔看了他半晌,終于忍不住:“有話就說,你我如今還要這般遮掩吞吐,有什麽意思?”
“不是。”雲琅咳了一聲,忙搖了搖頭,“不好意思。”
蕭朔上次剛被雲少将軍不好意思地點了霓裳羽衣舞,他知雲琅此時心裏終歸難受,不願計較,耐着性子:“說就是了!若是出格的,我未必依你。”
“倒不很出格。”雲琅耳朵熱了熱,垂着視線,拿勺子來回撥馄饨,“你今晚……能不能也來裏間睡啊?”
蕭朔眸光一凜,倏而凝在雲琅身上。
“裏頭那張暖榻那麽大,我試過了,地方夠。”
雲琅幹咳:“就跟小時候一樣,抵足而眠就行……”
他只是被蕭朔提起舊事,心裏實在難受。若自己一個人去裏間睡,又要忍不住去王妃靈前跪着,說不定還要不争氣地哭一鼻子。
雲琅自小不喜歡一個人,屋子裏空些都難捱得發慌。他拽着蕭朔習慣了,此時倒也知道不很妥當,面紅耳赤的:“不行就算了。”
“雲琅。”蕭朔凝注他半晌,阖了下眼,低聲,“我有時寧肯希望……你是什麽都懂,有意試探捉弄我。”
雲琅皺了下眉:“好好的,我捉弄你幹什麽?你——”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側過頭:“可你我從小一塊兒長大,你一轉眼睛,我偏偏連你要上哪個房頂都知道。”
蕭朔掀開榻上兩層綿褥,拿出底下藏着的《示憲兒》,扔在他面前:“雲少将軍,敢問拖着別人一塊兒睡,是哪家的教子之道?!”
雲琅被抓了包,難以置信擡頭:“你怎麽知道我藏在這兒了?”
“你可知我為何不叫你躺外頭的暖榻?”
蕭朔咬着牙:“你這本書有兩寸厚……兩寸!”
蕭小王爺照顧着摯友心情,想不着痕跡拿出來再放回去,又怕不能徹底同原樣一般,叫見微知著的雲少将軍察覺。
蕭朔忍了幾日,都假作不查,硌得整宿睡不好,越想越氣:“你怎麽不把你自己塞褥子底下!?”
雲琅張了張嘴,一時心虛:“……”
“你這些年背負的太多,又受父王母妃囑托,待我之心早已成了習慣。故而一時扳不過來……我不怪你。”
蕭朔把書扔在一旁,扯平褥子:“可你若有時間,便好好想想,來日你我合葬,碑上究竟要怎麽寫。”
雲琅只是想找個人陪自己睡覺,不及反應,便被劈頭蓋臉訓了一通。他本就神思疲倦,心神一時也跟不上,舀着筍蕨小馄饨愣愣聽着,看着蕭小王爺咬牙切齒一肚子火氣,下意識将勺子裏的馄饨遞過去。
蕭朔已懶得同他生氣,拿過來咯吱咯吱嚼着吃了,擱下碗筷,起身去內室拿出了樣東西。
“怎麽把這個拿出來了?”
雲琅記得清楚,一掃便認出來了:“這不是你那不能碰的寶貝雙魚玉佩……不對,我記得當時沒有勾雲紋啊?”
雲琅把手背在背後,自覺地一下不碰,探了腦袋仔細打量:“什麽時候又重雕過了?”
“沒有。”蕭朔一陣來氣,沉聲道,“原本就有勾雲紋,你記差了。”
“不可能,我當時還搶過來看了。”
雲琅搖搖頭:“你忘了?你那時說這東西不能輕易給人,叫我還回來……”
“沒有。”蕭朔咬牙,“我那時說的是,上面有勾雲紋,同你的雲字相稱,本就該是你的。”
雲琅:“……”
雲琅看着睜眼說瞎話的蕭小王爺,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好:“哦。”
雲琅想不通:“那……是我當時非不要,塞還給你,兩相争執之下,還不小心摔了——”
蕭朔蹙眉:“摔了什麽?”
雲琅從不曾告訴他自己那玉麒麟摔過,把話收回去:“摔了一個屁股墩嗎?”
