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梁太醫過來一趟, 說過了工部尚書到訪,就自回了堂前坐診。
內室清靜,雲琅在榻前站了一陣, 慢慢套上外衫, 還在想蕭朔出門前的那幾句話。
“您怎麽起來了?”
老主簿進了門,見雲琅起身,吓了一跳:“梁太醫說了,碧水丹耗元氣,這幾日得好生将養……”
“也不能老不動彈。”雲琅收回心神, 笑了笑,“不妨事,無非見個人、說幾句話。”
老主簿剛送過王爺見客,扶了雲琅:“您是要去見工部尚書嗎?”
雲琅借力站穩, 就擡手謝了他攙扶, 在屋內自己走了幾步。
碧水丹後勁十足, 加上梁太醫昨晚的那一碗湯藥, 他此時身上還格外乏力, 心神也跟着一時不寧。
雲琅深吸口氣, 擡手按按眉心, 輕呼出來。
蕭小王爺這等願景……
少年時錦衣玉食養着, 自然不知道整日躺在榻上有什麽好。
雲琅在宮裏時,一向最不喜歡躺着, 能練武就不看書, 能上房便不走路。偶爾安生一日, 都能叫太傅扯着司天監的人夜觀星象,看白虎星是不是被什麽兇煞給犯了。
後來他鬧着要打仗,去了朔方軍, 能折騰的事便更多。
端王知人善任,向來把千裏奇襲、一擊枭首的軍令扔給雲少将軍,只要能不讓他在帥帳裏待着,便絕不讓他有一刻閑着無聊。
雲琅一時回想起那時候的事,沒忍住笑了下,拿過盞茶喝了兩口,放在一旁。
大抵是老天爺都看不過眼,嫌他太能折騰,索性讓他折騰了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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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跑下來……他竟真有些累了。
在荊湖南路,肩膀上紮着半支硬撅斷了的羽箭、一路甩了追兵,倒下去再站不動的時候……
雲琅死死咬着塊木頭,枕着破廟的爛門檻,自己給自己往外拔斷箭。一瞬也曾想過,若是能高卧榻上痛痛快快一睡不起,該是何等逍遙。
雲琅恍了下神,按按眉心:“還不行……”
老主簿沒能聽懂,跟着愣了下:“什麽不行?”
“沒事。”雲琅打起精神,“等那天到了,我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兩人如今還有太多事要做,不能就這麽把一口氣給松了。
蕭朔這些年非但能獨力支撐王府,甚至還能替他救下舊部、暗中派人護持于他,心力智計定然是不缺的。
可蕭小王爺身在朝中,被各方盯死,依然有太多事不方便做,必須有人在暗中轉圜周全。
“如今的工部尚書是誰?”
雲琅将念頭按下:“還是孔澤?他還沒辭官嗎?”
“應當還是……工部如今是個閑職,我們也不曾多留心。”
老主簿道:“當年先帝在時,工部好歹分管了些事。如今屯田交予樞密院,鹽鐵給了三司使,只剩下水部和虞部了。”
雲琅這些日子補了不少朝中規矩,按按額頭,回想過一遍:“虞部是山澤橋道、舟車草木,水部管得是治水和漕運。”
“正是。”老主簿欣然道,“如何便說您不通政事?這不也全知道得明明白白……”
“淪落到這個地步。”雲琅想不通,“他還來找我幹什麽?”
老主簿:“……”
老主簿一時竟想不出話來反駁,遲疑道:“或許,或許是他常年受排擠,心中也有不滿……”
“琰王如今沒有朝職,我是個待斬的欽犯,他工部還能管的,就只剩下修路、治水、造橋。”
雲琅:“三相投契、一拍即合。一路挖個地道進到皇宮裏,趁半夜把皇上給偷出來打一頓?”
