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琰王行事悖逆, 荒唐無度。
深更半夜,外袍也不曾穿,只身出了自己的書房。
老主簿抱着外袍披風, 領着原本守在書房的下人, 不敢出聲,埋着頭在後面悄悄跟着。
蕭朔被追得煩了,神色愈沉了些:“跟着我做什麽?”
“王爺。”老主簿忙跟着停下,“夜深了,天寒露重, 您——”
蕭朔垂眸,視線落在廊間積雪上。
他心中煩亂,眸底冷意更甚,靜立了一陣, 揮手屏退了下人。
老主簿不敢多話, 低頭候在一旁。
“他在府外。”蕭朔道, “立了三日三夜。”
“什——”老主簿怔了下, 反應過來, “您說雲公子?”
當初端王出事, 宮中不準重查舊案, 滔天冤屈如石沉大海。
先皇心中愧疚, 恩寵數不盡地降下來,賜爵加冠、興建王府, 竟轉瞬将府中深冤血仇沖淡了大半。
蕭朔受了封, 襲了爵, 不再折騰得所有人不得安生。
閉門不出的那些日子裏,老主簿唯一拿不準、去禀過王爺的,就是雲小侯爺的拜帖。
可惜帖子送進了琰王府, 整整三日,終歸不曾得來半點回音。
“您那時……”
Advertisement
老主簿斟酌着,輕聲道:“不也在府裏,守了雲公子整整三天嗎?”
兩人一個在牆外一個在牆內,一步都不曾動,就那麽在風雪裏靜立了三日三夜。
老主簿帶人守在牆頭上,愁得肝腸寸斷,險些就帶人拆了王府的圍牆。
往事已矣,老主簿不敢多提,低聲勸:“雲公子那時,煎熬只怕不下于王爺。風雪裏站一站,身上固然難熬,心裏卻當好受些……”
“他心裏好不好受,與我何幹。”蕭朔冷聲,“我想的不是這個。”
老主簿回頭看了看燈火溫融的書房,又看了看衣衫單薄立在凄冷雪夜裏的王爺,不敢反駁:“是。”
蕭朔靜立了一陣:“梁太醫走時,如何說的?”
“說雲公子傷勢初成之時,失于調養,又兼寒氣陰邪趁虛而入。盤結不去,終成弱症。”
老主簿背得熟,一口氣應了,忽然愣了愣:“您是說,雲公子是那時候在府外——”
蕭朔沒有應聲,閉上眼睛。
他越不發作,老主簿反而越膽戰心驚,讷讷道:“可這也拿不準……戰場兇險,說不定雲公子是征戰時落下的舊傷呢?”
端王久經沙場,身上大小戰傷不下幾十處,幾乎奪命的傷勢也是受過的。
當初在府裏時,每逢連綿陰天、雨雪不停,王妃也常叫請太醫來,替王爺調理沉傷舊患。
老主簿見得多了,知道雲琅身上有舊傷,半點都不曾多想。
“雲公子身上的傷,您也未必都清楚啊。”
老主簿道:“說不準是哪次,沙場刀兵無眼——”
“他身上的傷。”蕭朔淡淡道,“哪一處我不清楚?”
老主簿愕然擡頭。
老主簿悄悄咽了下,再看蕭朔,目光已有些複雜:“您是怎麽清楚的?”
蕭朔被他看得愈生煩躁,一陣惱怒:“少胡思亂想!”
