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靜室內, 工部尚書額頭冒着汗,正磕磕絆絆應對着琰王的問話。
“今日前來,當真只是看病。”
工部尚書恭謹道:“梁太醫說有人要見下官, 到了此處, 才知道竟是琰王殿下……”
蕭朔靠在案前,合上随手翻閱的書,擱在一旁。
工部尚書下意識噤聲,瞄了一眼琰王神色,讪讪低頭。
這些天來, 自從雲小侯爺下獄的消息在京城傳開,已有不少人在暗裏懸了心盯着琰王府。聽聞雲琅被送到了醫館,當夜便有人按不住,還是熬了一宿, 才将他推過來看看情形。
工部尚書壯着膽子來了, 卻不曾想竟在醫館遇見了蕭朔, 一顆心懸在半空, 半句多餘的話也不敢多說。
“尚書有什麽話, 直說就是。”
蕭朔已在屋內坐了一刻, 聽着工部尚書東拉西扯的打太極, 在雲琅那裏攢的耐心已近耗盡:“不必遮掩避諱。”
工部尚書低着頭, 擦了擦汗:“下官豈敢……”
蕭朔擡眸,視線淡淡落在他身上。
這些年琰王在外多有酷戾名聲, 工部尚書被他掃了一眼, 臉色又白了幾分。
“大人是佑和二十五年進士, 負責殿試的便是先王。後來瓊林宴上,受世家子弟挑釁,也是先王出手解圍。大人入工部後, 曾與父王多有來往,府中尚留有昔日拜帖。”
蕭朔緩緩道:“昨日将人送來,今日大人便碰巧生了病,不辭辛勞來了醫館,竟……無半句有用的話可說。”
蕭朔随手推開窗子,透了透風:“莫非是覺得本王這些年自尋死路,實在不堪托付?”
“王爺說得什麽話!”工部尚書忙起身,“您金尊玉貴,福壽綿長,如何便自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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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尚書不敢說,看了看蕭朔臉色,小心翼翼道:“您近些年……雖然有幾次,舉止稍有出格,可并非您本心所願,我等是知道的。”
“只是……有些事。”
工部尚書幹咽了下,錯開視線:“您知道了,卻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蕭朔眼中顯出些諷意,輕笑了一聲。
“這些年朝中紛亂,情形難測。您韬晦避朝,實是無奈之舉。”
工部尚書小心試探:“前幾日,王爺入宮已得了聖上眷顧,正是乘此機會更進一步、以求聖心的時候,又何出此洩氣之語呢?”
“聖上眷顧。”蕭朔念了一遍這幾個字,神色平靜,“大人教我,如何該更進一步?”
工部尚書愣了愣:“這——”
“我見了血海深仇的故人,将人囚在府中洩憤,打得半死。”
蕭朔慢慢道:“再聽從了皇上開解,知道他原本也不想下手。只是為名為利、為保前程,被逼無奈才忘恩負義的……”
蕭朔好奇:“這樣便能得了聖心麽?”
工部尚書失聲道:“王爺!”
