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雲琅靠得安靜, 一動都不曾動。
他傷後體虛,氣力不濟,又兼心神波動未寧, 撐不多久便支持不住, 大半力道都壓在了蕭朔肩上。
……
竟也沒有多少分量。
蕭朔靜坐着,聽着雲琅氣息由急促散亂一點點歸于平複,又慢慢換回了內家功法的調息斂氣。
“好了。”雲琅緩過些許,輕咳了一聲,“你——”
“你這些年。”蕭朔道, “就是這麽過來的?”
雲琅怔了下:“什麽?”
“累了便撐着,撐不住了就熬着。”
蕭朔淡淡道:“實在熬不住了,倒在哪算哪,歇口氣緩過來, 好再往死裏逼自己。”
雲琅肩背微滞, 靜了一陣, 失笑:“什麽跟什麽……”
蕭朔垂了眸, 不理會他廢話, 擡手去解雲琅衣襟。
雲琅:“……小王爺。”
蕭朔蹙眉:“幹什麽?”
雲琅看着蕭朔, 咳了一聲, 擡手攥上衣領。
同老主簿設想的時候, 倒是已盤算好了。
Advertisement
蕭朔若是真敢上手扒他的衣服,他立時先裝病後裝死, 力求把蕭小王爺三魂七魄吓飛九條半。
可眼下的氣氛……又大抵不很合适。
他剛調息妥當, 氣色也比方才牽動心事時好了不少, 再一頭昏過去,蕭朔也無疑不會信。
“當真不要緊了。”雲琅謀劃時運籌帷幄,此時只能向後靠緊窗戶, 牢牢将衣領攥在手裏,“傷也早好了,不用看,你——”
蕭朔神色沉了沉,眼底一片晦暗:“你少時,倒沒有傷了不準人看的毛病。”
“我現在有了啊。”雲琅剛反省過,愣了下,“你不是說,不讓我為了哄你,故作往日之态……”
蕭朔:“……”
“故而。”
雲琅知錯就改,死死拽着領口,格外堅定:“叫你看傷是萬萬不能的。”
蕭朔已決心今日不同他生氣,忍了忍,沉聲:“放開!”
此前刺客夜闖王府,太醫行針時,雲琅躺在榻上悄無聲息,血止不住地自唇邊往外冒,眉宇間卻倦成一片輕松釋然。
彼時蕭朔立在榻邊,耳畔空茫,分不出半點旁的心思。
如今終于将雲琅從死線邊上堪堪拽回來了些許,無論如何,再由不得他這般蒙混耍賴。
蕭朔壓着怒意,看着雲琅此時眼底難得的一點真實活氣,強忍着不同他計較:“不想同你動手……自己解開!”
雲琅聽得心驚,暗道蕭小王爺果真今非昔比,仍堅決搖頭,不着痕跡向後瞄了瞄半掩的窗戶。
蕭朔看着雲琅戒備神色,胸口淩厲殺意翻攪起來,手有些顫,向後背了背。
雲琅……變成如今這樣,當年究竟出了什麽事。
有多少事壓到過雲琅肩上,死死壓着,半點喘不過氣,将他一路逼進有去無回的死路裏去。
咬碎牙合血吞,忍了多少剖心剜骨的疼。
蕭朔掃過書架上的卷宗,死死壓住對幕後那些主使者的滔天殺意,身形凝得冷硬如鐵:“雲琅——”
雲琅一把推開窗子,踩着窗棂,頭也不回往外跑。
蕭朔:“……”
雲琅身法精妙,當年曾在寶津樓前折枝摘桂,此時跳個小小的窗戶易如反掌。越過窗外玄鐵衛,踏雪騰挪,輕輕巧巧翻上殿沿。
玄鐵衛攔之不及,齊齊錯愕仰頭,愣愣看着房頂上的雲小侯爺。
雲琅蹲在房檐上,仍攥着衣領,格外警惕向下望。
蕭朔也自窗戶出來,揮退玄鐵衛,擡頭:“下來。”
雲少将軍铮铮鐵骨,往後挪開兩步:“我不。”
蕭朔垂眸,靜立片刻,将心念自舊日往昔裏強抽出來。
“看出你比剛回府時好很多了。”
蕭朔道:“光天化日,不成體統,下來。”
雲少将軍敢作敢當,又挪了幾步:“我不。”
蕭朔看着他蹲在殿沿,胸口雖稍許起伏,卻終歸不曾再一動便咳血,阖了下眼,耐着性子:“你未穿外袍,房頂風涼。”
“剛好透透氣。”
雲琅打定了主意跟他硬剛到底,衡量着蕭朔隐在腕間那一副袖箭,緩緩後退:“早知你真會練這東西,當初便不該送——”
話音未落,雲琅不及防備,腳下忽然一空。
玄鐵衛吓了一跳,撲上去要接,被蕭朔擡手止住。
雲琅一時不察,沒發覺腳下那塊瓦片竟是被人提前掏空了的,跌下來時已不及反應。
他本能雙臂交合護着頭胸,預備好了摔個傷筋動骨,卻才一跌到地上,就又驀然向下一墜。
……
坑底松軟,墊了棉布厚裘。
雲琅坐在墊了裘皮的坑底,心神感慨,恍如隔世。
蕭朔緩步走到坑邊,低頭看他。
“小王爺……”雲琅實在想不通,“這些年,還有人踩你的房頂嗎?”
