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蕭朔坐在榻邊, 深吸口氣,分幾次慢慢吐息。
老主簿哭不出來,滿腔複雜地立在榻邊。
蕭朔将雲琅放下, 他胸口起伏, 眼睛都已有些發紅,死死按着火氣:“去,弄一套……”
“王爺!”老主簿失聲勸道,“不可!”
蕭朔眉峰擰得死緊:“有何不可?”
“小侯爺……這些年是太苦了。”老主簿愁腸寸斷,“又是被咱們府上所累, 您自是該多補償他。可縱然再寵,也不能……”
老主簿橫了橫心,進思盡忠:“您也知道小侯爺的脾氣,無非想一出是一出, 過後自己都未必記得。可您若當真穿了, 先王在天之靈看見, 又當是何心情?”
“父王看見。”蕭朔面無表情道, “會将我關在屋裏, 叫玄鐵衛将門窗盡數嚴鎖。”
老主簿忙點頭:“正是——”
“不準我跑, 叫上母妃。”蕭朔道, “一起來看。”
老主簿:“……”
老主簿細想了半晌, 竟當真如他說得一般無二,一時痛心疾首, 跌足長嘆。
“況且。”蕭朔坐了一陣, 不急不慢道, “我何時便說,尋來給我穿了?”
老主簿還在搜腸刮肚地找話勸,聞言愣了下:“您不穿嗎?”
蕭朔莫名掃他一眼:“我瘋了?”
老主簿張口結舌, 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讪讪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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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裏,雲小侯爺時常反躬自省。”蕭朔道,“曾對我說過,他于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上,差得實在太多。”
“小侯爺如何想通的?”老主簿駭然,“您按着他狠狠打屁股了嗎?”
“……”蕭朔:“總之。”
蕭朔弄不清一樣刑罰如何能扯出這麽多事,煩躁一陣,抛在一旁:“總之,他曾對我說,要我時時提醒他一二。”
老主簿不明所以,愣愣跟着點頭。
“今日之事,你來作證。”蕭朔道,“你亦親耳聽了,是他得寸進尺,欲壑難填。”
老主簿被他們王爺的文采驚了,不敢反駁,低聲:“是。”
“他既然要作弄我。”蕭朔淡聲道,“我便當真弄來這麽一身,伺機叫他推人及己,穿上試一試。”
老主簿欲言又止,立了半晌,小心試探道:“若是……您一讓雲小侯爺穿,小侯爺就受了驚吓、舊傷發作,胸口疼得喘不過氣呢?”
進宮這一夜,已有不少分揀出來的舊日卷宗堆在書房榻邊。蕭朔拿過一份,皺緊眉:“他又不是文弱書生,豈會半點經不起吓?”
“平時自然經得起,您一讓小侯爺穿那等衣裳,說不定就會經不起的。”
老主簿謹慎措着辭,迂回滲透:“若是還要跳舞,小侯爺還會昏死過去,人事不省……”
蕭朔:“……”
老主簿親耳聽了雲琅的周密計劃,忠心耿耿同他保證:“真的。”
蕭朔原本不曾考慮到這一層,聞言細想,面色又沉了幾分,将手中卷宗抛在一旁。
“您——您不是知道,小侯爺哪裏怕癢麽?”
老主簿幫忙出主意:“雲小侯爺裝暈,定然不能亂動。您若能伺機呵他的癢——”
“都已年紀不小,又不是弱齡稚子。”蕭朔冷聲,“如何能這般不成體統?”
