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雷霆閃電, 一擊即中。
雲少将軍擡腿就跑,頭也不回,一路翻窗戶回了醫館。
老主簿憂心忡忡守了半宿, 将人接回榻上, 匆忙拽來了梁太醫。
湯藥的藥力不如碧水丹,雲琅時間不多,撐着榻沿拽住老主簿:“那幾個人給我看好,別急着放出去,平白添亂。”
“您放心。”
老主簿扶着雲琅, 忙答應下來:“等您醒了,将他們教訓明白再說。”
“府上的幾個莊子,出納進項、年末給各府的禮單,也給我整理一份。”雲琅道, “照他們這個脾氣, 說不定還有多少暗中疏漏。”
“他們是我的舊部, 王爺總狠不下心訓斥管教。”
雲琅緩了口氣, 接過梁太醫遞過來的藥, 一口灌下去:“往年也就罷了。今年各府聯絡、人脈往來, 容不得有半分私情夾雜……”
“明白。”老主簿聽得清楚, 點頭應道, “王爺也是這麽吩咐的,等下頭回報上來, 便給您也抄一份。”
雲琅放了些心, 閉了會兒眼睛, 細想一圈:“還有,去告訴你們王爺,此事非一時之功, 急也急不得。叫他該睡覺就睡覺,別事還未成,先耗幹了自己……”
“這話說得好,就該抄下來,讓你自己先每日念一百遍。”
梁太醫接過藥碗:“交代完了沒有?”
雲琅咳了一聲,看着梁太醫手中閃閃發亮的銀針,讪讪一笑,“您老高擡貴手,還差一句。”
梁太醫吹着白胡子冷哼,撂了藥碗,毫不留情一針紮下去。
雲琅悶哼一聲,頭暈眼花倒在榻上:“今夜之事,叫他別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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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主簿守在榻邊,心裏緊了緊:“多想什麽?”
“什麽都別多想。”雲琅撐着一線清明,“走到這一步,我同他沒什麽不能交托的。今日去找他,無非一時氣不過……”
雲琅咳了幾聲,實在頭暈的厲害,看向梁太醫:“您給我喝的什麽藥?”
“蒙汗藥。”梁太醫把他按回去,“站着勞力,躺着勞心,幹脆放倒了省事。”
“我如何不省心了?”雲琅失笑,好聲好氣哄他,“您老放心,我交代好便不折騰了。讓喝藥就喝藥,讓紮針就紮針……”
梁太醫挑着白眉毛:“當真?”
“自然當真。”雲琅在他面前躺得溜平,信誓旦旦保證,“絕不像當年——”
梁太醫瞟他一眼,一針朝他穴位紮下去。
雲琅疼得眼前結結實實黑了黑:“……”
“既然不像當年,就好生閉嘴躺着。”梁太醫虎着臉,“這次疼了,可沒人在榻邊管幫你揉三天三夜。”
雲琅扯了下嘴角:“未必……”
梁太醫作勢還要再紮,雲琅已及時閉緊了嘴,躺平牢牢阖上眼。
湯藥的效力已開始發散,雲琅緩了兩口氣,周身氣力卻仍絲絲縷縷散盡。
他心中終歸還有事未了,側了側頭,想要再說話,意識已不自覺地陷進一片混沌暗沉。
老主簿守在榻邊,驚慌失措:“小侯爺——”
“不妨事,只是疼暈了。”梁太醫道,“他應當是曾經因為什麽事,屢次以內力強震過心脈。”
梁太醫找了幾處穴位,逐一下了針,試了試雲琅腕脈:“後來雖拿救逆回陽的上好藥材補了回來,卻畢竟還是落了暗傷。再用銀針刺激此間穴位,比常人要疼上百倍。”
“怎麽回事?”老主簿微愕,“小侯爺當年在府上,也不曾受過這般嚴重的傷……”
梁太醫也不清楚,搖了搖頭,凝神下針。
老主簿屏息在邊上守了一陣,見雲琅氣息漸漸平緩綿長,總算稍許放下了心,輕手輕腳退出了門外。
玄鐵衛奉命護送雲琅回醫館,一路上險些追丢了幾次,好不容易跟到醫館,還在外間平喘理氣。
老主簿按着雲琅吩咐,仔細安置妥當了,拽着跟回來的玄鐵衛:“小侯爺同王爺說什麽了?可吵架了沒有?”