蕭朔不以為然,偏了下頭望着他。
“王爺……如此之想,無可厚非。”
工部尚書怔坐了半晌,眼底漸透出些心灰意冷,向後退了一步:“我等無話可說。”
“只是他……終歸并非主犯,縱然卷入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工部尚書低聲道:“王爺若洩夠了憤,還請念一絲故人之情,擡一擡手。免得來日知道了些別的事,徒生後悔……”
蕭朔像是全然不曾聽見,替自己添了盞茶,輕吹了幾下浮沫。
工部尚書看他半晌,終歸忍不住一拂袖,起身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殿下好自為之,下官告退。”
蕭朔笑了笑:“請便……”
他話還未完,忽然若有所覺,擡了下頭,放下手中茶盞。
“怎麽,王爺莫非還埋伏了耳目,要舉告下官麽?”工部尚書見他神色有異,被滿腔寒涼悲怆頂着,沉了語氣道,“如今工部也已是個閑職,做官不如不做。王爺舉告,下官正好告老還鄉……”
工部尚書邊說邊回身,正要徑自出門,忽然一怔。
“孔大人未滿四十,心老人不老。”
雲琅扶着門沿,擡手相讓:“左右工部無事,再坐一刻。”
工部尚書愣愣看着雲琅,臉色一連變了數變,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
雲琅合了門,看向蕭朔,揉揉眉心:“我不過同別人說了句話,晚來了一會兒,看看你都說了些什麽……”
“朝中紛亂,情形難測。”
蕭朔淡聲道:“此時來訪,難保不是皇上派他來套話試探。”
“下官尚不至這般龌龊!”工部尚書才回神,正聽見蕭朔所言,一陣氣惱,“少侯爺——”
“你要裝樣,也裝得像些。”
雲琅将蕭朔推開些,找了個地方坐下:“孔大人犯顏直谏,說了這麽多冒犯的話,竟也沒被你找人綁起來打一頓。”
“……”工部尚書:“少侯爺。”
雲琅笑笑,将蕭朔那盞茶推開,重新拿茶水燙洗過杯盞,濾去浮沫,替三人分了茶:“坐下說話。”
工部尚書看着兩人,蹙緊了眉,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王爺不曾對我動手,也不曾把我打得碎成一地。”
雲琅将茶盞推過去,耐心解釋:“我入京後,得王爺搭救,藏匿在他府上。年關将近,我二人合計,想要借此動上一動。”
情形陡轉,工部尚書仍有些驚疑不定,看了看一旁的蕭朔:“可宮中——”
“宮中流言紛紛,真假難辨。”雲琅道,“大人若承端王舊恩,行走說話,要多留些心思。”
工部尚書被他戳透心事,凝神看了兩人半晌,徹底撂下心,慢慢走了回來。
“王爺……既然不曾動手。”
工部尚書定了定心,看向蕭朔:“有意說那些話,是為了試探下官來意麽?”
“實屬無奈。”雲琅拱手,“冒犯大人了。”
“豈敢稱冒犯。”工部尚書搖搖頭,同蕭朔欠身賠禮,“朝局晦暗,在所難免。是下官心胸狹窄,誤解了殿下。”
“不必。”蕭朔道,“本王原本——”
雲琅不動聲色,借着披風遮掩,結結實實踩了蕭小王爺一腳。
蕭朔:“……”
蕭朔靜坐一陣,阖了下眼:“尚書請坐。”
工部尚書謝了坐,回了桌旁坐下,又細看了看雲琅氣色。
“我不妨事。”
雲琅笑道:“大人今日冒險前來,可是有什麽事,急着告訴我們的?”
“确實情形緊急,不容拖延。”
工部尚書點了點頭,看向蕭朔,卻又有些遲疑:“只是此事兇險……王爺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無妨。”雲琅道,“只管說就是。”
工部尚書仍有些疑慮,坐了半晌,終歸嘆了口氣:“是。”
“少侯爺也清楚。”工部尚書起身,親自将門窗閉緊,回了桌前,“今年冬至大朝,照例拟在大慶殿,文武百官、各方使節齊至,聖上降階。”
雲琅半點不清楚,記了句降階等着問意思。剛默念一遍,便被蕭朔好整以暇望了一眼,一陣着惱,當即照着蕭小王爺又踩了一腳。
工部尚書心事重重,渾然不知桌下風波,喝了口茶,又低聲道:“朝禮後,依例在大慶殿前要搭樓臺,于臺下廣場演武、編排百戲,以期冬去春來、萬物生發……”
雲琅不少翻上樓頂看熱鬧,倒是清楚這個:“工部就算再清閑,修繕宮殿、搭築樓臺總還是分內本職,大人如何竟有此閑工夫?”