老主簿這些天看着府中上下折騰,險些忘了這兩人都已不是弱齡稚子,幹咳一聲:“是。”
“罷了……尋來挂在他院裏,日日叫他看着。”
蕭朔自宮中折騰一夜,身心也多有疲憊,用力捏捏眉心,不耐煩道:“再蹬鼻子上臉,便拿來放在他面前,叫他賞玩半個時辰。”
老主簿眼睛一亮,忙應了:“這個法子好。”
蕭朔吩咐妥當,又回到榻邊,細看了看雲琅氣色。
雲琅自小便有這些毛病,越是不舒服越要沒完沒了地折騰。如今不鬧人了,睡得氣息平緩,想來已緩過了最初的一陣難受勁。
安安穩穩,倒像是半分過往也不帶。
只不過是哪天日色太好,貪杯飲多了甜釀,暈頭轉向,翻窗子進來一頭栽在他榻上。
蕭朔擡手,替雲琅将發絲撥開,慢慢理順。
“您也定然累了。”老主簿悄聲道,“可要歇息歇息?這便叫太醫過來……”
“不必。”蕭朔道,“讓他來便是,我将這些卷宗看完。”
老主簿應了是,不再煩他,悄悄去叫梁太醫了。
蕭朔拿過一份卷宗,翻了幾頁,終歸靜不下心。擡手按按眉心,又看向雲琅。
他的袍袖一直塞在雲琅手裏,雲琅還未出宮心神便模糊了,手上沒力氣,幾次沒能握得住,都被蕭朔重新塞了回去。
糾葛得次數多了,雲琅總算不勝其擾,混混沌沌扯住了蕭小王爺的袖子。
扯到這時,也不曾再放開。
蕭朔坐了一陣,伸手握住雲琅已攥得有些泛白的手,擱在掌心停了一陣,一點點握實。
他攏着雲琅的手,等到暖了些,又一點一點揉開發僵的指節,将袍袖從雲琅手中抽出來。
抽離那一刻,雲琅身子跟着一顫,氣息忽然亂了幾分,伸手去夠。
“在。”蕭朔将自己的手給他,“不曾走。”
雲琅胸口些微起伏,他醒不過來,卻又睡不實,皺了皺眉,将掌心微溫的那只手慢慢握緊。
蕭朔正坐在榻前墊上,握回去,輕聲叫他:“雲琅。”
雲琅心神模糊,眼睫勉力翕動幾次,終歸無以為繼,悶咳了兩聲。
“那些事。”蕭朔空着的手覆過來,落在雲琅額頂,“沒有一樁是你的錯。”
“世事造化而已,你從不欠我。”
蕭朔緩緩道:“你因我殚精竭慮,因我颠沛出一身病傷。如今你被我困于府中,竟連一場痛痛快快的仗也打不成。”
“你若在心裏怪我。”
蕭朔:“就去多喝些解憂抒懷的湯藥。”
拽着梁太醫,守在門外的老主簿:“……”
“稍穩妥些,我便送你去醫館。”
蕭朔靜坐一陣,慢慢阖了眼,低聲道:“你若不怪我,便……允我一夢。”
“不必說話,不必做事。”
蕭朔道:“暮春閑卧,對坐烹茶。”
雲琅睡得嚣張,一向扯着什麽便往懷裏拽。攥着蕭小王爺的手,對大小沒分沒寸的,依然自不量力,囫囵着整個往懷裏囤。
蕭朔由着他胡亂拉扯,肩背無聲繃緊一陣,慢慢伏身,抵在榻沿。
梁太醫向屋內張望,細細望過了這兩個不叫人省心的小輩氣色,輕嘆一聲,扯着老主簿悄悄出了書房。
蕭小王爺一諾千金,雲琅睡了兩日,還不及全然醒透,便被馬車大張旗鼓拉去了梁太醫的醫館。
“這般雷厲風行。”雲琅躺在醫館偏廂的榻上,心情複雜,“好歹也是出府遠行,都不來同我道個別嗎?”
天快黑時被運出的王府,走得還是側門,連個燈籠都沒打。
雲琅被來回擡着折騰,中間昏昏沉沉醒了一次,讓厚裘皮劈頭蓋臉蒙上,再醒來就躺在了醫館。
雲琅反複琢磨,總覺得自己仿佛是被掃地出了門:“我昏過去前,讓蕭小王爺馱着我騎大馬了嗎?”
老主簿跟在車外,心驚膽戰:“您還想了這個?!”
“倒不曾。”雲琅道,“我小時候唬過他的事裏頭,這件是最惹他生氣的。”
兩人從小性情便截然不同,雲琅精力旺盛,一向閑不下來,嫌蕭朔無趣,沒少找茬借引子捉弄頗受先生太傅們喜愛的小皇孫。
蕭朔自诩比他大一年,聽了書裏的孝悌教誨,總要做出個兄長的架勢,動辄便不與她計較。
雲琅算過,十次裏能将人惹火一兩次。這一兩次再攢到十次,大略能有一次是讓蕭小王爺咬着牙自不量力追着要揍他的。
不像現在,兩個人吵了這麽多次,蕭朔竟一次手都不曾同他動過。
雲琅躺在病榻上,念及往事,一時幾乎有些懷念:“他如今可真是太無趣了……”
老主簿不知他在想什麽,稍松了口氣,低聲道:“您往後……最好少唬王爺一些。”
“怎麽。”雲琅忍不住好奇,“他終于要親手揍我了嗎?”