蕭朔淡淡道:“沒有。”
“有人來書房刺探消息?”雲琅揣摩,“你記起舊時手段,學以致用……”
“若防刺客。”蕭朔道,“你眼下便該穿在削尖了的木樁上。”
雲琅:“……”
經年不見,小王爺心狠手辣。
“那你這五年。”雲琅實在想不通,“不僅修繕王府,連這些陷坑,也一起時時修繕整理了嗎?”
雲琅有心提醒蕭朔,留神一二府上開銷,查一查那些修繕的銀子究竟都花到了什麽地方:“你府上——”
坑外,蕭朔卻已從容道:“是。”
……
雲琅身心複雜,一時竟有些想回去翻一翻剛買回來的《教子經》。
“這些年。”蕭朔撐了下坑沿,半蹲下來,“這底下的棉墊裘皮,半月一換。你右手邊有一處暗坑,埋了一小壇竹葉青。”
雲琅剛要說話,忽而怔了怔,輕蹙了下眉。
“月餘之前。”蕭朔好整以暇,慢慢道,“我剛叫人重新修整了府上房頂,隔幾處便抽空一塊瓦片。”
蕭朔垂眸,平靜看着他:“你自可以多踩幾個房檐,探一探每個坑裏裝得都是什麽酒。”
雲琅愣了半晌,沒繃住,扯扯嘴角輕笑了下。
他低着頭,探了兩次,慢慢摸索出了那一個格外精致的石青色小酒壇。
“來人。”
蕭朔不再同他多廢話,起身叫人:“把雲少将軍撈——”
“蕭朔。”雲琅撐着坑底,擡頭看他,“我回京時,原本想過來你府上。”
“撈上來。”
蕭朔眸底凝了凝,神色依舊漠然,向下說:“換身衣服——”
“徘徊三日。”雲琅苦笑,“終歸無顏見你。”
蕭朔胸口狠狠起伏了下,豁然回身,低頭看着他。
“先帝大行後,近一年裏,單只為尋覓我蹤跡,朔方軍篩子一樣過了六七遍。”
雲琅道:“曾暗中助我脫身的,存疑者,一律停職查辦。若有實據,帶回京城,交由侍衛司刑審。”
雲琅靜了片刻,輕聲道:“再沒回來的,有七八個。”
蕭朔眸底冷凝冰寒,示意玄鐵衛屏退一應人等,圍死書房,靜靜聽着他說。
“參軍……景參軍,端王叔的幕僚,幫你養兔子的那個。”
雲琅輕聲道:“被帶回京城審訊,再回來,只剩了塊染血的鐵牌。”
“樞密院權勢愈盛,禁軍已盡收納,四境募兵,只剩朔方軍仍歸兵部節制。”
雲琅:“如今兵部全無實權,尚書之位至今空懸。軍糧物資,一日虧似一日。”
“端王叔當年遺願,一則護朔方軍不散,一則護你不失。”
雲琅咳了兩聲,苦笑:“朔方軍被我護成這樣,你——”
雲琅握着那一小壇酒,說不下去,笑了笑。
月餘前,蕭朔特意叫人修了房頂。
這些年蕭朔都死盯着他蹤跡,聽說他回京,叫人抽空了瓦片,往坑裏埋了酒,書房窗子日日夜夜開着。
雲琅輕呼口氣,閉上眼睛。
蕭朔如今,确實已與過往大不相同了。
當年那個少年老成、古板到小老頭似的小皇孫,如今喜怒無常性情恣睢,像是被倒空了根基,又灌進去滔天恨意。
可他卻仍止不住想,時隔五年,知道了自己終于回京的三天夜裏,蕭朔坐在書房的樣子。
身形定然比少時鋒利得多了,說不定還冷得懾人,有打擾的,就要被拉出去吊在牆上。
偏偏一動不動,守着那扇開着的窗子。
守來了他在侍衛司面前現身、自願就縛的消息。
“雲琅。”蕭朔盯着他,戾意壓不住地翻湧,冷聲,“你若打定了主意用舊日情分,在這裏糊弄——”
“上不去。”雲琅擡頭,“沒力氣了。”
蕭朔肩背狠狠一悸,眼底幾乎洇開怵目血色,胸口起伏不定,死盯着他。
像是藏了無邊暴戾殺意。
“有本事。”
雲琅拂開殺意,慢慢向下說:“就下來,将小爺撈出去,你我棋盤上見真章……”
蕭朔厲聲:“雲琅!”
