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雲琅一覺睡得踏實, 醒來時,周身氣血自覺又比睡前通暢了幾分。
“我睡後有人來過?”
雲琅沒叫人扶着,自己撐坐起來:“誰點的折梅香?”
刀疤聽不懂:“什麽梅香?”
“就知道不是你……”雲琅揉着脖子, 啞然, “沒事。”
京城裏香鋪雖多,要論熏香,向來還要以點香閣為最。尤其卧苔折梅兩種,香氣極雅,餘韻清幽, 最為難得。
可惜步驟繁瑣,材料難求,制出來的又極少,輾轉托人都不見得能買到。
雲小侯爺少時不喜那些亂七八糟的香料, 只青睐這兩種, 常拿折梅去熏衣擺。
丁點香料就要花上幾兩銀子, 點個熱鬧就什麽都不剩了。小皇孫讀詩書經義、受聖人教誨, 很看不慣, 總訓他鋪張揮霍。
“少将軍不是說, 琰王手下才沒有譜麽?”
刀疤不解:“少将軍被搶回琰王府, 連拉車用得都是上好的大宛馬。”
征戰沙場, 戰馬向來極重要。
大宛馬勇猛強悍,不畏生死, 與主人極為配合。疾馳起來如風如雷, 最适長途奔襲。
朔方軍這些年如同被朝中徹底忘了幹淨, 已多年不曾接到問詢,糧草都只勉強續得上,兵馬早斷了補給。
刀疤替他倒了杯茶, 低聲抱怨:“這般奢靡跋扈,咱們朔方軍都沒有幾匹了……”
“我回頭訛他。”雲琅笑道,“他倒不是奢靡,不識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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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孫雖然懂得一箪食一瓢飲,但自小養在王府裏,既不逛街市酒樓,也不去坊間夜市,向來不知東西價格貴賤。
當初那次京郊遇險,兩人都才不過十來歲。雲琅的傷足足拖了大半年才好全,看着蕭朔往他那兒搗騰的家底,一度甚至有些觸目驚心。
那時候雲琅甚至還有些慶幸,好在自己只養了大半年。
要是再拖個把月,好好個端王府,說不定掏空到連給年終走動的人情禮物都湊不出來了。
“也不知後來挨沒挨端王叔的揍……”
雲琅自己想得有意思,笑着念了一句,搖搖頭:“罷了,不說這個。”
他睡前審了那幾個刺客,撐到将供詞整理好,自覺心力不濟,當即就決定倒頭先睡一覺。
越睡越穩當,一覺睡透了醒過來,竟就已到了這個時辰。
“我睡前,叫你們出去找的那幾個人。”
雲琅打了個哈欠,慢慢活動着筋骨:“可都有回話了,說了什麽?”
“有,都回信了,等少将軍拆看。”
刀疤應聲,看了看雲琅神色,遲疑了下:“少将軍……不問問琰王那邊嗎?”
“我問他做什麽。”雲琅失笑,“供詞不都叫玄鐵衛送過去了?”
刀疤點點頭:“是。”
“那就行。”雲琅道,“他知道怎麽做。”
刺客是太師府所出,半點都不值得意外。
老太師龐甘,執掌了三朝的政事堂,兩任太傅,先帝禦賜橫匾“中正純臣”。
“純臣……”雲琅不以為然,喝了口茶,“太師府那點事,他應當比我更清楚。”
端王一案,盤根錯節、關聯頗多。
這些年,蕭朔在京中多有不便,只能暗中探查,未必能把所有幕後之人揪出來。
但要連太師府都揪不出,就太不像話了。
別家姑且不論,太師府做的事,背後永遠都還有另一只手。
只是始終隐匿在最深處,從不顯露,不為人知。
蕭朔雖然面上漠然冷厲,這些年兩人又被家仇血痕深深亘着,但彼此之間的默契,再怎麽也還是在的。
“他始終知我。”雲琅笑笑,“我……亦從來知他。”
雲琅:“至知至交,無非世事弄人。”
刀疤聽不懂,只莫名覺得難過:“少将軍……”
“打住。”雲琅唏噓夠了,不準他多話,扯了件衣服披上,“問問也無妨,琰王那邊都有什麽動作?”
刀疤:“琰王派人,燒了那幾家京城暗樁鋪子。”
“他這些年多有不易,你們若閑着,也多幫幫他……”
雲琅頓了下,匪夷所思擡頭:“燒了什麽玩意兒?”
“鋪子。”刀疤道,“那些死士供出來的,埋在京城的暗樁。”
雲琅:“……”
刀疤:“還砸了兩家,搶了不少東西回來。”
雲琅:“……”
刀疤看着他:“少将軍?”
雲琅心情複雜:“我……不知他。”
經年不見,蕭小王爺行事作風越發野了。
“少将軍讓我們多幫琰王。”
刀疤不懂這裏面的關竅,倒很喜歡這種朝堂之争,耿直道:“下回再有這種事,我們——”
“不準去!”雲琅按着胸口,“扶我起來,拿披風……算了。”
雲琅衡量了下,覺得自己走得未必有暖轎快,順手抄了個暖爐:“備轎,去書房。”
刀疤忙伸手扶他:“王爺行事不妥嗎?”
“太不妥了。”雲琅心累道,“怎麽不把太師府的匾卸了,趁龐太師睡覺的時候,直接掄他臉上?”
刀疤怔了怔,不及再問,雲琅已提前開口:“不準記上!”
刀疤遺憾地收起了備忘木牌:“是。”
雲琅深吸口氣,用力按了按額頭。
這些天來,蕭朔漸同他有所交流,兩人雖還有許多事不曾說明白,但彼此心裏總歸大致已有了數。
尤其蕭小王爺看起來,分明也沒有傳聞中那般荒唐恣睢、舉止無狀。
雲琅一時不察,放松了警惕。
“這種事都叫他做出來了。”
暖轎候在門外,雲琅上了轎子,還想不通:“偌大個王府,就沒有哪怕一個人覺得不對,來告訴我一聲嗎?”