老主簿被雲琅的設想吓出了一身冷汗,忙擺手:“不可不可——”
“只是無聊,閑來一想。”雲琅給他倒了杯茶,“與逆犯相通是要掉腦袋的。他既來醫館找我,定然還有別的事。”
老主簿捧着茶杯,戰戰兢兢:“您千萬想些別的事……”
雲琅不以為意,擺了下手。
昔日朝中紛争,他人在宮裏,倒也隐約聽過一二。
官制傾軋、奪利分權。禦史言官不再有谏君之權,文臣徹底壓制住了武将,将六部的職權分得幹幹淨淨。
如今六部大都賦閑,最有用的一個刑部,能做的事加起來,就只是做足了準備要将他從獄裏偷出去。
“他既來了,多半是沖着我的,還是得出去見見。”
雲琅大略有了主意:“如今外頭盛傳,我被琰王拷打得碎成了一地。只叫蕭朔出去見他,未必能問出什麽真話回來。”
老主簿心有餘悸,再不敢多話:“您去。”
雲琅走到門口,被冷風一吹,咳了兩聲,又繞回來拿了蕭朔那一領披風。
梁太醫的醫館連着藥堂,他躺得這一列內堂,多半是拿來安置垂危的病患的,同藥堂之間夾了一小片杏林。杏林深處,便是幾間拿來會客的靜室。
雲琅裹着披風,由小藥童引着穿過杏林,一時有些好奇:“這些樹結果子麽?”
小藥童七八歲,抱着師父的醫書,一臉警惕地盯着他。
“……”雲琅輕咳一聲:“我不摘。”
小藥童早聽了梁太醫教誨,根本不信,腦袋搖的撥浪鼓一樣:“不結,春夏秋冬都不結的。”
雲琅有些惋惜,将披風緊了緊,壓下胸口咳意,将心思從郁郁蔥蔥的杏林上收了回來。
小藥童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句師父吩咐的話,轉回來道:“這片杏林與別處不同,每隔三年,開一次花。”
“果子能吃又能砸,再好玩不過。”
雲琅遺憾:“花有什麽意思……”
“這片林子今年才開過花。”小藥童道,“師父說,你若能活到下次花開,想摘什麽都行。”
雲琅腳步頓了下,靜了片刻,好奇道:“那我若是長命百歲,豈不要将這片林子摘禿了?”
小藥童有些遲疑,又生出提防,努力護着身後的杏林。
“放心。”雲琅按着他的腦袋,揉了一把,“我定然努力,将這片林子摘禿。”
“也不要摘禿。”小藥童受師父教導,念着治病救人,卻又不舍得杏樹,苦着臉道,“你若好了……我送你個杏果兒,你拿去送你家的王爺。”
“你師父亂教。”雲琅失笑:“那麽大個王爺,如何成了我家的?”
“你莫非不想與他死同穴麽?”
小藥童有些不解,茫然道:“我師父說,不是一家人,是不能埋在一個坑裏的。”
雲琅:“……”
雲琅只比蕭朔小了大半年,親眼看着水靈靈的小皇孫一路長到如今。再看眼前稚氣天真的小藥童,一時推己及人,竟有些不忍心把人交給梁太醫糟蹋。
“我不能與他死同穴。”雲琅格外耐心,半蹲下來,“他是皇室血脈,有皇陵,要和他爹娘埋在一塊兒。”
“再說了。”雲琅道,“他将來還要有王妃,還要有子嗣。百年之後,這些都是要入皇陵的……”
“可今年入冬時,你家的王爺明明就還來找過我師父,渾渾噩噩的,問他知不知道風水最好的陵寝,要雙人合葬的那種。”
小藥童少年老成,記得清清楚楚:“我師父一個行醫救人的,如何知道這些?他卻又說,我師父治了這麽多年病,總有治不好救不活的,說不定便從頭至尾盡數管了。”