玄鐵衛堪堪将氣喘勻:“不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老主簿皺緊眉,“小侯爺剛還說,叫王爺別多想,他今日只是氣不過。”
“平白便被誤會指摘,這事換了誰,不也要生一場氣的?”老主簿越想越鬧心,“王爺看在他們是小侯爺舊部,屢加寬容,誰知一個個竟藏得這等心思!若早知道——”
老主簿說不出過火的話,自己惱了一陣,重重嘆氣:“一番好意,如今卻只怕平白兩生誤會……說了什麽,你當真什麽也沒聽見?”
“抱得太近。”
玄鐵衛如實禀報,“不曾聽清。”
老主簿:“……”
老主簿聽得也不很清:“什麽?”
“小侯爺扯住王爺的衣襟,将王爺扯在榻上,湊近了說話。”
玄鐵衛分不出哪句是該說的,細想過門外所見情形,從頭給他講:“王爺坐在榻上,伸出手,抱住了雲小侯爺。”
老主簿恍惚立着,揉了揉耳朵。
“小侯爺掙紮,王爺卻抱得更緊。”
玄鐵衛:“小侯爺掙了一會兒,便不動了,伏在王爺懷裏,王爺還摸了小侯爺的背。”
“……”老主簿每句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卻無論如何想不出含義:“王爺摸了……小侯爺的背?”
“摸了好幾次,小侯爺便埋進了王爺頸間。”
玄鐵衛耿直道:“王爺又摸雲小侯爺的頭,此時兩人已離得太近,說的話不止聽不清,而且聽不見了。”
“這般……知道了。”
老主簿年紀大了,一時經不住這般大起大落,按着心口:“就是這些?”
玄鐵衛:“還有。”
老主簿一顆心又懸起來:“還有什麽?!”
“小侯爺對王爺說,‘不遲早了、轉過去’。”玄鐵衛道,“這一句聲音比別的大,故而聽清楚了。”
“不用解釋!”老主簿火急火燎,“然後呢?王爺就轉過去了?”
“轉過去了。”玄鐵衛點頭,“小侯爺扯開王爺的腰帶,撩起了王爺的外袍……”
老主簿聽不下去,擺了擺手,搖搖晃晃向外走。
“之後究竟做了什麽,被王爺擋着,我等未曾看清,小侯爺緊接着便從窗子走了。”
玄鐵衛盡職盡責,将話禀完,“王爺站了半盞茶的功夫,忽然回神,急令我等追上護送。我等一路追過來,便到了醫館。”
玄鐵衛耿直道:“如今小侯爺可有什麽話,要帶回給王爺的?”
“沒有。”老主簿心神複雜,“先叫王爺安生睡一覺。”
玄鐵衛:“是。”
“雖然不知你聽漏、看漏了什麽。”老主簿終歸有一點理智尚存,緩了緩,“但想來……事情真相,定然不像你說得這般。”
“主簿不信?”玄鐵衛不服氣:“我等親眼見的,句句屬實。”
老主簿沒力氣同他争,擺了擺手:“總之…
…此事止于你口。”
玄鐵衛平白受了懷疑,郁郁道:“是。”
“記住。”老主簿低聲道,“除非王爺親手寫成話本、吩咐下來,供府內傳抄誦讀,否則切不可同外人說起。”
玄鐵衛應了,又不甘心:“若是雲小侯爺的親兵問起——”
“也不能說!”老主簿滿腔心累,“小侯爺的親兵去哪兒了,今日怎麽沒跟來?”
“奉命去找什麽人了。”玄鐵衛也不很清楚,“說是機密之事,不能細說。”
“既不能細說,便也不要問。”
老主簿點了點頭:“就如此事,也決不能同他們細說。”
老主簿回頭望了一眼屋內,近了些低聲道:“人家小侯爺的親兵都能把話藏住,你們莫非不能?”
玄鐵衛被激起了鬥志:“能!”
老主簿頗感欣慰,拍拍他肩:“小侯爺如今病着,親兵不在無人護持。那些人若是再惹小侯爺生氣,當如何做?”
玄鐵衛赳赳道:“叫他們閉嘴!”