“不瞞少侯爺。”尚書苦笑,“就連此事,今年也已移交給三司派人專管了。”
雲琅聞言微怔了下,并未說話,慢慢解了披風,拿過自己面前茶盞,在手裏焐了焐。
“工部只管搜尋材料、招募匠人,銀子是三司出的,東西也要盡數供應給三司。”
工部尚書道:“連下官也是今日随着踏勘,才第一次見了今年搭起來的這座承平樓。”
“大人不必繞這麽大圈子。”
蕭朔看了看雲琅,徑直道:“樓有什麽不對,違制破禮還是偷工減料、有垮塌之患?”
“都不是。”工部尚書苦笑道,“若只是這些事,下官何不直接參他一本?左右工部如今已成了清水衙門,還怕再惹一惹三司麽?”
雲琅同蕭朔對了個視線,不着痕跡蹙了下眉。
工部尚書握了握拳,深深吸了口氣,長呼出來:“不瞞少侯爺,下官看準了,那樓下有扇暗門,不在修建圖紙之上。暗門之後,竟能藏下十來個人。”
“此等故事。”工部尚書定定看着雲琅,“佑和二十四年春祭……少侯爺可覺得熟悉?”
雲琅輕吸了口氣,靜坐片刻,擱下手中茶盞。
佑和二十四年,契丹使節居心叵測,借春祭大典拟行刺聖上、縱亂京城。
端王帶禁軍照常巡視,察覺端倪,要請旨再攔已來不及。
雲琅揣了一口袋爆竹炮仗,興沖沖蹲在紫宸殿房頂上,等着埋伏一無所知的蕭小王爺。被端王一石頭砸下來,往懷裏插了支令箭。
雲少将軍奉了軍令,當街縱馬,抗旨硬攔使節貢車,搜出了一車藏匿其中的契丹死士。
“三司水潑不透,究竟是哪裏出了岔子,下官不知。”
工部尚書低聲道:“只是……此事若能運作得好,或可有一線生機……”
“怎麽運作。”雲琅問,“我悄悄潛進宮裏,再去救一次駕。在衆目睽睽之下,若是百官為我求情,說不定便能功過相抵?”
“如何便是說不定!”
工部尚書急道:“雖不知何人謀劃,但行刺之事幾成定局。本朝又不是沒有先例,先帝在時也有雖滿門抄斬、卻因功深恩厚,被特赦免罪的!”
“少侯爺當時并非主謀,縱然是按着所謂脅迫脅從的說法,也不算罪不可恕。”
工部尚書與他人謀劃良久,總算找着這一個機會,壓低聲音道:“若是能于行刺之時力挽狂瀾,此等大功,難道還抵不過一個株連之罪麽?”
雲琅替他續了盞茶:“孔大人,此事不急……”
“少侯爺!”工部尚書咬緊牙關,“死生之事,如何不急?”
“好,那便有話直說。”雲琅道,“大人應當也知道,皇上要我的命,是因為只要我在一日,他這皇位便一日來路不正,坐不穩當。”
工部尚書不曾想到雲琅竟直白至此,一時愣住,沒能說得出話。
“皇上早欲除我而後快,無非有所顧忌,不便親自下手而已。”
雲琅緩緩道:“要多大的功績,才能叫他心甘情願赦我無罪,放我天高海闊?”
“也……不必皇上心甘情願。”
工部尚書咬了咬牙:“那等場合,百官齊至,萬朝來賀。此等大功,皇上莫非還能不賞?只要替少侯爺請命的人多些,群情洶湧——”
“群情洶湧。”雲琅道,“大人們要逼宮麽?”
工部尚書打了個激靈,倏而清醒過來,緊緊閉上嘴。
“如今朝局,三省挂空、六部閑置。”
雲琅喝了口茶:“京中禁軍,侍衛司馬步軍牢牢把持在聖上手中,殿前司中立,屢遭打壓排擠。吏部的職權給了審官院,刑部束手,禦史臺噤聲,官員升遷貶谪,全在皇上一念之間。”
“事到如今。”雲琅擡頭,神色漸沉下來,“大人莫非還以為……如先帝在時一般,得罪了皇上,只要認認錯、閉門反省幾日就能了事?”