雲琅聽着,心底不知不覺沉了沉,蹙起眉。
“我師父聽完,氣得拿頭發頂着帽子,當時便拿針把他紮出去了。”小藥童道:“他又不依不饒來了幾日,直到府上來了什麽人同他說話,才匆匆走的。”
“那叫怒發沖冠,是個虛指……”
雲琅扯了下嘴角,揉揉他的腦袋:“不能随意亂用。”
小藥童愣了愣,有些失落,偷偷記下了:“哦。”
雲琅胸口又有些發悶,蹲了一陣,撐着站起來:“我知道怎麽過去,多謝你帶路,回去罷。”
小藥童點點頭,抱着醫書轉身往外走。
才走幾步,又被雲琅叫住:“等等。”
“什麽事?”小藥童轉回來,“我知道了,那個王爺不是你家的。”
“不是此事……”雲琅按按額角,笑了下,“給你師父帶句話,說不止三年後的花,三十年後的,我也定下了。”
小藥童懵懵懂懂,一時有些心疼杏花,看他神色格外鄭重,還是遲疑着點了下頭。
“杏花苦溫,主補不足,可惜我用不上。”
雲琅緩緩道:“我記得,杏仁瀉肺解肌,能治咳逆上氣……”
“但肺虛而咳者禁用。”小藥童生出警惕之心,飛快道,“你也用不上。”
雲琅一怔,不覺笑出來:“可惜。”
小藥童将醫書藥典背得熟,挺了挺胸,揚頭看着他。
雲琅倚在廊下,一時壓不住念頭,又想起蕭朔還是個走路都會摔的小皇孫的時候。
王府裏出來的小世子,粉雕玉琢,打扮得整整齊齊,腰間墜着漂亮的雙魚玉佩。
按着禮官的吩咐,一板一眼,朝他拱手作禮。
今日牽動心神,雲琅止不住地想起舊事,垂頭笑了笑,輕撚了下衣角。
那時候他們才第一次見,端王在宮裏被先帝問話,小皇孫一個人在外面等,同他行禮,肩背都端正筆直。
小雲琅比他年紀還小,卻已在宮中蹿得熟透,早不用人領,眼睛發亮地盯着玉佩:“真好看。”
“是父王在北疆打仗,繳來的和田玉。”
小皇孫出了大殿,初見皇祖父的緊張褪去了,一板一眼吐字清晰:“給母妃做首飾,剩下的叫人做了這個給我。說将來等我成人,便以此物贈予——”
“給我罷。”小雲琅興沖沖一把扯過來,“我拿玉麒麟跟你換。”
小皇孫死死護着,皺緊了眉:“皇宮重地,不可胡鬧。”
“我的玉麒麟也是好東西。”
小雲琅從不覺得皇宮是什麽重地,好聲好氣同他商量:“他們說我命兇,姑祖母特意叫工部尋了匠人給我做的,叫大和尚開了光。墜紅繩,眼睛上還嵌了小金珠子。”
小雲琅往袖子裏摸了摸,攥着拳頭,得意洋洋:“想不想看?”
蕭朔年紀小,卻已被父王教足了規矩,用力抿了嘴,搖頭道:“既是皇祖母所賜,等閑豈能看得……”
“真不看?”小雲琅換了兩手捂着,張開條縫,“不看我就藏起來了。蕭錯他們我都不讓看的,肅安要看,讓他爹狠狠揍了一頓。”
小蕭朔終歸按捺不住好奇,被他張羅得忍不住探身,跟着望了一眼。
小雲琅眼疾手快,将玉麒麟塞進蕭朔懷裏,一把扯了蕭朔腰間玉佩,踩着磚石飛快爬上了殿角。
……
雲琅如今回想,都覺得自己當時實在皮得欠揍,忍不住擡手揉了下額角。
先帝生的孩子裏頭,最小的是蕭錯,如今封了景王,也比他大出了四五歲。
那幾年,正都是被太傅先生們揪着耳朵念書的時候。
小雲琅在宮裏,沒有同齡玩伴,見着了端王叔帶進來的小皇孫,高興得不成。作勢搶玉佩,也只是因為蕭朔太正經了,想尋個由頭逗弄他玩。
那玉佩被他好好捧着,半點兒也不曾碰壞,轉手便完好無損還回去了。