老主簿忙搖頭:“倒不是。”
老主簿有些心虛,看着雲琅,幹咳一聲:“總歸是為了您好……”
雲琅不明所以,他才醒不久,也攢不出多少力氣,胳膊一松躺回去:“知道了。”
老主簿終歸心有餘悸,将錦被替他細細掩實。
畢竟……就在今早,王爺已下了決心。
無論雲琅以後有什麽欲壑難填的妄念,都要先讓雲小侯爺推己及人,自己先試上一回。
老主簿特意找來的衣裳,如今就挂在小院牆上。若不是雲琅這兩日都睡在書房,定然早就看見了。
“我們對外說,是您傷重得快不行了,眼看要在府裏斷氣,故而擡來了醫館。”老主簿悄聲道,“勢雖然做得足,頭一兩日卻還可能會有人探虛實。”
老主簿不敢細想雲小侯爺看見後的情形,清心明目,轉而說起了正事:“梁太醫會設法周旋。到不可為之時,您只管吃了那一劑藥,其餘的都不必管。”
雲琅在府裏已聽得大致清楚,點點頭,撚了下袖中的小紙包:“知道。”
“梁太醫是杏林妙手,醫館開在城內,輕易又不出診,高官顯貴也多有來登門拜訪的。”
老主簿低聲道:“即便有找您來的,也不會叫人生疑,只管放心。”
雲琅輕點了下頭,将那一小包藥粉往袖子裏塞了塞,側身道:“正好,我也有些事。”
老主簿向外看了一眼,點頭:“您說。”
“當初情形緊迫,他為了保我,将破綻賣給了皇上。”
雲琅這幾日心神都不甚清醒,好容易等到腦子清楚些,撐着坐起來了些,垂首沉吟道:“雖說陰差陽錯,不曾幹出刑部換死囚這等膽大包天的事來,可一個私通朝廷官員、營私結黨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老主簿聞言微愕,細想一刻,臉色跟着變了變:“我們當時情急,确不曾想到這個……”
“他大抵能想到,無非不當回事罷了。”
雲琅拿過參茶,喝了一口:“也不盡然是壞事。”
“如何不是壞事?”老主簿憂心忡忡道,“您大抵不知道,咱們府上這些年本就被盯得緊,又被潑了不知多少髒水。若是以此事發端,牽扯過往……”
雲琅笑了笑,側頭看了一眼窗外。
老主簿微怔:“您笑什麽?”
“沒事,挺久沒聽您說過‘咱們府上’了。”
雲琅不以為意,擺了下手說回正事:“府上這些年情形不好,我是知道的。”
老主簿一時不察,怔怔看着雲琅風輕雲淡,跟着無端生出滿腔酸楚,沒立時出聲。
“雖說以此發端,牽扯過往,的确能叫咱們小王爺吃個狠虧。”
雲琅像是很喜歡這等說法,照着說了一句:“但終歸不是什麽掉腦袋的大罪。端王遺澤尚在,皇上還不曾徹底将他養廢,養得天怒人怨世人得而誅之,是不會在這等時候便下手除掉他的。”
雲琅靜了一刻,又道:“況且……”
老主簿忍不住道:“況且什麽?”
“沒什麽。”雲琅撚了撚那包用來假死的藥粉,“此事以後再說。”
老主簿遲疑了下,看着雲琅神色,不再追問:“是。”
“以如今皇上的性情,既然不能一舉得手,幹淨利落斬草除根,一時便不會動他。”
雲琅靠在榻邊,指腹慢慢摩挲着杯盞,緩聲道:“可那一日,太師府的刺客還是朝他下手了。”
“正是。”老主簿這些日子也始終憂心此事,“太師府與皇上……姻親聯系,如同一體,您也是知道的。”
老主簿皺緊了眉,低聲道:“既然太師府的刺客對王爺已有殺心,我們怕皇上……”
“我原本也以為,太師府與皇上如同一體。”
雲琅道:“但去宮中之前,我去找了一趟京中舊部,同他問了些事。”
老主簿微怔,不明就裏停下話頭。
雲琅也不再向下說,拿起參茶吹了吹,嘗了一口。
“您問了什麽?”老主簿急道,“可是同王爺有關的?太師府——”
雲琅虛擡了下手,看向合着的屋門,笑了笑:“景參軍,既然到了,何不進來聽呢?”
