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雲琅一時沒能忍住, 嘴快了些,占了一句蕭小王爺的口頭便宜,再要後悔已全然來不及。
蕭朔力氣比少時大得多, 雲琅一時不察, 屁股上已火辣辣地疼了好幾下。
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蕭朔真同他動手的次數屈指可數。雲琅挨了揍,愕然在榻上,尚未回神,竟叫蕭朔一把扛了起來。
“幹什麽——”雲琅轟一聲紅了臉, 咬牙切齒,“放我下來!”
蕭朔一聲也不吭,将他扛在肩上,拿披風草草裹了, 徑自穿過杏林向外走。
雲琅走投無路, 死死扒着醫館大門的門框:“蕭朔!”
“喊。”蕭朔面無表情道, “喊得再大聲些。”
門外就是親兵, 雲少将軍丢不起這個人, 僵了下, 将聲音死命壓下來:“你這又是……哪兒學來的?!”
“簡直胡鬧!”
雲琅早懷疑他去過青樓, 如今見了這般蠻橫強搶的架勢, 更無端一肚子火氣,壓低了嗓子:“長本事了啊蕭小王爺?如此熟練, 這些年搶了幾家姑娘?!你——”
“不曾搶過。”蕭朔格外平淡, “今日第一次。”
雲琅愣了下, 靜了片刻,別過頭低聲道:“那也不行……像什麽樣子。”
“士可殺,不可辱。”
雲少将軍鐵骨铮铮, 埋着頭悶聲:“你要揍,就在這醫館裏動手,不準出去……”
“你整日都惦記些什麽?”蕭朔蹙眉,“我不會對你動手。”
“這可怪了,我竟覺得屁股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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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琅又好氣又好笑:“敢問可是蕭小王爺拿腳打的嗎?”
“那是替太傅管教你!”蕭朔冷聲駁了一句,咬着牙,盡力緩了緩語氣,“長些教訓,免得你日後再胡亂說話。”
雲琅被他扛着,懸空使不上力,充耳不聞,苦大仇深地往下掙。
“你現在自可衡量。”蕭朔垂了眸,慢慢道,“要麽老老實實不動,我趁夜色将你扛到車上。要麽我便這麽直走出去。”
風水輪流轉,雲琅趴在他肩上,硬生生氣樂了:“小王爺飽讀詩書文采飛揚,連強搶個人,都只會套用我說的來威脅不成?”
蕭朔舉一反三:“我又不曾強搶過人,哪裏知道該如何威脅?”
雲琅被他堵的無話可說,一時氣結:“……”
“夜色濃深,門口便是馬車,他們看不清。”
蕭朔低聲:“別鬧,帶你回去。”
雲琅心說去你個玉佩穗穗的別鬧,正要氣勢洶洶咬蕭小王爺一口,猝不及防,叫後一句戳的胸口輕滞,竟沒能立時說得出話。
蕭朔也不再多說,拿披風将人嚴嚴實實裹緊了,一路扛上了馬車。
琰王府。
年尾将至,各府難免有所走動,老主簿正帶着人拾掇門庭。
“白日弄太喧鬧,趁晚上多幹些。”
府內事太多,老主簿處處操心,邊收拾邊囑咐:“小侯爺在醫館,王爺這些日子,夜裏大抵也不會回來。”
“小侯爺要治傷,不回來也就算了。”
玄鐵衛不解:“王爺為何竟也不回來?”
“問這個幹什麽!”老主簿橫眉立目,“這個月不想要銀子了?”
玄鐵衛愣愣的,不清楚問一句同本月的月例銀子有什麽關系,遲疑着閉嚴了嘴。
“王爺這些日子,大抵比以往不同。”
老主簿嚴格教訓:“若是不想招事,便少看少說話。”
老主簿:“不論進哪個門,都要先敲三下,等裏頭應聲了再進去。”
玄鐵衛:“……是。”
“這幾日府上應當有只野兔子。”
老主簿又想起來件事:“帶人找一找,看是不是鑽去了哪個偏殿,別把東西咬壞了。”
“京城又非遠郊荒野。”玄鐵衛茫然,“哪來的野兔子?”