蕭朔攥着玉佩,掌心已将涼潤玉質握得微溫,肩膀板了板,橫了心沉聲:“是。”
雲琅點了點頭,心說那我可真是太有病了:“這樣……”
“總歸。”蕭朔不看雲琅,側過頭一口氣道,“如今再給你一次,你若……若戴了這玉佩,便能與我同榻了。你若實在不願意要,拿去扔了砸了,随手送人,如何處置随你。”
蕭朔語氣生硬:“怎麽,雲少将軍不敢要,怕這玉佩有什麽蹊跷——”
雲琅連蕭小王爺都敢要,自然不懼一塊玉佩,順手接過來,端端正正戴在了腰間。
蕭朔垂在身側的手虛攥了下,視線落在他身上,不動了。
“和小王爺同榻抵足而眠。”雲琅低着頭,仔細理好流蘇,“還有別的流程嗎?”
蕭朔深深看他一眼:“……沒有。”
“那就快點兒。”
雲琅已睜不開眼睛,拿過清口茶漱了漱口,自暴自棄,熟能生巧地盤在了蕭小王爺的身上:“困死了。”
蕭朔靜了半晌,擡手将他抱實,護進懷裏。
他抱着雲琅,竟無論如何再放不開手,将人結結實實護着,草草吹了燈,将香爐移進內室。
雲琅靜了不知多久,到蕭朔幾乎以為他已睡着了,才終于又出聲:“小王爺。”
蕭朔低頭:“怎麽了?”
雲琅埋頭紮在他肩上,抿了下嘴角:“你想讓我懂什麽,就教我。”
蕭朔腳步頓了頓,立了一陣,低聲道:“你懂不懂……都很好。”
“不好。”雲琅手臂慢慢收緊,低聲,“當初端王叔要奪嫡,試探過我幾次,見我不懂,他就不準我總回府裏了。”
雲琅不服氣,偷着跳了幾次圍牆,竟都被那些幕僚客客氣氣送了出來。
再後來,連出入王府的腰牌也被拿回去了。
蕭朔胸口狠狠疼了下,将他放在室內暖榻上,自己也坐了,收緊手臂将人護實。
“你們要我懂什麽,告訴我,我去學。”
雲琅平時寧死說不出這話,今日不知怎麽,再忍不住了:“別再趕我走了。”
“醉仙樓那個雅間,窗戶對着王府。”
雲琅笑了笑:“我夜裏喝酒,看着王府的燈亮了又熄,知道是你讀好書睡下了,心裏難過得很。”
“我不曾睡下。”蕭朔手臂顫了顫,低聲,“你幾時來,我幾時迎你。”
“我剛回京時,知道是你的生辰,很想來看看你,可又覺得你大抵不會想見我。”
雲琅低了頭,碰了碰那塊雙魚玉佩,扯了下嘴角:“我在禦史臺獄,想着你只要能沒病沒災、不生我的氣……該多好。”
他攥着蕭朔的衣帶,擺弄了一陣,同自己的打了個結:“可後來當真見了你好好的,又不知足,想讓你有話就同我說,別老冷嘲熱諷地說那些刺人的話。”
“你有話便好好同我說了,我又不知足,覺得你能朝我笑笑就好了。”
雲琅:“等你笑了,我又貪得無厭,想多跟你待一待,想扯着你跟小時候一樣睡覺……”
蕭朔安靜聽着,慢慢撫着雲琅的背:“你若知道我心中妄念,便知你這遠算不上貪得無厭。”
“你能有什麽妄念?無非同生共死罷了,我應你。”
雲琅灑脫道:“還有什麽?我都應了。”
蕭朔叫雲琅靠在身上,替他脫了外袍,攬着輕緩躺下:“什麽都應?”
蕭小王爺的動作格外穩妥輕柔,室內安穩,折梅香氣氤開月色,将人溫柔地往黑甜鄉裏浸。
雲琅被睡意擁着,帶了些鼻音,含混應了一聲。
蕭朔摸摸他的額頂,不再擾他,坐在榻邊,靜看着雲琅在月色裏安穩睡熟。
燭火輕躍,噼啪打了個燈花。
蕭朔護着雲琅,靜望了一陣,俯身将人攏住,在眉心落了個極輕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