老主簿愕然回神,匆忙站起來,轉向屋外。
屋門被推開,衣着樸素的中年文士立在門外,定定看着雲琅。
“朝廷千裏執法,将龍騎參軍帶回京城,審訊拷問……只送回來了塊染血的鐵牌。”
雲琅細看他半晌,一笑:“原來是幫小王爺養兔子來了,甚好。”
“将軍。”景谏靜立半晌,進了房門,“當日蒙琰王搭救脫險,情形所迫,未及傳信,請将軍見諒。”
雲琅看他隐約提防神色,釋然一笑:“無妨。”
景谏并不多話,将門合嚴,立在一旁。
老主簿隐約不安,來回看了看,遲疑出聲:“小侯爺……”
“我去見過京中舊部,問着了些事。”
雲琅喝了口參茶,道:“若我不曾猜錯,如今太師府與宮中,只怕也并不像我們所見那般同心協力。”
“一來,皇後龐氏專擅後宮,至今竟只有兩個嫡生的皇子留了下來。皇上尚是皇子時,要借勢太師府,須得隐忍不發,如今既然已登大寶,不會再一味縱容下去。”
雲琅:“皇上登基一年,選了幾次妃了?”
老主簿守在王府裏,不盡然清楚這些,支吾了下:“此等事——”
“兩次。”景谏道,“一次七夕乞巧,一次歲暮補位。”
“太師府大抵也察覺到,皇上對皇後已有厭拒之意。”
雲琅點了下頭:“二來,當年這位皇上曾對支持他的人做過什麽,老龐甘看得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
“您是說……鎮遠侯府?”
老主簿隐約聽懂了點,遲疑道:“若是來日再出了什麽事,太師府也會如鎮遠侯府一般,被皇上随手推出去除掉嗎?”
“于皇上而言,倒不盡然,要看來日出了什麽事。”
雲琅有些冷,順手将暖爐拿過來,在袖中攏了攏:“可在老龐甘而言,他只怕已然這麽想了。”
“皇上最怕的事,無非當年陷害端王的行徑被公之于衆。”
景谏靜了片刻,看着雲琅,接話道:“若是有人将舊事盡數翻扯出來,于皇上而言,最順手的辦法便是再推出一方頂罪。太師府與侍衛司所畏懼的,正是此事。”
“不錯。”雲琅笑笑,“所以老太師和侍衛司那位高指揮使,都鉚足了力氣想叫我當時就死透,大家幹淨。”
景谏視線微凝了下,神色隐隐複雜,落在雲琅身上。
“所以您剛到咱們府上時,才一再來刺客?”
老主簿終于聽懂了:“比起皇上,他們才更怕您把當初的事說出來。因為縱然真相被翻出來,皇上一樣可以再如當年那般重查一次,将他們推出來抵罪,自己擇得幹淨……”
“是。”雲琅道,“或者……他們幹脆就以為,我這次回京,是為了翻案回來的。”
老主簿微愕:“翻什麽案?”
“……”雲琅失笑:“我姓雲,您說翻什麽案?”
老主簿從不曾想過這一層,愣愣立在原地。
“恐怕不止他們。”雲琅把冷了的茶盞擱在一旁,“還有些人,也是這麽想的。”
老主簿接了茶盞,替他換了一盞熱參茶,聞言心底微動,回頭看向景谏。
“王爺說……”景谏緩緩道,“雲将軍不擅權謀,如今一看,只怕并不盡然了解将軍。”
雲琅笑笑:“這些都不懂,仗也不必打了。”
“先王當初便不懂,一樣守住了燕雲邊境,可惜時運不濟,為奸人所害。”
景谏盯着他:“雲将軍,我知你向來懂得取舍,為了做成事,輕易便可舍棄旁人。”
“景參軍!”老主簿在府中也曾見過他,跟着皺緊了眉,“你說得這是什麽話?當初那般情形,你讓小侯爺怎麽護住你?你——”
“我能活下來,是因為我在軍中職權低微。”景谏語氣冷下來,“朔方軍……沒了七八個。”
“我們被關在大理寺地牢審訊,一遍一遍地問,問不出便扒一層皮。”
景谏牢牢盯着雲琅:“輕車都尉叫人拖來了十來張草席,幹淨的給我們睡,一張最破爛的,裹他自己的屍首。”
雲琅垂眸靜坐,神色不動。
老主簿再聽不下去,沉聲:“景參軍!”