“管它做什麽?王爺說有就有。”
老主簿怕這些玄鐵衛太憨,四下掃了一眼,壓低聲音:“不要問。王爺想幹什麽便幹什麽,想去哪便去哪,想——”
老主簿話未說完,眼睜睜看着送王爺出去的大宛馬不用人趕,自己拉着車,慢悠悠回了府:“……”
“王爺沒帶着護衛,把雲小侯爺從醫館帶回來了。”
玄鐵衛眼力出衆,隐約瞥見一眼車內情形:“也不能問嗎?”
“……”老主簿扶着門框,橫了橫心:“不能。”
“今夜……你等什麽都沒見着,也不知道王爺回府。”
老主簿道:“不用伺候。”
玄鐵衛也知近來府上情形,一陣緊張:“王爺可是要同小侯爺做些不可叫人知道的事?”
老主簿心說何止不可叫人知道,只怕還不可叫人聽見,壓了壓念頭:“府上總比醫館可靠些……都下去吧。離書房遠些,明日再收拾。”
玄鐵衛齊齊點頭,噤聲去了。
老主簿親自合了王府大門,嚴嚴實實上了門闩。又去囑咐了一遍府內下人只在外頭候着、絕不可去書房打攪,也悄悄回了屋子。
書房裏,被王爺帶回來的雲小侯爺躺在榻上,裹着王爺的披風,面紅耳赤但求一死。
蕭朔坐在榻前,寸步不離地牢牢盯着他,眼底神色仍變換不明。
“你還盯着我幹什麽。”
雲琅被他扛了一路,颠得幾乎散架,無可奈何:“我連鞋都沒穿,難道還能光着腳從你府上一路跑回醫館去?”
“你若要跑。”蕭朔慢慢開口,聽不出語氣,“縱然什麽都沒穿,也是能跑的。”
雲琅:“……”
雲小侯爺好歹要臉,耳後熱了熱,幹咳:“那……恐怕不能。”
幸而這些年負責抓捕他的,無論府兵還是侍衛司,都只知道對他鐵铐重鐐,最喪心病狂的也不過是吊着手腕拴在房梁上。
但凡有一個像蕭小王爺這般敢想敢做,什麽都不給他穿,雲琅說不定當即就聽天由命了。
蕭朔若有所思,看了雲琅一眼,起身将窗子合緊了,拿過摞書嚴嚴實實抵在了窗沿。
“小王爺好手段。”雲琅看着他堵窗戶,心服口服,“你怎麽不再在窗戶外頭放個捕兔子的獸夾,一有人踩就自己合上呢?”
“你沒穿鞋。”蕭朔蹙眉,“若是傷了,如何讓梁太醫給你治?怎麽說傷情?”
雲琅沒想到他考慮得這般長遠,張了張嘴,一時甚至被說服了:“……”
蕭朔并非不曾想過這個辦法,他一路将雲琅扛回來,被這人幾乎嶙峋的骨頭硌得心煩:“你若實在想要,等養好了,換回你那光明铠牛皮靴,我自給你放一排獸夾就是了。”
“我想要這個幹什麽。”雲琅讷聲道,“先別折騰了,過來坐……你是要把屋子裏的書都壘在窗戶前頭嗎?”
雲琅撐着坐起來,看着蕭朔已摞了整整兩排的書,實在忍不住,擡手用力拽住了蕭小王爺的衣擺。
蕭朔被強行扯着立住,看着雲琅與自己衣擺糾結的手指,沒動彈。
他立在榻前,并不去看雲琅。側臉被燈燭映着,看不清神色。
“怎麽了?”
雲琅向來看不得蕭小王爺這個架勢,皺了皺眉:“想什麽呢,不能同我說?”
“也沒什麽。”蕭朔平靜道,“只是不曾想到,将你搶回來,竟是這般容易。”
“……”雲琅默念着不能動手,拽着他坐下,忍着沒一拳砸在蕭小王爺臉上:“是我太配合了,不夠刺激,不夠叫小王爺過瘾?”