老主簿放心了,又交代了幾句,回頭看了看靜靜躺在榻上行針的雲琅。
梁太醫不準人再進內室,眼下景谏等朔方舊部都守在外間,人人面色複雜,時而有人想向裏望,卻又只看了一眼,便倏而低下頭。
老主簿看着這幾人,欲言又止,重重嘆了口氣。
事已至此,更容不得外人再多說。老主簿多守了一陣,等到梁太醫拿布巾拭了汗,替雲琅掩上衣襟,終于從容出來,點了下頭。
老主簿稍許放心,也朝他施了一禮,趁着夜色,悄悄帶人出了醫館。
雲琅再醒過來,天色已然大亮。
刀疤已辦完了事回來,寸步不離守在榻邊,雲琅氣息一變,便立時跟着起身:“少将軍!”
“不妨事。”雲琅撐坐起來,“我睡了多久?”
“只四五個時辰。”
刀疤扶着他,又忙去拿軟枕:“梁太醫在外面坐診,說等少将軍醒了,記得要喝一碗藥,再有事便去找他……”
雲琅被行過幾次針,自覺胸口淤積緩解不少,沒讓人扶活動了幾次,舒了口氣:“拿過來吧。”
刀疤忙過去,将仍在小爐上熬的藥拿下來,分在碗裏,小心端到了榻邊。
雲琅拿過軟枕靠着,接過藥碗,低頭吹了吹:“景參軍呢?”
刀疤張了下嘴,沒答話,不吭聲低頭。
“問你話。”雲琅失笑,“他們幾個人呢?叫過來,我有事還要細問他們。”
“現在怕是……叫不來。”刀疤悶聲道,“弟兄們跟他們打了一架,沒下狠手,可也有礙觀瞻,怕礙了少将軍的眼。”
雲琅只這一件事沒能囑咐到,一陣錯愕,擡手按了按額角。
他才醒,神思還不曾全然理順,想了想:“玄鐵衛呢,沒攔着你們?”
“沒有。”刀疤道,“玄鐵衛的兄弟幫忙望的風。”
雲琅:“……”
“你們什麽時候關系這般好了?”雲琅匪夷所思,“此前不還互不相讓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私下裏總約着牆外打架——”
刀疤勉力忍了半晌,再忍不住:“少将軍!”
雲琅話頭一頓,擡頭看了看他,喝了一口藥,将碗擱在榻沿。
“那些人——”刀疤咬緊牙關,“您當初幾次不計生死冒險現身,刻意露出蹤跡,為的分明就是聲東擊西,好叫王爺在京裏能救他們!”
“這些年京裏亂七八糟,誰不是生死一線,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刀疤實在壓不下這口氣:“他們便不想,若是當年您不出手,端王謀逆之冤坐實,朔方軍只怕都要毀于一旦!如今只是——”
雲琅淡淡道:“只是沒了七八個,有什麽可憤憤不平的,是不是?”
刀疤打了個激靈,不敢再說,跪在榻前。
“學得不錯,連聲東擊西都會了。”
雲琅緩緩道:“看來近日不少看兵書、揣摩朝局,連戰友之情同袍之誼都——”
刀疤極畏懼他這般語氣,也已察覺了自己失言,倉促拜倒:“屬下知錯,請少将軍責罰!”
雲琅靜靜看他一陣,并未将誅心的話說出來,幾口喝幹淨藥,将碗放在一旁:“下去罷。”
刀疤重重磕在地上:“少将軍!”
雲琅并不應聲,阖了眼,靠着軟枕推行藥力。
刀疤跪在榻邊,一時追悔得幾乎不能自處,還要再磕頭,已被玄鐵衛在旁攔了起來。
“少将軍!”
刀疤雙眼通紅,掙開玄鐵衛,膝行兩步:“屬下只是一時激憤失言,絕不敢忘戰友袍澤。要打要罵,屬下自去領軍棍,您——”
“他并不是生你們的氣。”在他身後,有人出聲道,“是要叫你們長個記性。”
刀疤愣愣跪了兩息,忽然醒過神,轉回身看着來人。
雲琅靠在榻上,仍閉着眼睛,一言不發。
“激憤之語,難免失當。”
蕭朔脫下遮掩形容的兜帽披風,交在一旁玄鐵衛手中:“可落在他人耳中,便是利刃刀匕。”
“你今日所言,若叫他們親耳聽了。”
蕭朔道:“他日再如何彌補,嫌隙也無從化解。”
刀疤才想到這一層,追悔莫及,低聲道:“是。”
“屬下……心中絕非是這麽想的。”刀疤看着雲琅,終歸忍不住道,“都是朔方軍,雲騎的是兄弟,龍營如何便不是?若不是叫奸人所害,今日哪會這般——”
“能說出這句話,心裏便還算清楚。”
雲琅擡眼看他:“與敵方本就實力懸殊,還未交手,自己人便先打起來了,仗怎麽打的贏?”