老主簿實在難以做到,低頭應聲:“是。”
“他……當初。”
蕭朔沉默一陣,低聲道:“父親教他,男兒本自重橫行,身上有幾處傷、落幾個疤,都是男兒榮耀。”
蕭朔咬牙,逐字逐句:“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老主簿明白了,“雲公子向來敬重端王,自然會深以為然。”
老主簿還有一點不很明白:“這種事,不該去同端王炫耀……”
老主簿看着王爺的神色,把話及時咽了回去。
“父王征戰沙場,一身沉傷。”蕭朔阖了下眼,“他覺得去炫耀沒意思,就來找我。”
“雲家出身将門,世代簪纓。所擅的是千裏奇襲、一擊枭首。”
蕭朔道:“并非大開大阖拼殺,原本就沒有那麽多受傷的機會。他自小在金吾衛中滾大,身法又非常人能及。”
老主簿大致聽懂了:“這樣說來,雲公子要受個傷,還很不容易。”
“但凡流了點血,破了處皮,就恨不得在我眼前繞十趟八趟。”
蕭朔含怒道:“有次他肩膀中了一箭,高興極了,一回京便直撲到我榻上,扒着領口非叫我看……”
老主簿讷讷:“那您看了嗎?”
“我如何能不看!”蕭朔冷聲,“他那般折騰,傷口裂開怎麽辦?!我只得将他衣服扒了,按在榻上,重新上藥包紮好,才叫他走的。”
老主簿一時竟聽不出有什麽問題:“您……做得對。”
蕭朔想起往事便更生氣悶,不願再多說,拂袖連主簿一并屏退,心煩意亂閉上眼睛。
少時,雲琅受了丁點大的傷,明明……都是會來呼天喊地折騰得阖府不寧的。
不知從哪養成的這一身破毛病。
同他折騰,同他裝模作樣。瞞着傷不告訴他,撐到站不穩了,還要把血氣咽回去。
分明都已沒了力氣,就為了叫他能高興些,還要撐着如舊時一般跟他吵架。
“……”老主簿一言難盡:“雲公子為了讓您高興,故意同您吵架?”
“不然如何?”蕭朔冷聲,“以他如今的氣力,直接将我轟出去,鎖了門窗,不言不語冷着我幾日,豈不更省力解氣?”
老主簿張了張嘴,沒話說了,點點頭。
老主簿糾結半晌:“那您……高興了嗎?”
蕭朔神色愈沉,靜立在廊下,側開頭。
老主簿愕然看了半晌,心服口服,悄悄過去,把雲公子特意從窗戶扔出來的披風替王爺披上了。
老主簿悄悄走開,扯着下人提醒:“王爺今日高興,不準來打攪,溫些酒送過來。”
下人不解:“王爺同雲公子吵贏了嗎?”
老主簿:“……沒有。”
下人恪盡職守:“王爺今晚回廂房睡嗎?”
“……”老主簿:“不,廂房連着書房,雲公子住了。”
下人還想再問:“王爺——”
老主簿一把捂了下人的嘴,聲色俱厲,低聲恐吓:“話再多,就去廊下鏟雪。”
下人閉緊了嘴,行了個禮,小跑着去熱酒了。
老主簿松了口氣,打發了剩下的人回去書房候着,陪着披了披風的王爺,去了府上空着的待客偏殿。
雲琅奉命反省,在書房吃了一碟點心、兩只果盤,又喝了一小盅性極溫的暖熱黃酒。
他如今氣血耗弱,原以為白日睡透了,夜裏定然生不出困意,在書房暖榻上靠了一刻,竟也不覺睡得沉了。
再醒來時,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雲琅坐在榻上,看着送過來一應俱全的溫水布巾、晨間餐點,一時不禁有些許沉吟。
老主簿來看他,幫忙端着一盅山蜜糖霜漬的湯綻梅:“雲公子可還有什麽事?”
“無事。”雲琅拿過盞茶,漱了漱口,“我若一直反省不出來,就得一直被關在這兒嗎?”
“那是自然。”老主簿點頭,“王爺昨夜那般生氣,您想不通,只怕等閑是走不了的。”
雲琅想不通:“那我就不走了啊。”
王府書房有吃有喝,一應照料精心周全,就算閑得無聊了,還有滿滿一書架的書。
玄鐵衛又換回了管出不管進,除了攔着他不準他出門,刀疤等人來回禀複命,也半點不受阻礙。
雲琅一時有些摸不透蕭朔的心思,摩挲着幾本嶄新的《教子經》、《示憲兒》,順手藏在了坐墊底下。
“您還是反省一二。”老主簿低聲,“畢竟——”
雲琅好奇:“畢竟什麽?”