雲琅摩拳擦掌:“我當時是不是就該咬你一口?還是你再走一步,就立刻咬舌頭抹脖子,寧可玉碎,不能瓦全?”
蕭朔被雲琅拉着坐下,他方才心神激切,此時眼底仍隐隐帶着血絲,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低聲:“我本以為……”
雲琅探過來:“以為什麽?”
“本以為。”蕭朔道,“會如你說的這般。”
雲琅看着他,心情有些複雜:“那你還敢硬搶我走?膽子不小啊蕭小王爺,我若是當時便咬了舌頭——”
“自然是想好了應對之策。”
蕭朔靜靜擡眸,視線落在他身上:“你若自找……倒不妨一試,看看咬着的會是什麽。”
雲琅怔坐着,被他清冷視線在嘴唇處一掃,沒來由一陣心慌,匆忙搖頭:“不了。”
“你平日裏……究竟都想些什麽,怎麽連這個應對之策都想過?還想了多少種如何折騰我的辦法?”
雲琅忍了半晌,到底忍不住:“擇日不如撞日,左右今日的臉也丢盡了,你都用了罷……”
蕭朔眸色隐約晦暗,立了半晌,看他一眼:“今日不行。”
雲琅想不通:“怎麽,還要擇良辰吉日?”
“你都在我府上了,何日不是良辰。”蕭朔淡淡道,“你如今身子未好,一碰就散,禁不住折騰。”
雲琅才叫他前半句引得怔神,冷不防聽見後頭半句,跟着打了個激靈,幹咳一聲:“哦。”
蕭朔今夜簡直莫名其妙,兩人氣氛從在醫館時便不對勁。雲琅不很舒服,皺了下眉,自己摸了個軟枕墊着,悶悶不樂扯過條薄裘。
“我既搶你回來,便知你會不高興。”
蕭朔起身,去替他倒了盞茶:“你若實在生氣,罵我兩句,打我兩拳也無妨——”
雲琅抱着薄裘,不高興地坐了一會兒,将他扯過來,一口咬在了肩膀上。
蕭朔肩背微繃了下,斂了眸,擡手護在雲琅背後。
雲琅皺了皺眉:“幹什麽?”
“你不肯同我動手,是因為你知道,如今你的拳風根本綿軟全無力道,不想叫我難受。”
蕭朔道:“讓你罵我,你又擔心我如今性情偏執、易鑽牛角尖,怕哪句話說不好,戳了我的心。”
雲琅一時被他戳穿念頭,臉上熱了熱,松了口忿忿坐回去:“胡扯,我分明是嫌打不過瘾、罵不痛快。”
“雲琅。”蕭朔仍扶着雲琅背脊,低聲道,“方才我将你帶回來,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身量要比雲琅稍高,這樣不收回手,便像是将人整個攬進了懷裏。
雲琅不很習慣這個姿勢,聽着蕭朔微促的心跳,沒立刻挪開:“什麽事?”
“搶你回來,竟然這般容易。”
蕭朔垂了眸:“我這些年……一直都在幹什麽。”
雲琅忽然響起老太傅的話,胸口跟着輕滞,擡起頭。
“不知何時起,你在學宮裏總躲着我。”
蕭朔空着的手垂在身側,慢慢攥緊了:“那時我不明所以,既惶恐,又不知是何緣故,不知要怎麽辦。”
“……”雲琅才弄明白:“所以你就惶恐地來訓我了嗎?”
“我并非訓你,只是想勸誡你一二,叫你多去幾次學宮。”
蕭朔低聲解釋了一句,靜了一陣,又道:“可你……反倒去得越來越少了。”
“扯淡。”雲琅磨牙,“你那也叫勸誡?将我堵在牆角,拽着我的衣服領子——”
“我堵了你三日,好不容易見你一面。”蕭朔蹙了蹙眉,“不拽着你,你上房怎麽辦?”