“聽不下去了麽?”景谏冷嘲,“雲将軍想來不曾受過這些苦楚,只怕也想不出——”
“我在想。”雲琅慢慢道,“這些話,你們從沒同琰王說過?”
“琰王信将軍至深。”
景谏漠然道:“說這些給王爺,無非惹得他暴怒叱責……”
“把他們都叫來。”雲琅擡了下手,示意老主簿不必插話,“我在這兒,叫你們痛痛快快地罵。”
景谏蹙緊了眉,牢牢盯着他。
“心中有怨氣,判斷便會有失分寸。”
雲琅道:“如今我們所謀之事,容不得半分差池。你等既然替他甄選分辨,一旦還積着舊怨,難保什麽時候不會出錯。”
“我等不會意氣用事。”景谏錯開視線,“如今——”
“當我是回來替雲府翻案的,對我百般提防,千般警惕。”
雲琅靠在榻邊,看了看手中茶盞,在桌沿磕了磕:“甚至覺得我為了翻案,會犧牲掉你們王爺……”
雲琅揚手,将茶盞重重掼在地上:“還說不會意氣用事?!”
景谏臉色變了變,一時被他懾住,怔忡擡頭。
“時至今日,還滿腦子舊日恩怨!”
雲琅厲聲:“若是來了個當初明哲保身,如今良心發現的,你們當如何?把人轟出去?如今琰王府是個什麽情形,心中莫非沒有數麽!”
“小侯爺。”老主簿吓得手足無措,伸手去扶他,“您不能動氣。王爺也只是叫他們居中傳話,到時如何,還是叫王爺親自決斷……”
“居中傳話,靠冷嘲熱諷來傳麽?!”雲琅撐坐起身,“一個個在京郊莊子待久了,沙場學的那些東西,都就飯吃了是不是!遠交近攻,你們倒好,還未開戰,把助力先往外推!”
“你們想沒想過,若是我因為這般一通貶損擠兌,記恨了琰王,起身走了,你們當如何?你們再存着怨氣,把哪句話傳得換了個語氣、變了個意思,叫他體會錯了,又該當如何?”
雲琅眸色凜冽,語意淩厲雪寒:“将來在朝在野無人照應,不要腦袋闖進皇宮裏造反麽!”
景谏被他劈頭訓斥,面色隐約漲紅,一時竟半句話也說不出。
“我真是瘋了,當年把他一個扔在京城。”
雲琅手有些不穩,扶在榻沿,咬牙冷聲:“這般兇險,身邊竟一個長腦子能商量的人都沒有,無怪他被逼成如今這般脾氣。”
老主簿不敢再說話,扶着雲琅,替他小心順着胸口。
“你們若能替他好好辦事,過來想罵什麽,我今日盡數受了。”
雲琅胸口起伏,将老主簿隔開:“若是不能,便自回莊子去守着,我自去想辦法……”
“小侯爺。”老主簿眼看他氣息不穩,惶恐低聲,“您先平平氣,他們——”
雲琅只覺得胸口血腥氣逼得煩悶欲嘔,悶咳幾聲,倉促擡手掩了,嗆出一片暗紅血色。
老主簿目眦欲裂:“小侯爺!”
“不妨事。”梁太醫推門進來,“叫他側躺,別嗆了血。”
老主簿忙扶着雲琅躺下,急道:“您怎麽進來了,醫館不用坐診麽?”