雲琅扯了下嘴角,閉上眼睛,向後靠了靠。
尚不曾靠實,蕭朔已下到坑底,擡手封住他的嘴,将雲琅死死抄回了臂間。
老主簿喘着氣跑到書房,雲小侯爺正躺在榻上,被琰王慢慢解開了最後的一層衣襟。
老主簿吓了一跳,愣愣道:“王爺——”
蕭朔眸底冰寒,殺意仍氤氲吞吐不定,冷冷掃他一眼。
老主簿打了個激靈,悄悄往門邊縮了縮,小聲招呼:“雲公子?”
雲琅躺平在榻上,安詳同他揮手:“許久不見。”
老主簿:“……”
眼前情形實在難以捉摸,老主簿不大放心,硬着頭皮:“如何……便到這一步了?”
雲琅明明說得篤定,铮铮鐵骨,寧死也不叫蕭朔看傷。
老主簿看雲公子此時眉眼間,竟隐約有了幾分看透世事、超脫随緣的意思。
老主簿心驚膽戰,看着神色陰鸷幾能噬人的蕭朔,苦心勸:“王爺,雲公子他身子不好,經不起……”
蕭朔不耐煩,蹙緊眉冷聲:“我不曾打他。”
老主簿稍松了口氣,連連點頭:“是,這種事打了……總是不合适的。”
當初盛怒之下,蕭朔親手寫的話本,此時如何不知道老主簿在想什麽,含怒愠聲:“少胡思亂想!我不曾動他,是——”
蕭朔咬了咬牙,本能地不想把雲琅在坑裏坐着、服了軟要他抱出來的事說給這些人聽。
同在他肩上片刻的那一歇不同,他伸手去抱雲琅的時候,是察覺到了雲琅臂間的力道的。
仍被什麽橫亘着的東西牢牢隔着,卻又能察覺到的,掙紮又微弱的力道。
雲琅不止扯住了他的袖子,更……主動伸手,握了下他的手臂。
蕭朔阖了下眼,不去叫自己想這些,冷聲道:“是他自己願意的。”
老主簿:“……”
蕭朔:“……”
蕭朔被看得越發惱火,幾乎便要發作,雲琅已及時探出腦袋:“是是,我自己願意的。”
老主簿接了個臺階,忙不疊點頭:“是是,雲公子自己願意的。”
雲琅幫他說了句話,自認仁至義盡,在榻上躺得溜扁,高高興興看着蕭朔。
“……”蕭朔死死壓着火氣,不順手掐死雲琅,吩咐老主簿:“去……熬些參湯,要溫,二十年份,薄切三片煎成一盅。”
老主簿不敢觸黴頭,飛快應了,下去吩咐。
蕭朔轉回來,不理雲琅撩閑,垂眸看着他心口陳舊傷勢。
是處明顯到全然不容忽略的刀疤。
隔了這麽久,面上無疑早已痊愈了。猙獰刀痕盤踞在心口,幾乎不消細想,也能想出當時的慘烈局勢。
“你這傷。”蕭朔靜了一陣,又道,“自己掙裂過幾次?”
雲琅就不想被他盤問這些,偏偏想着那時書房裏的蕭朔,一時心軟,已到了這一步,只得含糊道:“不記得了,有三四次……”
蕭朔坐在榻邊,拿過浸了熱水的布巾,擰得半幹,替他細細拭過舊創。
雲琅被他靜得心虛,遲疑了下:“五……五六次?”