雲琅張了張嘴,一時竟想不出反駁的話,氣得給蕭小王爺的袖子打了個結。
“我想了數日,不知是否哪裏惹惱了你,叫你看我厭煩。”
蕭朔道:“還是你覺得我無用,不能陪你出征,不能在戰場上,與你并肩殺敵。”
“你都胡亂想些什麽?”雲琅一陣頭疼,按着額角,“我那時候還想呢,蕭小王爺犯的什麽毛病,好端端的,怎麽忽然就看我不順眼了……”
“我思來想去,又想到參軍也是文人,一樣能随軍的。”
蕭朔像是不曾聽見他的話,繼續慢慢說下去:“我既學了醫術,想來也能跟着去。只是我若跟着你,又無半點武藝傍身,豈不叫你無端受旁人指點議論。”
雲琅聽得愕然:“想得這般周全嗎……”
“此等事,如何能不想得周全。”蕭朔道,“我練了大半年的袖箭,終于有了準頭,很高興,想等你回來便給你看。”
接下來的事兩人都清楚,雲琅扯着蕭朔手臂,低聲打斷:“射得很準,我見識過了。”
“那之後……一樁事接着一樁事,你我身不由己。”
蕭朔忽然停了話頭,擡眸:“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教你難過。”
“我沒難過啊。”雲琅愣了下,“我——”
蕭朔擡起手,微暖指腹在他眼尾輕輕一按,拭去了一片水汽。
雲琅胸口跟着翻天覆地絞着一疼,悶哼一聲,急喘了口氣,怔怔地擡頭。
“我不知道。”蕭朔看着他,“對不起。”
雲琅胸口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一時又不知自己究竟哪兒難受,張了幾次嘴,低頭勉強扯了扯嘴角:“對不起什麽……”
“我不知道……原來這麽容易。”
蕭朔聲音愈輕:“你其實很想回王府。”
“這兒才是你的家。鎮遠侯府與你無關,宮裏先帝先後再溫和慈愛,也終歸隔了一層。你想回王府,我那時分明已扯着你的衣領了……”
蕭朔看着他:“明明只要将你扛在肩上,硬帶出學宮,你就會跟着我回來。”
“不情不願,不高不興的。”蕭朔垂着視線,嗓子有些啞,“躺在榻上,支使我幹這幹那,看見我什麽東西好就摸走。給我搗亂,扯着我出去玩,讓我訓一頓,再磨磨蹭蹭起來陪我念書。”
雲琅有些聽不下去,咬緊下唇,倉促閉了眼睛。
“你不常回來王府了,是因為那時父王要謀朝奪嫡,不能與你牽涉過多,怕将來出事會将你牽扯進來。所以不準你整日地往王府跑,不準你再與府中衆人交從過密。”
“你不知是怎麽回事,只知道父王不讓你常來了,又因為父王吩咐,不能明着同我說。偏偏我又訓你,你以為我見了你生氣,故而連我的書房……也只能避着了。”
蕭朔低聲:“跟着伺候你的人說,有時候夜深了,你在外面晃到沒處可逛,會去醉仙樓要個雅間、叫上一屋子的絲竹歌舞,自斟自飲一宿。”
“我那時……竟還以為你是荒怠學業,不思進取,學了那些纨绔子弟的荒唐習氣。”
蕭朔閉了眼睛:“你分明是想回來的,可父王不準你說,我竟然就真蠢到半點也看不出。”
雲琅張了張嘴,自己都從不曾察覺留意的疼忽然死命攪起來。
“我後來明白過來這些,反複想過,那究竟該是種什麽滋味。”
蕭朔嗓子啞透了:“你寧可打仗,寧可去北疆的帳子裏爬冰卧雪。汴梁夜色繁華,到處都是人,哪兒都能盤旋流連,哪兒又都不是你的家……”
“別說了。”雲琅死死咬着牙,“小王爺,我不曾這般揭你的短。”
“天大地大,無處可去。”
蕭朔的手也有些抖,看着他,眼底漸漸紅了:“連我這裏,竟也不再是你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