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老主簿回了房, 想起雲小侯爺與王爺秉燭夜談,若沒些占着嘴的東西,只怕一言不合又要吵架。便吩咐後廚, 細細做了兩碟時興的點心。
一時不察, 淨虧了一兩。
老主簿年紀大了,人也反應得慢,尚不曾從所見所失中緩過來,便被送到了門口。
老主簿立在門口,看着外袍都不曾穿好的王爺, 又看了看屋裏的小侯爺,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出了書房。
雲琅才把兩碟子酥黃獨拼死咽下去,還沒來得及解釋清楚, 追了兩步:“您等等, 還沒說完——”
不及出門, 身子一輕, 已被人徑直端了起來。
雲琅坐在蕭朔胳膊上, 心情複雜, 看着臂力見長的昔日摯友:“……”
“小王爺。”雲琅有些怕摔, 揪着他衣領, “你是覺得只把我抱來抱去很是無趣,又找了別的姿勢嗎?”
“地上涼, 你此時折騰, 明日又要不舒服。”
蕭朔不理他, 自顧自把人端回榻上,将暖爐塞進雲琅懷裏:“你剛吃了東西,容易積食, 若困了便靠着我睡。”
雲琅根本全無睡意,很是頭疼:“我不困,你不要一看見我,除了讓我吃就是讓我睡——”
蕭朔理好衣物,視線映着燭火,從容落在他眼裏。
雲琅話說到半截,不自覺一怔。
蕭小王爺大抵是難得同人好好說過了話,此時心情難得的不錯。平日裏的尖刺沒了,深黑眸底映着燭火,竟透出幾分難得寧靜安穩的意味。
安穩得……沒有半點生死存亡、朝不保夕的樣子。
不成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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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琅靜坐半晌,沒忍住笑了一聲:“兩碟點心,給咱們倆一人一份的,你幹什麽全塞我嘴裏……”
“早吃也是吃,晚吃也是吃。”
蕭朔将薄裘扔過去,閑倚回窗前,将方才弄亂的文書理整齊:“你若吃着喜歡,不用我塞,第二份也要搶走的。”
“……”雲琅平白遭了指控,想了半天無從辯白:“那,那我萬一不喜歡——”
蕭朔好奇:“雲小侯爺還有不喜歡吃的點心?”
雲琅:“……”
雲小侯爺惱羞成怒,隔着薄裘踹了蕭朔一腳,搶了份卷宗挪到榻角,自去看了。
蕭朔靠在窗前,随手翻了幾頁文書,擱在一旁,擡起頭。
雲琅在醫館被看得嚴,時時有梁太醫盯着,稍有折騰就是一針,再不服,一劑蒙汗藥下去直接睡透。
不只比前些日子有精神折騰,氣色也分明見好了。
翻個卷宗都能翻出驚天動地的氣勢。
蕭朔有意不理會,聽着雲琅全無章法地嘩啦啦來回翻頁,果然不到一刻,身邊便又湊回來個人。
雲小侯爺裹着薄裘,不情不願:“渴了,倒茶。”
蕭朔依言倒了盞熱茶,遞過去。
“有茶沫。”雲琅挑剔,“不好喝,澀口。”
蕭朔将茶收回來,拿茶杯蓋細細撥了撥。
雲琅一向都是整杯倒了、濾去浮沫重斟一杯的,看着蕭小王爺半點不風雅的架勢,忍不住道:“如此糊弄……”
“不然。”蕭朔從容道,“我幫你将浮沫喝了?”
雲琅:“……”
雲琅一把搶過茶杯,一氣喝淨,推回去:“再來一杯。”
“這茶是提神的,你不能多喝。”蕭朔道,“夜裏睡不着,又要折騰我。”
“誰折騰你?”雲琅不服氣,“我不能徹夜研讀卷宗嗎?”