“吵成這樣,若是坐診,滿京城都知道有人來砸醫館了。”
梁太醫坐在榻邊,展開一卷銀針,“他血氣不暢,老夫當初從琰王那裏學了一招……”
老主簿滿心餘悸,苦笑道:“再這麽來幾次,氣血雖暢,我們小侯爺只怕撐不住了。”
“他這些年,胸中積了不知多少這般郁氣。”
梁太醫扶着昏昏沉沉的雲琅,等他将血咳盡,示意老主簿将人放平在榻上:“旁人往他身上加的,他自己往自己身上加的,故人長絕,咬牙往下吞的……盤踞不散,積郁成疾。”
老主簿聽得不安,看了看仍緊咬着牙關的雲琅。
“你們王爺,關心則亂。”梁太醫道,“從不肯正經同他反目,不準他內疚,不準他自責。”
“原本也不是小侯爺的錯。”老主簿急道,“豈能叫他背負——”
梁太醫一針落下去:“可他自責。”
老主簿怔忡立着,不知該說什麽,悵然低頭。
“侍衛司拷刑分三層,一層是為撬人嘴,二層是為封人口,三層是為斷人氣。”
梁太醫悠悠道:“有人輾轉打聽問過,他在牢裏,三層走過兩整輪。此等舊傷并郁氣糾結,若不發散,遲早要出大事。”
景谏不知這些,愕然立在一旁。
“你們王爺要我說這些,原本便是給你們聽的。”
梁太醫道:“不想你們脾氣這麽急,琰王爺還沒到,你們便來興師問罪了。”
“還有什麽……嘉平元年二月。”
梁太醫被迫背了不少,慢吞吞道:“廣南東路報逆犯雲琅蹤跡。三月,荊湖南路報重兵圍剿逆犯,傷其一箭,無所獲。四月,湖北路江陵府報逆犯出沒。五月,夔州路圍捕失手……”
景谏心下微沉,細想了半晌,隐約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惶然看向雲琅。
“京中聽說逆犯在各府流竄,消息又這般準确密集,便也集中精力去設法圍剿,漸漸不再管什麽朔方軍勾結之事。琰王府趁機出手,将人保了下來。”
梁太醫背到這裏,仁至義盡,将銀針一一取出,示意老主簿扶起雲琅:“罵了一通,發洩出來,可覺得好受些了?”
雲琅面色淡白,靠着牆緩了緩,扯了下嘴角:“說這些幹什麽。”
“你們王爺押着老夫,一個字一個字背的。”
梁太醫拿過碗藥,遞給雲琅:“還以為你見了他們,心裏會高興些。”
雲琅失笑:“我如何不高興……”
“高興歸高興。”梁太醫道,“我看你心中仍有郁氣不平,不妨再罵幾句出出氣。”
“罵什麽。”雲琅淡聲道,“叫他們回去罷。”
景谏打了個顫,悔之不及,啞聲道:“少将軍——”
“你們回去想清楚,再來回話。”
雲琅撐着坐起:“如今我信不過你們,我有事找蕭朔,要自回去一趟。”
雲琅并不看他,朝梁太醫道:“您可有叫人有些力氣,又不像碧水丹那般虎狼的藥?”
梁太醫不怕事大,示意手中湯碗。
雲琅問也不問,接過來一飲而盡。抹淨唇角道了聲謝,扯了一領蕭朔叫人帶來的墨色披風,推開窗子徑自出了醫館。
琰王府,蕭朔坐在書房,放下手中卷宗。
“夜深了。”玄鐵衛低聲道,“王爺可要就寝?”
蕭朔并無睡意,搖了搖頭:“再拿些過來。”
“老主簿臨走,說您這幾日不合眼守着雲小侯爺,如今該睡覺。”
玄鐵衛一板一眼:“您若不好生休息,雲小侯爺只怕也要生氣——”
蕭朔不以為意,正要叫他退下,神色忽而微動,起身走到窗前。
“有人?”玄鐵衛豁然驚醒,“什麽人,出來!”
“怎麽回來了?”蕭朔看着濃暗夜色,撿起窗前飛蝗石,“可是有急事?”
雲琅坐在他房頂上,不冷不熱:“生氣。”
玄鐵衛提防半晌,堪堪聽出是雲小侯爺:“您看——”
“先下去。”蕭朔道,“守在外面。”
玄鐵衛遲疑半晌,還是低聲應了,退到屋外。
窗外依然沒什麽動靜,隔一會兒便砸下來一顆飛蝗石,骨碌碌滾過幾圈,停在窗棂邊上。
“下來。”蕭朔探身,“究竟出了什麽事?”
雲琅一撐房檐,掠下來,立在窗外。
“你見着他們了?”
蕭朔側身給他讓開些地方,叫雲琅進屋:“我并非有意瞞你,只是——”
蕭朔蹙了下眉,看着雲琅映在月下的臉色,沉聲:“怎麽回事?”