“畢竟。”老主簿為難道,“您反省了,王爺也好回來。”
雲琅:“……”
老主簿:“……”
“哦。”雲琅按着額頭,“把他忘了。”
老主簿一陣心累,回頭嚴厲告誡了幾個侍奉的小仆從,絕不可把這話轉告給王爺半個字。
雲琅回到榻前,推開窗子坐下:“該怎麽反省?我知錯了,今後定然不辜負他心意,不誤解他初衷,凡事多想幾次,不誤會,不——”
雲小侯爺從小反省得熟練,文思泉湧張嘴就來,格外流暢地說了一大段,老主簿才反應過來:“雲公子……等等。”
雲琅停下話頭:“要寫的?”
“不是。”老主簿忙擺手,“王爺真惱的……怕不是這個。”
雲琅好奇:“那是什麽?”
“此事王爺雖然不悅,但雲公子那時願意同他吵架,他便不氣了。”
老主簿自己都覺這話實在莫名,硬着頭皮說了,又道:“王爺惱的,是您有事瞞他。”
雲琅怔了怔,沒立時答話。
“昨夜,王爺提起……”
老主簿心知此事只能徐徐圖之,謹慎迂回道:“六年前,漫天大雪,您曾在府外立了三日三夜。”
雲琅一陣啞然:“經年舊事,幹什麽提這個。”
“那時候,王爺并非不想見您。”
老主簿低聲:“是……虔國公來過了。”
雲琅蹙了下眉,沒說話,輕輕撚了下衣袖。
虔國公裴篤,也是三朝老臣,也曾執掌禁軍。
如今雖然去朝致仕,也仍是一品貴胄,開府儀同三司。
端王妃,正是虔國公的獨女。
“出事時,虔國公碰巧不在京中,星夜兼程趕回,終歸沒來得及。”
老主簿道:“縱然震怒,也已回天乏術。”
老主簿看着他,小心翼翼:“那之後,虔國公……也去打聽了些事,問了些人。認定了——”
“認定了鎮遠侯府。”雲琅道,“與此事定然脫不開幹系。”
老主簿低聲道:“是。”
“只怕還不止。”雲琅稍一沉吟,“大抵還聽說了,我兵圍陳橋挾制禁軍,以致救援不及。闖入禦史臺,逼迫端王。派出府上私兵,在半路圍剿端王府回京親眷……”
“雲公子!”老主簿失聲打斷,皺緊了眉,“您怎麽——”
“怎麽了?”雲琅笑笑,“不打緊的。”
他神色平靜,向後靠了靠,看了看窗子外頭的景色:“我要是把這些全放在心上,早該活不下去了。”
老主簿滿腔酸楚,低聲:“怪我,不該提這個。”
“不妨事,我原本也奇怪,蕭朔怎麽把那一段說得那般熟練。”
雲琅咳了兩聲,拿過湯綻梅嘗了一口,忍不住蹙眉:“太甜了。”
“這就換。”老主簿忙叫人來收拾,“井水沉濁,要加雪水還是……”
雲琅笑了:“井水也無妨。”
老主簿忙搖頭:“雲公子在外流離,定然受了苦。如今既然回京,該用好的。”
雲琅怔了下,靠在窗前,垂眸扯了扯嘴角。
刀疤曾同他提過,蕭朔不肯信京中那些流言,從朔方大營一路找他到鎮遠侯府。
他來要人時,試圖給蕭小王爺講個血海深仇的話本,也被打斷了。
書房裏,蕭朔一樣一樣替雲琅找着能解釋的理由。洩憤一樣,恨恨問雲琅,是不是以為他也會如旁人一般,信那些萍水謠言。
雲琅閉了閉眼睛。
“我們都知道,當初的事定然有苦衷。”
老主簿怕他牽動心脈,忙道:“王爺同我們說過,當時雲公子去禦史臺是救人,陰差陽錯。山匪之事,是為馳援——”
“我知道。”雲琅笑了笑,“就是這一段,他背得……行雲流水。”
這些年,蕭小王爺也不知同多少人,争辯了多少次。
“虔國公是武人,這些年騎不動馬、上不動戰場了,脾氣是不會變的。”
雲琅不想再多說這個,将話頭扯回來:“知道了這些,定然視我為生死仇敵,欲伺機誅之而後快。”
老主簿欲言又止:“沒有……”
雲琅竟料錯了:“沒有?”