蕭朔不理他,取過藥油,在掌心塗了些,焐了焐。
雲琅斟酌:“七八九次……”
他那時被關在宮裏,不準出去,又心焦蕭朔那邊到底情形如何,一有機會便豁出命往外跑。
從榻上掙起來已不易,連躲帶闖,被按住了再死命的掙,傷便幹脆不曾收過口。
在宮中養了月餘,也數不清掙開多少次了。
雲琅不懼蕭朔身上戾氣殺意,這會兒見他靜默不語,氣息斂得分毫不露,反而不很放心:“小王爺?”
蕭朔擡手,覆在他心口,慢慢推開。
掌心溫溫熱意烙下來,雲琅措手不及,悶哼一聲,倉促忍住。
“別忍着。”蕭朔道,“疼便出聲。”
雲琅不很樂意:“那多丢人。”
蕭朔擡眸,視線落在他身上。
“你那時候不也是?”雲琅忽然想起來,“咱們兩個偷跑出去看除夕焰火,叫太傅捉了,打你的板子,你也忍着一聲都沒吭……”
“……”蕭朔想不明白他怎麽能這般理直氣壯:“是你生拉硬拽,點了我的迷走穴,将我偷着扛出去看的焰火。”
雲琅讷讷:“是嗎?”
蕭朔不與他計較,阖了下眼,繼續專心推揉藥油。
雲琅想了一會兒,忽然笑了:“太傅審你,你卻死不承認,一口咬定是你拖我出去的。”
“翌日便是三軍殿前演武。”
蕭朔看他:“我不替你挨了,堂堂雲麾将軍被打二十下屁股,蹲在馬上受閱?”
雲琅張了下嘴,一時忍不住細想了想,沒撐住,吸着涼氣笑了一聲。
蕭朔靜看了他一陣,手下緩了幾分,順着骨隙肌理,緩緩推開雲琅郁結氣血。
“虔國公的事,那時候沒同你說完。”
雲琅見他神色隐隐有所緩和,挑了件正事,緩聲道:“好歹是你外祖父,若有機會,你設法同國公緩和了罷。”
蕭朔那時急着診脈,不曾細想,此時才細聽雲琅說的什麽:“不必。”
“蕭朔。”雲琅耐心勸,“琰王府如今局面,你比我更清楚,孤立——”
“此事無從緩和。”蕭朔道,“并非我不想,你也不必再多費心思。”
雲琅停住話頭,無聲沉吟。
蕭朔不想同他多說這個,拿過熱布巾拭去藥油,又換了一種倒在掌心。
“虔國公。”雲琅道,“是要我性命嗎?”
蕭朔倏然擡眸,牢牢盯着他。
“沒說完,別着急。”雲琅按着蕭朔,不叫他發作,“老國公嘴硬心軟,說是要我賠命,我真邊吐血去抱着他的腿哭,他也不舍得下手……”
“……”蕭朔冷冷道:“你會去?”
“不會。”雲琅實在想不下去,扶着額頭,“太丢人了。”
“既然知道,便不必想這些。”
蕭朔收回視線:“我在朝中,也并非如你所想,孤立無援到那個地步。”
“你有人脈?”雲琅微愕,“哪一家?如何走動的?”
“不必多問。”蕭朔将他按回去,“你如今只管祛病養傷,我既然打定主意要動一動,自然不會只燒鋪子——”
雲琅猜着了:“刑部?”
蕭朔手臂微頓,背過身去,拿過布巾拭了掌上藥油。
雲琅看着他,半晌胸口無聲一熱,側過頭在枕上埋了埋。
“我那時……”雲琅咳了一聲,壓壓笑意,“若不是福至心靈,感而有孕,是不是還會出別的事?”
“鍘刀被做了手腳,落不下去。”
蕭朔道:“鍘刀不落,必有冤情。刑部雖已被架空多年,卻仍有一樁舊權——”
“凡刑案複審,一律先交歸刑部,再批大理寺禦史臺。”
雲琅輕聲問:“刑部天牢,是你的人?”
蕭朔靜了一刻,并未否認,不冷不熱望他一眼:“可惜我人在府上,喜得貴子。”
雲琅繃不住,笑得嗆了口風,撐着身子咳得險些岔了氣。
“刑部如今也已被架空大半,并無實權,除了設法把我淘換出來,剩下的只怕不很夠用。”
雲琅撐着翻了個身,避了避風,邊咳邊笑:
“你——你還是理一理朝堂,來日你我盤一盤……”
他話未說完,眼尾被指腹輕輕一按,不自覺怔了下。
“毛病太多。”蕭朔看着他,眸色不明,“想哭便哭,也嫌丢人?”