雲琅由窗戶翻進來,自顧自坐在榻上,摸了塊點心塞進嘴裏,咬牙切齒嚼了。
“他們……”蕭朔已猜出了怎麽回事,神色驀地沉下來,“我已叫梁太醫帶話,他們竟還是不聽?”
“聽了。”雲琅道,“小王爺當真好心,送得一份好禮。”
蕭朔定定看着他疏離神色,手輕顫了下:“你——”
是他派去的人。
他親自下令瞞着雲琅,想叫雲琅看見舊部安好,能高興些。
若是那些人當真敢陽奉陰違,明裏不對他說,暗中仍對雲琅遷怒,又不聽解釋……
蕭朔這些天各方籌謀,又日夜不休守着雲琅,未及想過會出這種事。喉間一時有些發緊,澀聲道:“我……并不知道。”
蕭朔從未在雲琅身上見到這般神色,周身冷得幾乎發木,閉了下眼睛,啞聲:“是我的過失……”
“難不難受?”雲琅磨着牙,把他揪過來,“你這些天,就是這麽吓唬我的。”
蕭朔頭疼得厲害,一時不知他在說什麽,皺了皺眉:“我——”
“躺下睡覺。”雲琅眼刀黑白分明,狠狠刮他一眼,“人我幫你訓完了。”
蕭朔被他扯在榻上,胸口仍起伏不定,擡頭定定看着雲琅。
“你不要因為他們是我的舊部,就對他們寬容到這個地步。”
雲琅都不知該怎麽訓他:“如今你是在做什麽?放縱他們這般添亂,出了岔子你受得起?你——”
雲琅眼睜睜看着蕭朔擡手,忘了防備,被他用力攬進懷裏:“幹什麽?!”
“抱歉。”蕭朔低聲,“我不知道。”
“沒因為這個怪你……你放我下來。”雲琅被他箍着,擡手扒拉,“你以為我誤會成什麽了?你故意叫他們來氣我?不明就裏,幾句議論罷了……”
蕭朔将他拉進懷裏,死死圈緊。
雲琅皺了下眉,被他胸口熱意暖着,原本的力道一點點松下來,抵在蕭朔頸間。
“若是生氣。”蕭朔低聲,“就罵我。”
雲琅靜了片刻,悶聲道:“罵你幹什麽。”
蕭朔擡手,落在他背上,慢慢撫了兩下。
“你知道嗎?景谏說輕車都尉給自己找了條破草席,拿來裹屍首的。”
雲琅有些發抖,低頭在他領口蹭去些水汽:“沙場将士,要死也是馬革裹屍。他們都是無辜之人,我——”
蕭朔:“你也是無辜之人。”
雲琅狠狠打了個顫,紮在他肩頭靜了半晌,長呼口氣:“我走了。”
“奪嫡的是我父王與當今聖上,昔日慘案,從犯是太師府、侍衛司和鎮遠侯府。”
蕭朔并不放手,繼續道:“朔方軍是被牽累的,六部是被牽累的,還有……你。”
“你天生貴胄,十六歲上馬統兵征戰沙場,戰無不勝。若無當年之事,你一成年就會被封侯,與鎮遠侯同爵同級。”
“被無辜牽累的人是你。”
蕭朔擡手,覆在他額頂:“雲麾将軍。”
雲琅打了個激靈,眼眶通紅,胸口起伏着硬側過頭:“什麽歪理。”
“你若生我的氣,天經地義。”
蕭朔道:“我一直在等你報複我,可無論如何激你,你都從不曾出手。”
“你等着。”雲琅悶聲嘟囔,“我遲早……”
蕭朔低聲:“什麽?”
“不遲早了。”雲琅狠了狠心,一咬牙,“轉過去。”
蕭朔微怔,輕蹙了眉:“幹什麽?”
“轉過去。”雲琅冷聲,“讓不讓人報複了?”
蕭朔靜了片刻,順着他的意放開手,起身背對着雲琅站定。
“你如今身子未好。”蕭朔道,“縱然發洩,也當看顧自己,不要——”
雲琅一把拽開他的腰帶,把蕭朔的外袍扯開,狠狠撩了起來。
蕭朔:“……”
蕭朔:“雲琅。”
雲琅一言不發,照着蕭小王爺的屁股狠狠扇了五個巴掌,踩着窗棂就跑,一頭沒回了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