工部尚書臉色隐約發白,靜了半晌,低聲道:“大不了……免官去職罷了。”
“免官去職。”雲琅笑笑,“大人飽讀詩書,總該知道疑鄰盜斧。”
工部尚書心下沉了沉,沒說話。
“既然大人有這個把握,想來我若照做了,殿前替我說話的大抵不止一兩個。”
雲琅道:“我的性命,壓着皇上一樁心病。但凡有人要替我說話,都要被他懷疑……是否與昔日端王一案,有些蛛絲馬跡的牽連。”
“諸位大人這些年為官,再廉潔奉公、克己複禮的,也總有顧不全的地方。何況當年先帝寬仁,為官任事罷了,本就沒那麽多講究,找出一兩件差池總不是什麽難事。”
雲琅輕聲:“大人想知道,我朝有哪些窮山惡水、寸草不生的地方麽?那些州府縣衙,可都正缺被下放的京官……”
工部尚書心底生寒,失魂落魄坐了半晌,低聲道:“如何……竟将官做成了這個樣子。”
“朝局不寧,使忠良隐跡。”
蕭朔平靜道:“非為官之過。”
“是……我等太想當然。”工部尚書勉強笑了下,“今日之事,二位只當不曾聽過吧。”
“如今這般朝局,也确實再無計可施。”
工部尚書撐身站起:“不論如何,今日來了,見殿下與少侯爺同心同德,我等也多少安心……”
“也不盡然無計可施。”雲琅道,“大人回去,亦不必再提此事,只當不曾發覺就是了。”
“如何能當不曾發覺?”
工部尚書苦笑:“好歹也有他國使節,就放手不管,真叫那群蠻夷看我朝君主三番兩次被行刺的笑話麽……”
“我與王爺會設法處置。大人今日來說的,于我們謀劃之事,一樣有用得很。”
雲琅笑了笑:“大人三日前進宮,今日才報上去,落在皇上眼中,一樣是要被忌憚猜疑的。”
工部尚書怔怔立了許久,悵然一嘆,擡手作禮。
雲琅起身作陪,送他出門。
進門時被披風遮着,尚且看不出身形。此時雲琅起身,一覽無餘,外衫整潔利落,卻仍遮不住清瘦得近乎鋒利的肩背線條。
工部尚書走到門口,忽然低聲道:“少侯爺。”
雲琅擡眸,靜等着他說話。
“下放也好,貶谪也罷,我等……亦并非不曾想過。”
工部尚書道:“只是縱然如此,縱然不可為,真到那時,也還有那麽四五個會站出來的。”
雲琅怔了下,笑笑:“何德何能……”
“端王當初決議奪嫡,朝局漸艱,已知生死難料。”
工部尚書道:“王爺有一日,忽然同我們喝酒,曾說過件事。”
雲琅立在原地,輕攥了下拳。
“王爺說,奪嫡之事願賭服輸,若有一日不幸丢了性命,其實不擔憂世子殿下。因為家裏還有個整日裏欠揍的臭小子,不用交代,也會豁出命護着小王爺。”
工部尚書低聲道:“王爺還說……可那個混小子,從來做事不知輕重,說不定哪天就把命真豁出去了。”
雲琅就沒能從端王那兒得來幾句好話,不禁啞然,笑了笑:“就不能有個好聽點的叫法……”
“王爺同我們說,鎮遠侯府從來不是他的家,先帝先後年事已高,也不知能護他多久。”
工部尚書垂了首,照原話同他轉述,“可這個小王八蛋,早就是他們家的人,将來也是要跟着小王爺一塊兒,埋進家裏祖墳的。”
雲琅正要說話,猝不及防胸口輕滞,愣了片刻,伸手摸索着扶了下身旁桌沿“端王醉了,硬要給我們行禮,我們受不住,匆忙跪了一地,應了王爺一件事。”
“真到不可為之時,不必強求。各自散去隐在朝中,先保性命身家安穩。”