反倒是玉麒麟沒塞穩,在小皇孫那兒磕了一下,掉了個翹出來的小尾巴。
先皇後反複拎着雲琅囑咐過,玉麒麟是鎮他命裏煞氣的。
司天監翻遍古籍,命犯白虎關煞,多發血光之災。若是不用吉物鎮着,又遇不着與他相合的吉神命宮,輕則道路刀劍、官家橫禍,重的說不定要夭折短命。
雲琅從小就聽先皇後說,配了玉麒麟克煞幫扶,白虎占君子位,就是陽金命格。
命格向來吉兇相依,兇煞之氣鎮牢了,自能主征戰殺伐。将來剛烈勇猛、光明磊落,當個戰功赫赫的大将軍。
小蕭朔此前不曾見過玉麒麟,沒看出磕着了,又不知這些門道。将玉佩搶回來收好,氣得臉色發紅,咬着牙沉聲斥他不成體統。
自己先鬧的人家,總怪不得旁人不小心。小雲琅弄壞了從小戴着的玉麒麟,又平白被人訓了一頓,攥着摔斷的小尾巴揣回了袖子,怏怏走了。
後來事情叫先皇後知道,小雲琅被先皇後的侍女按在榻上,由先皇後親自結結實實揍了五個巴掌,又找人拿上好赤金細細鑲牢補好了玉麒麟,拿絲縧給他栓在了脖子上。
可惜……幾番颠沛,也已找不回來了。
也不知先皇後泉下有靈,會不會夜半入夢,回來揍他。
雲琅牽動過往,在原地靜立一陣,平複下了胸口澀意。
直至今日,他其實也沒能想得明白,就是搶了塊玉佩,如何便成了不成體統。
只不過再那之後,兩人再如何打鬧,雲琅也長了記性,沒再碰蕭朔那寶貝玉佩一下。
後來兩人又長了些年歲,蕭朔已不将玉佩随身戴着了。雲琅實在好奇,找機會問過幾次,也沒問得出來。
再後來,蕭朔大抵是被問得煩了。雲琅領兵去北疆前,半夜被蕭朔莫名從榻上拽起來,往懷裏塞了件金絲甲,說等他打贏了仗回來,便告訴他那玉佩的下落。
兩人還信誓旦旦約了,再下一次打仗,雲少将軍就找架馬車把蕭小王爺拉過去,見識見識戰場殺伐。
雲琅還調侃過,若是蕭朔去了,定然專拿大宛馬拉車,給足蕭小王爺的風頭……
屋外風涼,雲琅咳了兩聲,低頭笑笑,緊了緊披風。
那一場仗戎狄來得早有預謀,極為兇險。雲琅率朔方軍寸土不讓,迎面痛擊來犯之敵,也确實勝得威風凜凜。
雲麾将軍奉旨回京領功受封,緊趕慢趕,特意在蕭小王爺生辰前班師回了朝。
班師回朝,一路走了月餘。
才到了汴梁城外,尚未紮營,便聽說了端王謀逆的案子。
……
雲琅輕呼口氣,心神落定擡頭,才看見小藥童仍抱着醫書,擰了眉頭看着他。
“怎麽還不走?”
雲琅緩了緩神,有些好奇:“可是還有事找我?”
“你方才沒說完。”小藥童道,“杏花你用不成,杏仁你也吃不了,要怎麽辦?”
雲琅失笑:“你不是說,要送我個杏果?”
“一個能做什麽?”小藥童嘟囔道,“師父根本不會種樹,果子又酸又澀,難吃死了……”
“果子酸澀,正好釀酒。”
雲琅道:“約好了,到時候你給我個杏果兒,我回去釀酒喝。”
小藥童狐疑:“你會釀酒嗎?”
“術業有專攻,我只管躺着數錢。”雲琅拍拍他腦袋,“回去罷,我要去見那個管釀酒的了。”
小藥童還不曾喝過酒,半是提防半是期待,将一瓶護心丹塞給他,嘟嘟囔囔背着杏果酸澀可釀酒走了。
雲琅看了看那瓶護心丹,低頭笑笑,倒出一顆扔進嘴裏,當炒豆慢慢嚼了。
他沒再耽擱,斂神定心,進了林中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