“沒有……伺機。”老主簿實話實說,“虔國公知道這些,當晚提着刀就去您府上了。”
雲琅:“……”
雲琅有些餘悸:“然後沒拿動刀嗎?”
“然後王爺去攔了。”老主簿低聲,“追到門口,攔住了虔國公。”
雲琅無聲蹙了下眉。
“虔國公震怒,當街痛罵王爺悖逆不孝,枉為人子。”
老主簿:“激憤之下……動了手。”
雲琅倏而擡眸,撐了下,不防扶了個空,硬坐起來:“傷了何處?”
“倒不重。”老主簿忙扶他,“老國公畢竟心疼晚輩,手下有分寸……”
雲琅氣息續不上,咬牙沉聲:“傷了何處!”
“王爺不還手,被老國公一刀紮了肩膀。”
老主簿只得如實道:“見了血,老國公終歸下不去手……又氣又惱,帶人走了。”
雲琅被他扶着,胸口起伏,閉了眼睛。
“确實傷得不重,只是皮肉傷,不出半月就好全了。”
老主簿生怕他傷及心神,忙保證:“只是老國公那幾日一直都在府上,王爺想出去見您,又怕國公對您不利。”
“雖不曾出去。”老主簿輕聲,“王爺在府中牆內,也陪您站了三天……”
“我知道。”雲琅阖目,慢慢調息,“我那時一身功夫好歹還有十之八九,一聽就知道,他在牆對面站着。”
老主簿愣了愣:“您知道?”
“我本來就想站一天的。”雲琅磨牙,“那個憨貨一直站着,我也不好意思走。”
老主簿:“……”
老主簿不太想知道這一段,勉強開口:“王爺,王爺也不知——”
“罷了。”雲琅輕呼口氣,睜眼重新坐直,“忽然同我說這個,是要問我的傷嗎?”
老主簿一腔心思被他陡然戳破,讪讪低頭。
“我那時底子尚可,又在宮裏好生養了月餘,立三日風雪,沒什麽的。”
雲琅道:“是戰場苦寒,我自己又折騰……叫他不必胡思亂想。”
老主簿還想問,看了看雲琅臉色,低頭将話盡數咽回去:“是。”
“至于這傷的來處。”雲琅慢悠悠道,“只靠你們還問不出。要想知道,叫你們王爺來把我扒了衣服、綁在榻上,親自問我。”
“……”老主簿身心震撼:“您不怕王爺當真這麽做嗎?”
“怕。”雲琅當晚回去就琢磨了一宿,計劃得很周全,“所以我會在他揪住我衣領的時候,因為受了驚吓舊傷發作,胸口疼得喘不上氣。”
老主簿:“……”
“倘若他還要繼續。”雲琅道,“我就會昏死過去,人事不省。”
老主簿讷讷:“您是……打定了主意不告訴王爺,是嗎?”