刀疤怔怔聽着,一時只覺愧疚悔恨,低聲道:“是屬下之過,叫私仇蒙了心……”
“私仇也好,舊怨也罷,一筆勾銷。”
雲琅道:“今日之後,若是還放不下,便去琰王府莊子上養兔子,等事了了再回來。”
他語氣緩和,便是已将此事揭過。刀疤哽咽着說不出話,伏在榻前,用力點了點頭。
玄鐵衛扶不起人,有些遲疑,擡頭看蕭朔。
“一律吩咐下去。”蕭朔淡聲道,“依雲少将軍吩咐。”
玄鐵衛忙點了頭,用心記準,出去給自家兄弟傳話了。
“去罷,這句話也說給他們聽。”
雲琅撐坐起來:“打了幾個烏眼青?”
刀疤愣了半晌,憋了話回去,幹咳道:“沒,沒幾個——”
“你們下的手,我還不知道?打了幾個,便去煮幾個雞蛋,給他們敷上。”
雲琅作勢虛踹:“人家都是參軍幕僚,就算從了軍也是文人,你們也真出息……”
“我們這就去賠不是。”
刀疤徹底放了心,憨然咧了下嘴:“日後誰再提往日私仇,誰就去莊子,再不準跟着少将軍了。”
“去吧。”雲琅失笑,“一個個的不長腦子,跟着我是什麽好事?什麽時候一不小心,說不定就要掉腦袋……”
刀疤:“跟着少将軍,就是好事。”
雲琅頓了下,沒說話,不耐擺了擺手。
刀疤行了個禮,扯着玄鐵衛出門,張羅着外頭的弟兄煮雞蛋去了。
屋內轉眼清淨下來,雲琅撐在榻沿,垂了視線靜坐半晌,側頭看了看窗外日影。
蕭朔走過去,在榻邊坐下,替他理了理背後的軟枕。
“蕭朔。”雲琅扯了下嘴角,低聲道,“若有一日……”
“不會有那一日。”蕭朔道,“我也不會替你照應他們。”
雲琅被他堵得結結實實,一陣氣悶:“先帝幹什麽給你個琰王的封號?就該叫鐵王。”
蕭朔拿過外袍,替他披在肩上:“什麽鐵王?”
“鐵鑄公雞銅羊羔,玻璃耗子琉璃貓。”雲琅磨牙,“一毛不拔。”
“……”蕭朔将窗子關了一半,又将雲琅榻上被子扯平整:“我真不知道,你這些年都讀了些什麽書。”
“多了。”雲琅心安理得看着他忙活,向後靠了靠,“不說這個,你怎麽自己跑過來了?”
“派的人不合用,我只能親自來。”
蕭朔慢慢道:“況且……我還有些事,要親自問你。”
雲琅張了下嘴,後知後覺想起些忘幹淨了的事,幹咳一聲。
“昨夜。”蕭朔道,“你來尋我。”
“……”雲琅:“蕭朔。”
“做了些事,叫我一時錯愕,不及反應。”
蕭朔:“待回神時——”
“王爺。”雲琅扯着他的袖子,在榻上鄭重抱拳,“舊怨私仇,一筆勾銷。”
“此事難銷。”蕭朔不急不緩,将喝空了的藥碗移在一旁,“昨夜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始終不曾想清楚一件事。”
“你先想着。”雲琅病急亂投醫,想起什麽說什麽,“我昨晚也沒能寐着,想起來一件事。你可記得,我問你皇上要拿你制衡誰?”
蕭朔尚在醞釀,聞言擡了眸,看他一眼。
“先帝給你生的這幾個嫡親王叔,如今的幾位京中親王,不止生不出龍鳳胎,也都不是成大事的料子,不足為慮。”
雲琅幹咳一聲,将自己腰帶系牢了,飛快道:“也是因為這個,當年端王叔殁後,先帝便沒得選了。”
他說得凜然正經,蕭朔皺了下眉,也跟着坐正,點了下頭:“我知道。”
“想來想去,我這幾日忽然冒出個念頭。”
雲琅扯着他:“當初我們兩個去京郊,為何就偏偏那般湊巧,讓我們撞上了戎狄探子?”