蕭朔看他良久,笑了一聲,重新低下頭,翻看着手中文書。
“笑什麽?”雲琅就知道他準沒想好事,扔了卷宗,摩拳擦掌過去呵他癢,“誰沒有點長進,我就不能看看這些?你這人——”
“別鬧。”
蕭朔握住他探進衣服裏的手:“我這人無趣得很,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
“真無趣就好了。”雲琅兩只手都被他制住,沒好氣念叨,“看着正經,全是蔫壞。”
“不錯。”蕭朔點了點頭,将雲琅身邊亂扔的卷宗拿過來,合上收好,“你看不進去,不必非迫着自己硬讀這些。”
雲琅仍不服輸,對着封皮盯了一陣,總歸洩氣:“如何這麽多廢話。”
“朝堂公文,就是這般。”蕭朔松開手,叫他坐回去,“題頭要謝奉天承運,收尾要感朝政清明,看着骈四俪六文采斐然,有用的其實不過三句。”
“整日看這些,誰還會說人話。”
雲琅天生極不喜這些,自知幫不上他的忙,怏怏坐回去:“你看吧,我不煩你了。”
雲琅平白招他,也無非只是擔心蕭朔仍被心事所擾。如今細看半晌,見他神色并無不妥,也就放了心。
看情形,蕭小王爺一時只怕還不打算睡,他再在書房待着,也是平白添亂。
“你看着。”雲琅自知坐不住,向外看了看,“你那園子不錯,我出去繞繞。”
雲琅就不曾走過幾次書房的門,披上衣服,順手推開窗子。
才邁出條腿,便被拽着腰帶,徑直扯回了榻上。
暖榻鋪得軟和,雲琅倒是不曾摔疼,只是一陣犯愁:“又怎麽——”
蕭朔仍扯着雲琅腰間系帶,垂了眸:“你不是怕我夢魇,特意回來看我的?”
“是啊。”雲琅氣結,“可你都不睡覺,哪兒來的夢魇?”
蕭朔輕聲道:“醒着也會有。”
雲琅一時拿不很準蕭小王爺是不是又故意叫他心疼,攤在榻上,皺了皺眉。
“你坐在這兒,鬧也很好。”
蕭朔道:“若實在無聊,來招我也沒什麽。”
雲琅不解:“我這麽折騰你,你莫非還能看得下去?”
蕭朔擱了手中文書,靜靜看着他。
雲琅被他看的不自在:“怎麽了?”
“你我相識十餘年。”蕭朔道,“你從小折騰我,這些年過去,終于想起了問我這件事,有些感懷。”
雲琅:“……”
“十年前。”蕭朔喝了口茶,“太傅要考《中庸》。你比我開蒙得早,早背下來了。我那時候卻尚是第一次學,還念不熟。”
“陳年往事。”雲琅讷讷,“就不提了吧?”
蕭小王爺顯然很想提:“我在書房內反複誦讀,你也難得用功,在邊上反複亂背。”
雲琅咳了一聲,把茶杯拿過來,給他撥了撥茶沫。
“我背第一句,你便接第三句。我背第二句,你便接第五句。”
蕭朔看着他:“如此一夜,循環往複。”
“我只是想去看賽龍舟,你偏不陪我。”
雲琅讷讷:“再說了,第二日你背不上來,被太傅留堂罰抄,我不也暗中替你解圍了嗎?”
“确實。”
蕭朔點了點頭:“你趁太傅閉目養神,替太傅給胡子編了五股麻花辮。”
蕭朔:“太傅忙着滿學宮揍你,的确顧不上罰我了。”
雲琅沒忍住,樂了出來:“少裝正經,你那時分明也偷着笑了……”
“總之,這般錘煉下來。”
蕭朔不同他争論,垂了下視線,繼續道:“縱有一日,你在我邊上穿着女子的衣裳跳舞,我也能看得下去書。”
“我憑什麽——”
雲琅全然不記得自己昏沉時的胡話,一陣氣結:“你整日裏都想些什麽?!”
蕭朔有老主簿作證,不怕他不認賬,氣定神閑:“來日你便知道了。”
雲琅就覺得蕭朔如今很不對勁,被拽着出不去,拿過墨錠,悶不做聲埋頭磨墨。
蕭朔看他一陣,擡了下唇角,将文書拿過來:“雲琅。”
雲琅頭也不擡:“睡着了。”
“昔日你胡亂折騰,整日拽着我搗亂。”
蕭朔慢慢道:“我有時受不了,的确說過一時的氣話。”
雲小侯爺心比天大,半句都沒記住,一時茫然:“你說什麽了?”
蕭朔靜望他一陣,搖了搖頭:“你只需知道,那些都是氣話,絕非我本意便是了。”
雲琅蹙了下眉,按上他手臂,稍稍使力。
蕭朔垂眸,看着雲琅腕間被鐐铐磨破又痊愈、至今仍未褪去的淡痕。
在他做的那些夢裏,也有些起初其實不那麽絕望的。
雲琅天資極好,看什麽都只一遍就能記住,略想一想便能融會貫通。
太傅先生看着兇,其實最寵他,細細挑了君子之基、立世根本的典籍教導,至于那些朝堂花樣官場文章,從不讓雲琅多看一眼。
一來二去,雲琅要背的東西自然就比他們少了一大半。
小蕭朔坐在書房裏,埋頭吭哧吭哧地啃為臣之道。聽着小雲琅有一句沒一句地搗亂,頭疼到不行,把人往外轟:“快走快走,少來煩我。”
“沒處去。”小雲琅坐在榻上,剝着栗子往嘴裏扔,“我把福寧殿的房頂踩漏了,皇後娘娘正讓宮女抓我呢,要打十下屁股。”
“不回宮,你便沒處去了?”小蕭朔氣極,“我要背書,你就非要來我書房裏?”