雲琅屏息靜了下,垂眸笑笑,敢作敢當:“是。”
蕭朔難得的并未動怒,伸手替雲琅掩上衣襟,站起身。
老主簿恰好捧着參湯進來,見蕭朔像是要出門,愣了下:“王爺,您去哪?”
“我在,他歇不舒服。”
蕭朔拿過披風:“剛推過氣血,靜卧兩個時辰,我再過來。”
老主簿一時幾乎以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進退維谷,遲疑着想要找條地縫,蕭朔已徑自出了門。
老主簿追悔莫及,捧着參湯,看向榻上雲琅:“雲公子——”
“噓。”雲琅虛虛比劃了下,側耳細聽一陣,朝窗外打了個手勢。
老主簿愣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目光一亮:“是是。”
王爺聽牆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老主簿放了心,樂颠颠把參湯分出一碗,給雲琅端過去。
雲琅沒急着喝,掀開坐墊,取出了《教子經》。
老主簿:“……”
刀疤把書送進來時,老主簿雖然詫異,細想之下,揣摩着雲琅大抵是要假戲真做、将懷胎之事演得更逼真一些。
……
卻不曾想,雲琅竟真是買來看的。
老主簿隐約生出些不祥預感,放下參湯,悄聲道:“雲公子,您看這個……”
“他如今性情不定,敏感多思。”
雲琅擺了擺手,悄聲:“我看看要怎麽辦。”
“……”老主簿眼睜睜看着雲琅翻到了“幼學之年·小兒教養心得”一頁,眼前黑了黑,勉強站穩:“您……從這上面找嗎?”
“還有幾本,我回頭再看。”
雲琅借着油燈,屈指算了算:“《禮記》上說,人生十年曰幼,學。這幼學之年就是十歲罷?”
老主簿年紀大了,頭暈目眩,往窗外看了看。
雲琅凝神細看了幾頁,心中大抵有了成數,将書合上,塞回枕頭底下。
書上講,此時小兒方離父母、始學文,探知世事,初生自立之心。
正是心性敏感,別扭要強的時候。
此時若教養,可設法托其做些力所能及的簡單小事,做成之後,多加褒揚。
雲琅藏好書,四下裏找了一圈。
他的氣血已盡數推過了,如今胸口既不悶也不疼,連日作祟的舊傷也被藥油烘得隐隐發熱,不複往日蟄痛難熬。
屋內被收拾得細致盡心,暖榻舒适,靠墊柔軟,案上燈燭都既不暗也不晃眼。
甜湯在紅泥小爐上煨着,點心擱在桌上,十八種餡,甜鹹都有。
雲琅:“……”
辦法雖好,蕭朔竟沒給他留什麽施展的餘地。
“雲公子。”老主簿實在覺得不妥,按着胸口,顫巍巍勸他,“三思……”
雲琅正在三思,沉吟着點點頭,恰巧看見榻邊參湯,心念一動。
……
蕭朔着了披風,不叫玄鐵衛跟随,走到書房窗下。
窗內安穩,燈燭暖融。雲琅靠在榻上,隔着窗戶,隐約能看見個影子。
活着的,碰上也不會消散的影子。
蕭朔站了一陣,胸口起伏漸緩。低了頭,看着手臂被雲琅扯住的地方,淩厲肩背慢慢放松,伸手輕碰了下。
屋內,雲琅好好的在榻上,同主簿說話。
不是夢,也不是什麽荒唐妄念。
折騰大半日,天已漸晚。冬日風寒,蕭朔立在殘陽暮色裏。
他阖眸站了良久,重新擡頭看着書房安穩燭火,從無邊暗沉血色裏掙脫出來。
蕭朔垂眸,自己試着緩了緩神色。
他早已忘了該如何和緩,試了幾次,依然不得其法。煩躁又湧上來,索性作罷,走到窗前。
雲琅正同老主簿說話:“這參湯真好,不濃不淡,顏色鮮亮。”
老主簿:“是。”
“二十年這個年份,選得也好。”
雲琅:“再久些,我受不住,虛不受補。再短些,卻又沒有效用了。”
老主簿:“是。”
“薄切三片,也很妥當。”
雲琅:“切多了,藥力空耗。切厚了,又不能将藥力徹底逼出。”
老主簿:“……是。”
窗內人影動了動,坐起來,靠在窗前。
蕭朔靜立一陣,眸色漸緩,靠在窗下。
“只是。”雲琅道,“太燙了。”
老主簿:“是……”
雲琅終于找到了蕭朔力所能及的小事,字正腔圓,談吐清晰:“我能請琰王回來,幫我吹一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