“與此事有關?”蕭朔沉吟,“當時先帝将父王調回,接掌禁軍,将京城內外翻過一遍。查出是戎狄暗探密謀入京,意圖不軌,便盡數鏟除了。”
“你也清楚,我對朝中關系所知不深。”
雲琅點了點頭,又道:“可有件事我知道……他們戎狄首領的那片營帳,我親自帶人,也未必探得進去。”
“當初跟着端王叔打仗的時候,我曾帶人摸進去過一次。換了他們的衣服,處處小心,還是叫他們察覺了。”
雲琅道:“兩族之人,習性不同民風迥異。要混進來已非易事,更何況還千裏迢迢混進了都城——”
“此事暫且不提。”
蕭朔蹙眉:“你幾時又帶人去探了戎狄大營,回來為何不曾告訴我?”
“小王爺,咱們說的是正事……”雲琅一陣頭疼,伸手去摸茶水,“我不過是去看看,不也回來了?”
蕭朔不受他糊弄,将茶盞舉起來,端在一旁。
雲琅伸手夠了幾次,竟都差了一絲沒能夠得着,氣急敗壞:“蕭朔——”
蕭朔擡眸,視線落在他身上。
雲琅靜了片刻,一陣洩氣:“丢人的事,同你說幹什麽。”
那次探營是違令擅處,兩軍在大雪裏僵持了個把月,糧草兵械都已不足,端王又接了封退兵回朝的聖旨。雲琅實在按不住脾氣,帶着親兵連夜鑽了對面的營帳。
雖然将錯就錯一把火燒了戎狄大營,卻也沒能逃得了端王的軍令責罰,雲琅原本就很不願提:“非要問這個?不同你說,自然是不好意思……”
蕭朔有了印象:“你瘸着回來,我送了匹馬也不見你高興,還一坐下就喊疼的那次?”
一坐下就喊疼、屁股被打了五板子的雲少将軍:“……”
“如此說來。”蕭朔若有所悟,“你昨夜行徑,原來是積怨已久。”
“怎麽又提——”
雲琅一陣氣結,生拉硬拽扯回來:“總歸……你該知道,戎狄進京若無內應,絕不會這般容易。”
“我曾有所懷疑。”
蕭朔道:“只是此事極機密,父王當初是否查着了,我并不清楚,這些天遍查府內往日卷宗,也一無所獲。”
“你查的也是這個?”雲琅眼睛一亮,“我這幾日遍觀你這些王叔,衛王叔一心練字,環王叔流連風月,你那個小叔叔整日裏沉迷削木頭,一心要做魯二班,只怕都不是做這種事的料。”
“……”蕭朔按了下額頭:“景王也是你的長輩,好歹尊重些。”
“先帝老當益壯,蕭錯還沒大我五歲。”
雲琅不以為然:“你當初不也不肯叫他叔叔?”
蕭朔壓了壓脾氣,不與他計較,轉而道:“既然如此,內應只怕另有他人。此人勢力,當初便能威脅京城,若尚未鏟除,今上也要忌憚。”
“我若猜不錯,我們這位皇上又要用驅虎吞狼的老辦法。”
雲琅道:“先對你施恩,倘若你當真被他的恩惠所惑,便将你扶持起來,去替他鏟除肘腋之患,若是能同歸于盡簡直再好不過……”
“若是兩敗俱傷。”蕭朔道,“他再動手,也不必費力氣。”
雲琅點點頭:“故而我說,也不是壞事。”
“他要扶持我,便會叫我攬權做事,平時也會多有恩寵縱容。”
蕭朔試了試茶水冷熱,遞過去:“過幾日便是冬至大朝,大抵會有施恩加封。”
“你就受着。”雲琅懶得動手,低頭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碰了碰蕭朔手背,“再生氣,咱們回家砸東西罵他,當面做一做戲……”
雲琅看了看蕭朔神色,擡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小王爺?”
蕭朔回過神,擡頭迎上雲琅視線。
“怎麽了?”雲琅扯着他,“心裏還是不舒服?實在不願意,咱們也不是不能換個法子……”
蕭朔搖了下頭,将茶盞擱在一旁:“想起了過往的事。”
雲琅微怔。
“此事不必再商量。”
蕭朔淡聲:“這些年,我連恨你都能恨得世人皆信,沒什麽不能做的。”
雲琅張了下嘴,胸口不自覺燙了下,笑了笑:“過幾日……讓我去見見虔國公罷。”
蕭朔看着他,蹙緊眉。
“你既沒什麽不能做的,我又如何不行?”