“對啊……不然呢。”
小雲琅愣愣道:“我還能去鎮遠侯府嗎?”
“不去侯府,也有的是地方。”
小蕭朔一篇《谷梁傳》背了三天,哪句都不挨着哪句,一氣之下沉聲道:“君子立于天地,天大地大,何處不能去?”
夢裏,小雲琅怔了半天,忽然一笑:“也是。”
“你怎麽了?”小蕭朔一時氣昏了頭,見他反應有些奇怪,扔下書皺着眉道,“我不是轟你走,只是叫你安生些,你——”
“天大地大。”雲琅潇潇灑灑掙開他,“何處不能去。”
小蕭朔心底一緊,擡手再去抓,雲琅卻已推開窗子,跳出了書房。
追上去時,那扇窗子竟不知何時被徹底鎖死,再推不開了。
……
蕭朔擡手,握住雲琅按着自己的手臂。
這些年,他不知多少次在那些夢境裏醒來,躺到天明。
有時他也會想,究竟哪來那麽多非要看的書,哪來那麽多非要背下來的東西。
哪有那麽多一定要做的事。
“真能醒着做夢啊?”
雲琅被他引得不安,伸手在蕭朔眼前晃了晃:“回回神,咱們兩個快擰成麻花了。”
蕭朔收回心神,将手放開。
“你願意叫我在書房,我待着就是了。”
雲琅坐回榻上:“你看你的,我——”
蕭朔道:“不看了。”
雲琅愣了愣:“啊?”
“困,不想看了。”蕭朔低聲,“想睡覺。”
“哦。”雲琅點點頭,心說蕭小王爺這睡意來得着實突然,“那……老規矩,你睡裏間,我睡暖榻?你收拾一下,把你這堆書抱走——”
雲琅話未說完,眼睜睜看着蕭朔俯身,把自己端了起來:“……”
“小王爺。”雲琅指了指,輕咳一聲,“書在那兒,抱錯了。”
“你睡裏間。”
蕭朔看了一眼窗子:“我向來不願睡裏面。”
雲琅撇了撇嘴,心說王妃當年親手給你縫了個枕頭,就放在內室,你當年分明喜歡得很,怕王爺說沒有男兒氣概,日日都要進去偷着抱。
時勢倒轉,雲琅不同他計較,沒翻扯往事:“你還有多少折梅香?”
“不少。”蕭朔俯身,摘了他腰間玉佩,“做什麽?”
“這東西定神安眠,最治夜夢不寧。”
內室地上鋪了厚實絨毯,雲琅很懷念自己的腿,蹦下來走了兩步:“你這些年都沒點過嗎?”
蕭朔蹙眉:“一月只産三兩,若是我再揮霍了,你回來如何夠用?”
雲琅張了下嘴,莫名被蕭小王爺一句話戳在心底,半晌沒能再說得出話。
書房與偏廂雖處兩室,中間也有連通,點一支香兩邊都能聞見,倒也不算揮霍。
蕭朔出了門,将折梅香取出來點上,插在香爐裏,擱在了兩室中間。
他做得極仔細,不出一刻,清幽香氣便袅袅散了進來。
雲琅張開手臂攤在榻上,躺了一陣,看着簾外模糊人影,輕輕呼了口氣。
蕭朔只在書房外間,并不進來,也當真不再看那些看不完的文書。只叫了一次熱水,便熄了燈。
雲琅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閉着眼睛歇過了那一會兒,撐坐起來,看了看這間內室。
與記憶裏變化不大,蕭朔小時候開竅比旁人慢,走不穩當,七八歲了還一推就摔。王妃特意叫人在地上鋪了厚厚的絨毯,兩人無論怎麽鬧,都半點兒不必擔心。
王妃手制的枕頭還擱在榻上,大抵是年頭久了,看着雖然破舊了些,卻還漿洗得格外幹淨。
雲琅不敢擅動,捧到一旁仔仔細細放好了,精心理好枕形,撣了撣灰。又去內室供奉靈牌的小閣前,靜靜跪了一陣。
月上中天,夜色愈寧。
雲琅在靈位前磕了三個頭,回了榻上。他如今精力尚弱,此時已隐約覺得疲累,翻來覆去了一陣,便不知不覺睡熟了。
外間,蕭朔在榻上翻了個身,将玉佩握在手中,靜靜阖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