工部尚書道:“若有餘力……便去盯少侯爺。”
“不受他托付,不聽他狡辯。”
工部尚書立在門邊,逐字逐句:“看見那個小王八蛋把自己半截身子埋進土裏,不論為什麽,連打帶踹,也要生拉出來。”
雲琅扯扯嘴角,終于無以為繼,輕呼口氣,閉上眼睛。
工部尚書說完了話,拱手深深一躬,出了靜室。
屋內寧寂,門被緩緩合嚴。雲琅仍立在原地,扶着桌沿,靜默得像是不會呼吸。
蕭朔起身過去,握着雲琅手臂,不動聲色,慢慢将人引到榻前坐下。
“小王爺……”雲琅緩了緩,低聲道,“降階是什麽意思?方才孔大人說……”
“降階之禮,天子見番邦首領、王旌使節,要自臺上走下來。”
蕭朔道:“立了大功的将軍,代天巡狩的臣子,回朝時為表恩澤,也會降階。”
“就是從臺階上下來?”雲琅平白想了半天,有些茫然,“小時候,先帝常從臺階上下來抱我啊。”
“大禮之時,與平日不同。”蕭朔耐心同他解釋,“你每次打勝仗回來,先帝也會降階相迎,只是你自己沒留意罷了。”
雲琅細想了一陣,終歸沒什麽印象,搖搖頭:“的确不記得了。”
“不記得便不記得。”蕭朔道,“沒什麽要緊的。”
雲琅靠在他臂間,輕輕笑了下,理了理心神:“孔大人這幾日無權入宮,他若忽然說了,定然要被猜疑。”
“我回頭找個由頭,入宮一趟,不小心發覺此事。”蕭朔道,“覺得不妥,去報給皇上知道。”
雲琅點點頭:“他若有什麽賞賜恩澤……”
“便都受着。”蕭朔道,“拿回家來給你砸。”
雲琅平白被他一個字戳了心,彎腰平了平氣,失笑:“給我砸什麽。”
雲琅靜了一陣,打定主意:“好歹是孔大人發覺的。他那個工部快窮得只剩穿堂風了,趁着過年,給他們分分……”
“不必。”蕭朔道,“如今工部受不起禮,這份情欠着,來日設法還上便是。”
“也是。”
雲琅想了想,點點頭:“你比我周全,工部寒酸久了,忽然被送了份禮,又要惹人耳目。”
蕭朔攬着他,看了看雲琅氣色,拿過只手按在脈間。
“不妨事,一時攪動心神,緩緩就好了。”
雲琅翻轉手腕,收回身側:“你說……如今盤算借大典行刺的,又是什麽人?”
“契丹當年已打殘了,如今尚且緩不過來。”
雲琅常年征戰,對疆土之外的一圈都很熟悉:“回鹘式微已久,遼人環伺,但尚不敢擅動……”
蕭朔不勉強他,将披風拿在手中:“你如何便知道,一定是外面來的?”
雲琅微怔,心頭跟着輕震:“你是說——”
“是你說的,當初戎狄探子進京,進得這般輕易,怕是在朝中存有內應。”
蕭朔道:“而如今皇上對我有意施恩,就是要扶持我,叫我替他同那股勢力鬥得兩敗俱傷,他再一舉吞幹淨。”
“會是哪家?”雲琅心中隐隐劃過不少念頭,一時卻都抓不住,氣息不覺微促,“能下這般大手筆,你若對上他,會不會……”
“雲琅。”蕭朔道,“你聽了父王遺願,就是這個反應?”
雲琅怔了怔:“什麽?”
“我父王讓他們拽着你。”
蕭朔看着他:“你就努力刨坑,把自己往土裏埋。”
“……”雲琅無奈笑笑:“我又怎麽了?不過躺在你這兒,随便想一想事情,既沒上房又沒揭瓦……”
“既然是随便想事情。”蕭朔拿過披風,将他裹上,“你便也想想別的。”
雲琅怔了下:“想什麽?”