雲琅放緩了語氣,耐心勸他:“虔國公生我的氣,無非是舊日之故。他是王妃的父親,是你的外祖父,自然……也是我的長輩。”
“王叔王妃,待我若子。”雲琅道,“給外祖父磕個頭,跪一會兒,也不算什麽……”
“此事不提。”
蕭朔不覺得此事有什麽好争執,按着雲琅靠回去:“你若覺得我們一定要虔國公助力,我便去給他磕幾個頭,無非為當初的事認個錯罷了。”
“認什麽錯。”雲琅扯扯嘴角,“當初虔國公查出冤案是我家所為,提刀來找我索命的時候,你從父母靈堂追出去阻攔……你要認錯,莫非是那時不該不還手,任憑虔國公一刀捅了你的肩膀?”
蕭朔面色倏地沉下來:“何人同你說的?”
“那夜中秋,月色皎潔,我見色起意。”
雲琅心知不能賣老主簿,張口就來:“攬你入懷,扒了你的衣服,正看見肩頭有個舊日疤痕……”
蕭朔向來看不慣他這般信口開河,坐起身,眼中已帶了怒氣:“雲琅!”
雲琅眼疾手快,擡手戳在他肋間軟肉上。
蕭朔:“……”
雲琅愕然,又依着舊日記憶,戳了幾次蕭小王爺最怕癢的地方:“你如今不會笑到這個地步了嗎?”
蕭朔阖了眼,默念着他身上尚有傷病,按住雲琅往自己外袍裏伸的手:“你既開始胡鬧,想必正事已說完了。”
“沒有。”雲琅還記着重點,“你叫我去見見虔國公——”
蕭朔全然不理他,漠然道:“昨夜,我有一事,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雲琅眼疾腳快,掀了被子就要往地上跑。
“你打了五次。”蕭朔将人穩穩抄住,翻了個個兒,按回榻上,“我輾轉一晚,依然想不明白,你如何竟打得這麽快。”
“……”雲琅讷讷,“小王爺,你想不明白的是這個嗎?”
“想不明白的事有許多。”蕭朔道,“這是最要緊的一個。”
雲琅想了半天,自暴自棄胡言亂語:“想來是我練成了少林摘花無影手,這個你學不會,是武當山底下掃地那個老和尚的獨門秘籍,我去幫他買梳子,花了三文錢換來的……”
蕭小王爺一向分不出胡說八道,還在蹙了眉細想武當山下的和尚為什麽要梳子。雲琅伺機奮力一掙,鹞子翻身擰開背後鉗制,趁亂把人五花大綁抱住,伸手去呵他癢。
蕭朔這些年并不比他懈怠,将人按在榻上,一手墊在背後護嚴了,以眼還眼,探進了雲少将軍的外袍。
“嘶——”雲琅沒有他的好定力,忍不住抽着氣樂,又想方設法掙着還手,“小王爺,你這些年是不是專練怎麽忍着不笑了?”
蕭朔淡淡道:“我不必忍。”
雲琅不自覺怔了怔,看着他神色,慢慢蹙起眉。
蕭朔的手仍在他肋間,擡眸望了一眼,輕輕撥弄了下。
雲琅被他拿捏得極準,癢得繃不住笑,連咳嗽帶吸氣:“難受呢,別鬧……”
蕭朔不為所動,低頭一絲不茍地照顧着雲小侯爺身上怕癢的地方。
他這些年幾乎已忘了該怎麽笑,看着雲琅蜷在榻上笑得喘不過氣,靜了片刻,唇角竟也跟着微擡了下。
梁太醫說雲琅仍需卧床,不能太過折騰。蕭朔還了昨夜的五個巴掌之仇,便收了手,攬着雲琅坐起來:“好了,平平氣。”
“平不了了。”雲琅奄奄一息,蔫在他肩膀上,“仗也打不了了,權也謀不了了,你把我扛回去吧……”
蕭朔輕聲:“好。”
“……”雲琅:“啊?”