雲琅心安理得:“是。”
老主簿盡力了,拿過座靠墊好,扶着雲琅靠上去歇了歇。
“虔國公……”
雲琅原本沒想過這一層,被主簿提了一句,倒有些意動:“如此算來,琰王府在朝中,倒也不全然算是孤島一片。”
“話雖如此。”老主簿苦笑,“這些年,虔國公也不收府上的東西,兩家形同陌路,已許久不走動了。”
“凡事總在人為。”雲琅沉吟,“我若負荊請罪去一趟……”
“萬萬不可!”老主簿忙擺手,“不等您說話,老國公定然已一刀将您劈成兩段了。”
老主簿記得聽刀疤提過,稍一猶豫:“您是不是有王妃的遺信?若能拿出來……”
雲琅淡淡道:“燒了。”
老主簿微怔,遲疑了下:“先王——先王信物呢?”
雲琅:“埋了。”
老主簿:“……”
“當初——當初您在京郊城隍廟,以所知內情與先王靈位一并逼那位立誓,要保我們王爺。”
老主簿道:“誓言口說無用,您……”
“焚成灰燼,混血成酒。”
雲琅:“喝了。”
老主簿啞口無言。
雲琅還在盤算虔國公的事,敲窗叫了親兵進來,随口吩咐了幾句話。
老主簿怔立半晌,忽然察覺出哪裏不對,皺緊眉插話:“這諸般憑證,都盡數毀了幹淨。您當初就沒想過,倘若有今日,如何解釋——”
雲琅攤手。
老主簿喉間緊了緊,啞聲:“您,您沒想過解釋?”
老主簿愈想愈後怕:
“若是我們王爺不信……”
“不信就不信。”雲琅笑笑,“我又不是幾歲小兒,受了些委屈,就哭着要人抱。”
老主簿說不出話,替他奉了一盞熱參茶,輕輕擱在雲琅手邊。
“他受的傷。”雲琅到底惦記主簿說的那一刀,“确實好了,也沒留什麽遺症?”
“确實沒有。”老主簿忙搖頭,“這個不瞞您,确實只破了皮肉。”
将心比心,雲琅為什麽不肯說出這處傷的來由,老主簿其實也大致猜得到:“若是嚴重到了您這個地步,縱然您親自問,我們也不會說的。”
“怎麽就我這個地步……”
雲琅失笑,撐着胳膊坐起來:“我想見見你們王爺。”
老主簿怔了下:“現在?”
“就說我反省過,知錯了。”雲琅點點頭,“叫他今晚別睡偏殿,回書房來吧。”
老主簿:“……”
雲琅:“……”
雲琅自己也覺得不很對:“是怎麽到這一步的?”
“大抵。”老主簿艱難道,“自小如此,您和王爺……都習慣了。”
每次吵架,都被雲小侯爺暴跳如雷轟出書房,久而久之,就養成了習慣。
從書房奪門而出這條路,他們王爺走得異常熟練。
“不合适。”雲琅最近時常自省,決心知錯就改,“現在叫他回來。”
老主簿有些遲疑:“現在王爺只怕還沒消氣……”
“不妨事。”雲琅道,“就說我沒睡好,胸口不舒服得很,怕是舊傷發作了。”
老主簿進退兩難,猶豫地看着雲琅。
“放心,一到門口就告訴他實話,承認其實是我叫你們說的。”
雲琅拍胸口:“後頭的事我擔着。”
老主簿橫了橫心,應了句是,舍生忘死地帶人跑着去叫王爺了。
屋內無人,一時安靜。
雲琅撐着床沿,慢慢彎了腰,伏在膝上靜靜歇了一陣。
隔着一堵牆,分立在王府兩側的那三個日夜,忽然不講道理地從記憶深處翻扯上來。
最後一日,雪其實已停了,天高氣爽,風清雲淨。
三日的大雪,徹底埋淨了京城最後一絲血色,将一切都深埋在明淨的新雪之下。
他靠在牆外,聽着牆內的動靜。
年關将至,不遠處的街巷有人在喜氣洋洋地放着新鞭,爆竹的氣息混着街角的新酒香。
在雪後的新年裏,像是從不曾發生過任何一件事,從不曾失去過任何一樣東西。
雲琅拄着榻沿,低低咳了兩聲。
絲縷痛楚順着血脈攪動,恍惚帶出風雪的刺骨寒意。
雲琅阖了眼調息,将翻騰起來的不适壓下去,擡頭想活動活動、通一通氣血,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
蕭朔立在門外,氣息不定,視線牢牢落在他身上。
雲琅等了一會兒,往門外看了看:“老主簿呢?”