“年關将至,送我什麽禮。”蕭朔将披風仔細攏嚴實,把人抱起來,“你自己數數,已經幾年沒送了。”
雲琅:“……”
蕭小王爺這個動不動把人抱來抱去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當年被王妃慣得無法無天,滿王府養兔子的時候落下的。
雲琅有心戳他一指,潇灑跳下來。偏偏心悸得沒什麽力氣,磨了磨牙:“不是送了麽?”
這次輪到蕭朔微怔:“送什麽了?”
“欠你五年,五個巴掌。”雲琅敢作敢當,撐着昂首,“我知道,你這些年都想讓我揍你,正好乘此機會,一了夙願……”
蕭朔淡淡道:“你怎麽知道?”
雲琅措手不及,一時有些語塞,愣了愣擡頭。
“我這些年,的确都很想你回來,親手揍我一頓。”
蕭朔道:“我一定接招,使出渾身解數,将你按住綁上。”
“……”雲琅實在忍不住擔心,扯他袖子:“你這些年究竟都看什麽了?怎麽就一心要弄這些個……”
雲琅放不下心,還打算問問清楚,一不留神,竟眼睜睜被蕭朔抱着推開房門:“幹什麽?!”
“這裏沒有暖榻,你不冷?”
蕭朔掃他一眼:“指尖都凍白了,硬撐着便能暖和過來?”
“那也不能——放我下來!”
雲琅從沒這麽丢人過,平白鬧了個大紅臉,咬牙切齒掙紮:“多大的人了!成何體統啊蕭小王爺?!胡鬧什麽……”
蕭朔按不住雲琅,被他往穴位上反肘磕了下,吃痛松手。
雲琅還在胡亂撲棱,措手不及,一屁股結結實實坐在了蕭小王爺腳上:“……”
蕭朔束手立着,垂了眸:“是你先不成體統的。”
雲琅還坐在蕭朔的腳上,心情有些複雜,沒能聽清:“什麽?”
“無事。”
蕭朔從容俯身,替他拍了拍土,“軟和麽?梁太醫剛讓人松過土,你還可把自己往下再埋埋。”
雲琅來去都莫名被人戳了心,縱然已吃了護心丹,這會兒也覺得手腳乏力,掙了幾次竟沒能掙起來。
蕭朔這會兒竟也打定了主意不管,任憑他吃力折騰,連手也不曾搭上一把。
雲琅氣得眼前發黑:“蕭朔……”
蕭朔看着他:“有事?”
“你……扶我起來。”雲琅人在屋檐下,悶聲嘟囔,“我沒力氣,胸口還疼。”
蕭朔:“……”
“真的。”雲琅擡手,隔着披風按了按,“剛才就疼了。”
“你當年。”蕭朔俯身半跪下來,将他重新攬進懷裏,“倒是沒這麽容易撒嬌。”
雲琅被他說得牙酸,心說撒你個大兔子腿的嬌,面上還得忍着:“不用抱,扶我一把就行。”
蕭朔搖了搖頭。
“小王爺。”雲琅被他氣樂了,“你除了抱就只會松手嗎?”
蕭朔不為所動,将雲琅自顧自護在懷裏,替他理了理披風。
“愛扶不扶,不扶我自撅一根杏枝,爬也爬回去了。”
雲少将軍脾氣上來,拿樹撒氣:“松手,小心我當真咬你——”
“梁太醫說了。”蕭朔道,“碰壞一顆嫩芽,便多紮你一針。”
芽蘊雪下,經冬藏枝。雲琅扶着杏樹枝條,看着上面生機勃勃的一枝嫩芽:“……”
時也命也。
雲琅長嘆一聲天要亡我,坐在蕭朔腳上,壯烈閉了眼睛。
蕭朔半跪在雲琅身側,替他擋着風,靜了一陣又道:“你不會入我家祖墳。”
雲琅怔忡半晌,回過神,長長松了口氣:“好好,我也覺得這樣很不合适……”
“我家祖墳要入帝陵,與如今的皇帝同根同源。”
蕭朔道:“我知道你不喜歡。”
“……”雲琅張了張嘴,幹咳一聲:“倒也不是因為這個……你比我還不喜歡吧?”