“你躺着,我尋些方子。”蕭朔道,“去釀酒賣。”
雲琅:“……”
雲琅一時有些不放心,擡手摸了摸蕭朔的額頭:“發熱了?說什麽胡話……”
“不是胡話,荒唐妄念而已。”蕭朔挪開他的手,“虔國公那裏,你不準去。”
“你攔得住我?”雲琅靠在他肩頭,低聲嘟囔,“我要跑,十個你也抓不住……”
“我知道。”蕭朔低聲,“別跑了。”
雲琅微怔,沒再跟他胡鬧,伸手輕輕拉住蕭朔。
兩人都太久不曾這般折騰,雲琅依着少時習慣,在他背後呼嚕了兩下:“做噩夢了?”
“時常做。”蕭朔道,“已不覺得難受了,有時候幾乎覺得,最壞的那一種反而是最好的。”
雲琅慢慢皺緊眉,看着他一身漠然蕭索,忍不住伸出手,把人抱住拍了拍:“別老想這些了,你做得最好的夢是什麽?多想想這個,心中便能寬松些……”
“無事。”蕭朔挪開他的手,“你這又是從哪學的?”
雲琅一頓,急中生智:“你昨夜不也是這樣?當時你覺得我心中不舒服,便這樣安慰我的。”
“我那時只是見你氣悶,在你背上撫了幾次,幫你順氣。”蕭朔道,“不曾這般拍來拍去。”
雲琅:“……”
雲琅讷讷:“書上說,放緩力道拍撫,效果要好些……”
蕭朔:“什麽書?”
雲琅把特意帶來的《教子經》往枕頭底下藏了藏,幹咽了下,搖頭:“這些年看的,百家雜談。”
“罷了。”蕭朔看出他着意隐瞞,也不追問,“你我如今皆有秘密,不願說也無妨。”
“不是你想的那樣。”
雲琅讪讪:“你……不必總當我有所圖。”
雲琅:“如何想的,大大方方同我說,我也定然好好答應你……”
蕭朔理好衣物,視線落在他身上:“這般簡單?”
“是啊。”雲琅有些莫名,“這有什麽複雜的……”
蕭朔閉了下眼,低聲:“好。”
雲琅一時竟有些緊張,飛快理好了自己的衣物,撐着坐直。
“你……是否覺得。”蕭朔道,“我如今不會笑了,便不招人喜歡,甚至叫人反感畏懼得很?”
“……”雲琅矢口否認:“沒有。”
“我平日裏,不縱着你肆意胡鬧。”
蕭朔道:“你覺得約束,在我面前,總不自在。”
“不是。”雲琅沒想到他能誤會出這麽多,苦笑道,“我若煩你,在哪兒被抓不一樣?幹什麽千裏迢迢回京,就為了半夜趴牆頭看你一眼……”
蕭朔眸底顫了下,倏地擡起目光,牢牢鉗住雲琅手腕。
雲琅一時失言,悔之莫及:“沒看着,趴錯牆頭了。”
蕭朔胸口起伏,深深凝注他半晌,一點點松開手,低聲道:“我會笑。”
雲琅:“……行。”
雲琅拍拍他的手背,擡手抱拳:“我信。”
蕭朔靜坐良久,凝神記着此前感受,朝他擡了下嘴角。
雲琅看着他,眼底沒來由酸楚得厲害,側頭用力眨了幾下,深吸口氣胡亂哄:“好好,看見了,小王爺笑得真好……我不去找虔國公了,你去給他磕頭吧,我在府裏躺着等你回來。”
蕭朔輕聲:“就是這個。”
雲琅怔了下,轉回來看他。
蕭朔伸手,替他掩了掩被角:“我出去做事,願意的,不願意的,左右将該做的都做了。”
“我去同皇上虛與委蛇,供他驅使,由他利用。我去請外祖父寬赦,要打要罵,何等斥責,都叫我來擔承。”
“我去謀朝,去争權,去探出一條我們能活下去的生路。”
蕭朔擡起頭,他這些年已慣了這般,盡力緩和幾次,終歸仍一片漠然:“你在府裏躺着,等我回來。”
“鬧完了?”梁太醫敲了下門,探頭望了一眼,“工部尚書來看病,說今日閑暇,要順便探望醫館裏的客人。”
蕭朔斂衣起身:“這便去。”
梁太醫點點頭,吩咐小童去引路,自己回了前堂坐診。
雲琅尚不曾緩過神,還在想蕭朔那幾句話,拿了衣服披上,跟着下了榻。
蕭朔走到門口,淡聲道:“雲琅。”
雲琅擡頭。
“方才同你說的。”
蕭朔迎上他的目光:“便是我做過最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