“年紀大了,腿腳太慢。”
蕭朔沉聲:“又不舒服?”
“沒有。”雲琅輕咳,“吓唬你的。”
蕭朔:“……”
“是找你有事,怕你不過來。”
雲琅不給他發火的機會,招了招手:“關門,過來坐,跟你商量一下。”
蕭朔神色不明,盯了他片刻,反手合了書房門,走過去。
“再過些時日,就該到除夕了。”
雲琅打點精神,坐起來:“守歲宮宴,外放的王侯也要回京,我記得虔國公在涿州,按例也要回來……”
雲琅低頭,看着被蕭朔拉過去的胳膊,咳了一聲:“我沒事,你不用動不動就給我把脈。”
“我放不下心,無心聽這些。”
蕭朔淡淡道:“不必管我,說你的就是。”
雲琅張了下嘴,看着蕭朔,四肢百骸忽然絞着一疼。
老主簿說,那一日,蕭朔聽聞虔國公提刀去侯府尋仇,當即便追了過去。
那時……他其實已不在鎮遠侯府。
同鎮遠侯對峙那一日一夜,為保清醒,雲琅屢次以內力強震心脈。事了之後倒頭昏死過去,再醒來,就已躺在了宮中。
先皇後将他接進宮裏,逼着他卧床養傷,搜出了他身上的禁軍虎符。嚴令不準雲麾将軍踏出宮門一步,不準傳進半點外頭的消息。
太醫院繞着他,砸下去的藥方子疊了厚厚的一摞。
雲琅養了半月,才從榻上下來,受了一領禦賜的披風,陪駕去見一個闖宮的世子。
……
蕭朔去攔虔國公,應當也是那之後的事。
雲琅已奉皇命去勸了蕭朔,就在端王的靈前,勸他就此作罷,勸他受封襲爵。
到這一步,兩人之間,已不剩半點當日情分可講,再無半句多餘的話可說。
雲琅閉了閉眼睛,低低呼了口氣。
他想不通,究竟為什麽,直到了那個時候……蕭朔竟還是信他的。
不由分說,不講道理。
沒有半點尋得到的憑證,沒有任何能轉圜的端倪。連雲琅自己接了旨,去做那些事的時候,都偶爾會恍惚,自己是不是已變成了和那些幕後陰謀者一般無二的人。
陳年往事,舊傷沉疴,一并翻攪起來。
雲琅阖着眼,心底生疼。
“怎麽回事?”蕭朔蹙緊眉,“你先調息,理順氣血——”
雲琅低聲:“蕭朔。”
蕭朔看着他,皺眉不語。
“你肩膀。”雲琅終歸不放心,再度确認,“确實沒事?”
蕭朔不知老主簿同他說了什麽:“什麽肩膀?你如今心脈不穩,先閉嘴——”
“沒事就好。”雲琅不多廢話,拿過他的胳膊,護在自己背後,“待一會兒。”
蕭朔眸光狠狠一凝,落在他身上。
雲琅閉上眼睛,抵在在蕭朔肩頭,不着痕跡蹭去了溫熱水汽。
“又是哪兒學來的?”蕭朔神色驟冷,“真願意叫我寫話本是不是?我不知你這些年學了什麽,堂堂雲麾将軍——”
“閉嘴。”堂堂雲麾将軍靠在他頸間,“別動。”
蕭朔:“……”
雲琅低低呼了口氣,肩背一點點松懈下來。
“小王爺,我委屈。”
雲琅靠着鐵鑄一般紋絲不動、半聲不吭的琰王,阖着眼,聲音格外輕:“抱我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