蕭朔靜靜道:“是。”
雲琅看他半晌,心底終歸軟了軟,重重嘆了口氣:“小王爺。”
蕭朔擡眸。
“沒力氣了。”雲琅伸手,“抱我回去。”
蕭朔看他一刻,将人抱起來,細心拍淨塵土,擋着風穿過了杏林。
“其實要是能在地下跟我們這個皇上見面,也算過瘾。”
雲琅靠在蕭朔肩頭,摩拳擦掌:“到時候就沒什麽謀反了,我糾起支兵,把他狠狠揍一頓,端王叔肯定也幫忙……”
蕭朔低頭:“你想入帝陵?”
雲琅想起先皇後的巴掌,幹咳一聲:“不想。”
“我知道你不想入。”蕭朔道,“所以在外面找了塊地方,風水很好,是太陰之地,我陪你埋下去。”
雲琅一陣頭疼:“小王爺,太陰之地能叫風水很好嗎?”
兩人當初玩鬧時,蕭朔便說什麽子不語怪力亂神,又說風水運勢是虛無缥缈之事,向來不喜這些。如今來看,也沒有半點長進。
雲琅犯着愁,給他講:“太陰是金神,陰金之地。若是埋進去了,來世犯小人不說,子嗣後代也多有暗昧陰私、奸邪淫亂的,很不吉利……”
“我又不會有子嗣。”蕭朔不解,“怕這個幹什麽?”
“你為什麽——”
雲琅話頭一頓,看着蕭朔,神色忽而有些微妙:“小王爺。”
蕭朔蹙了下眉。
“我來京城時,曾聽說了些傳言。”
雲琅道:“說皇上給你賜的……都沒什麽後來。”
雲琅知道這種事不便大張旗鼓說,咳了一聲:“你——”
蕭朔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懷疑神色,壓壓火氣,沉聲道:“我沒什麽問題。”
雲琅讷讷:“哦。”
“賜的那些人,我從沒受過。”蕭朔道,“府都不曾入,擡一圈便送到莊子上去了。”
雲琅怔怔的:“送莊子去幹什麽?”
“自然是改個名字、自找去路。”蕭朔沉聲,“還要我替她們許配人家嗎?”
雲琅茫然片刻,心底微動,忽而明白了怎麽一回事。
能被這般施恩賜下來,多是家裏養不起、留不住,被迫舍棄的,縱然有意,也再回不去。
與其還頂着原本的身份躲躲藏藏,倒不如換個身份,去重新過活。
世人說琰王殺人如麻,也不知有多少被這麽“殺”沒了不堪過往,改換頭面,自找去路的。
雲琅看着蕭朔,一時又犯了心軟的毛病,擡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蕭小王爺平白被人懷疑了行不行,尚在惱怒,冷聲:“幹什麽?”
“你是不是打聽過了。”雲琅輕聲,“太陰之地為酉,酉是陰金,鎮陽金白虎命格,來世就能化去命裏兇煞戾氣、主征戰殺伐,成将佐之才?”
蕭朔蹙緊了眉不語,抱着他回了房,放在榻上。
“這般合适,你把我埋下去就行了。”雲琅不同他鬧,好聲好氣,“你跟下去幹什麽?”
“你一個人躺在土裏,不見天日,不識五感。”
蕭朔替他解了披風,拿過替換的衣物,漠然道:“四周都是黑的,眼前便是棺材板。”
雲琅:“……”
“你動也動不得。”蕭朔道,“既沒人陪你說話,也沒人與你胡鬧。”
雲琅:“……”
“你就孤零零躺着,四下逼仄,既無故人,更無摯友。”
蕭朔給自己倒了杯茶:“你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想找個人狠狠打你一巴掌,都找不到……”
“蕭朔。”雲琅聽不下去,躺在榻上舉手,“你打我一巴掌吧。”
蕭朔莫名:“好端端的,我打你做什麽?”
“怪……怪瘆人的。”雲琅背後發涼,讪讪的,“我怕我今夜做噩夢。”
“你做什麽噩夢?這是我的。”蕭朔替他倒了杯參茶,擱在榻邊,“歇一刻,把這個喝了,睡兩個時辰。”
雲琅微怔,擡起頭,看着蕭朔格外平靜的神色。
他靜坐了半晌,半句話也沒再說,安安靜靜歇了一刻,撐起來,把參茶一口口喝幹淨。換好衣服,老老實實躺下睡足了兩個時辰。
夜深人靜,府裏仍點着燈火。
蕭朔靠在書房暖榻上,放下手中幾份卷宗,喝了口茶。
“王爺。”老主簿接過來,仔細收好,“過了子時,該歇着了。”
“還有些不曾看完。”蕭朔道,“一并拿過來。”
老主簿欲言又止:“王爺……”
“明日要設法進宮,應對總該得體些。”
蕭朔并無睡意:“禮部章程,也找出來一份。”
老主簿勸不動他,低聲應了句是,轉身出了門。
蕭朔阖眼靠了一陣,睜開眼睛,正要再提筆,忽然有人自窗外一頭跳進來。
外頭還有玄鐵衛巡邏,來人顯然極有經驗,沉穩地繞開窗外數個點哨,兔起鹘落臨危不亂,一腳踢翻了榻上的書堆。
老主簿還沒走遠,聽見屋裏動靜,吓了一跳:“什麽人?!”
蕭朔低頭,看着懷裏抱着腳疼成一團的雲少将軍:“……”
“無事。”蕭朔道,“一只野兔。”
老主簿隔着門愕然:“府裏哪來的野兔?!可要府上廚子——”
“半夜不好好睡覺,跑來的。”
蕭朔把人從書堆上拎起來:“不必,去拿章程罷。”
“您應對得了嗎?”
老主簿仍不放心:“野兔不比家兔溫順,急了會咬人的。”
蕭朔把人放下,被疼到惱羞成怒的雲少将軍一口叼住了手腕,從容道:“應對得了。”
老主簿半信半疑,憂心忡忡去了。
蕭朔關嚴窗子,把書冊撥到一邊:“你來做什麽?”
“睡不着。”雲琅松口,瞪着他,“都怪你講得什麽破夢……”
“你睡不着,不是因為我講的夢。”蕭朔道,“是你昨晚睡了五個時辰,白天又睡了兩個時辰。”
“……”雲琅磨牙霍霍,“小王爺,那只手伸過來,缺個牙印。”
蕭朔還要留一只手寫字,沉着背到背後:“梁太醫若知道你來,定然要把你紮成篩子。”
“你不會不同他說?”雲琅皺眉,“我這次就摸出了醫館,從醫館到王府這麽遠的路,我都叫刀疤找的暖轎。”
雲琅細細養了一天,暖暖和和坐着轎子過來。翻了圍牆,躲了玄鐵衛,信心滿滿避開了窗前的陷坑。
……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你開着窗子,幹什麽往這兒堆書?”
雲琅看着那一堆精裝的書冊,咬牙切齒:“定然是早算準了我會來。”
蕭朔垂眸看着他,忽然笑了一聲。
雲琅瘆得慌:“笑什麽?”
“守株待兔,我的确算準了你會來。”
蕭朔輕聲:“只是不知你哪日來,只好日日守着等。”
雲琅張了下嘴,皺了皺眉,擡頭迎上蕭朔視線。
“既睡不着,便幫我看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