好歹當年,蕭小王爺一度打算把府門口鎮氣運保平安的禦賜石獅子扛來給他的時候,府上還是有不少人舍命死谏,又哭着來抱他的大腿的。
“是他不聽勸,下人不敢多言。”雲琅不放心,“還是如今王府行事,已連這種事也不覺得不妥了?”
刀疤跟着暖轎小跑,遲疑道:“倒都不是……”
“在京裏久了,幾時也學了吞吞吐吐的毛病!”
雲琅心中發急,沉聲:“怎麽回事,有話就說!”
“主簿其實來過,想同少将軍商量。”刀疤道,“叫玄鐵衛攔回去了。”
雲琅怔了下,想了想,一陣啞然:“我不都說不跑了,怎麽還叫人看着我……”
“倒沒不準少将軍出去。”刀疤搖頭,“是攔着外頭的人,不準進來。”
雲琅微詫,輕皺了下眉。
“我們出去替少将軍送信,想回院子禀報,都被攔了。”
刀疤也不清楚怎麽回事,如實禀道:“等了兩個時辰,天黑透了,才放行的。”
雲琅蹙着眉,靠回去,靜坐了一陣。
雲琅撐着,慢慢坐起來了些:“停轎。”
暖轎應聲停住,刀疤跑過了幾步,退回來:“少将軍,怎麽了?”
雲琅撚了撚袖口布料,挑開轎簾,看着廊下零星風燈。
琰王府當初修得闊氣宏偉,府上滿打滿算,總共只有蕭朔一位主人,真住人的地方其實不多。
雲琅住的獨門小院,離書房十分遠。眼前是處雜院,夜裏不掌燈,一片清冷寂靜。
靜得懾人。
雲琅咳了兩聲,摩挲着懷中暖爐。
無論起因為何,中間又出了多少變故、生了多少事端。
他與蕭朔,總歸已有六七年不曾好好見過了。
蕭朔堅信他有事隐瞞,當初情勢那般混亂不堪,依然死認他定有苦衷。說不感懷,無疑是假的。
可……蕭朔畢竟,已不是當年那個既無城府也無心機、一眼便能看穿的小皇孫了。
雲琅近日來,已時常有揣摩不透他心思的時候。
“琰王……莫非還信不過少将軍?”
刀疤此前不曾細想,這會兒忽然反應過來:“玄鐵衛守着,是有意不叫人報信給少将軍知道,要瞞着您?”
“何必如此!”刀疤皺緊眉,“莫非琰王仍在試探,看少将軍是不是編了謊,其實還同那些人暗中——”
雲琅笑了笑:“倒不是。”
刀疤放不下心:“怎麽就一定不是?”
“我只知道,定然不是這個。”
雲琅道:“剩下的,我也一時猜不透。”
雲琅細想了想:“大抵……要麽是不願叫我插手,要麽是不想叫我管他。”
刀疤皺緊眉,守在轎旁。
雲琅垂了視線,靠回轎內,将暖爐往懷裏揣了揣。
當初在京中,他也曾聽人提過。
少年人長到一定年歲,哪怕再乖巧聽話的,也會忽然離經叛道些,添上不願叫父母師長管教約束的毛病。
性情會有變化,敏感多思,易躁易怒。
越是管教,越不聽話。
……
倒也不是本性出了什麽問題。人之常例,因勢利導循循善誘,再過個幾年,自然就好了。
雲琅自己沒被管教約束過,對這一段倒沒什麽感覺,但眼下卻忽然有些隐憂。
蕭小王爺的叛逆年歲……來得比旁人稍許遲了些。
“可要去同琰王說清楚!”刀疤忿忿,“這般待少将軍,是何道理!明明——”
“不可。”
雲琅道,“徐徐圖之。”
刀疤愕然:“少将軍不是說,如今情勢緊急,步步維艱麽?”
“再緊急也要有章法,貿然行事,只會适得其反。”
雲琅嘆了口氣:“你們下次出府,幫我看看。”
刀疤忙屏息靜聽:“是。”
“各家書鋪。”
雲琅按着額角:“有沒有售賣《示憲兒》、《教子經》之類的。”
刀疤:“……”
刀疤:“?”
“多買幾本回來。”雲琅道,“精裝平裝不論,只要能看。”
刀疤:“……是。”
“教養三五歲小兒的那種,便不要了。”
雲琅沉吟:“至少十歲。”
刀疤站了一陣,一言難盡地收了備忘木板:“是……”
“行了。”雲琅已然盡力,松了口氣,“就這些。”
刀疤依言記下了,遲疑片刻,又低聲問道:“還去書房嗎?”
“還得去。”雲琅道,“到底是大事,他聽不聽得進去,也要同他說。”
總歸蕭朔也不會吃了他。
雲琅定了定心神,坐在轎中,凝神盤算了一陣:“刀疤。”
刀疤立時應聲:“少将軍。”
雲琅還是愁:“你養過孩子嗎?”
“沒有。”刀疤耿直搖頭,“我們當初商定要砸了禦史臺劫囚,挑人時,有婆娘兒子的先被劃了。”
雲琅:“……”
雲琅靜默良久,挑不出錯:“……很周密。”
“少将軍要養孩子?”刀疤不知他怎麽忽然想起了這個,說到現在,卻也聽懂了一二,“養孩子容易,有什麽可愁的?”
雲琅頭疼:“你沒養過,哪裏知道。”
“沒養過,聽也聽會了。”
軍中風氣向來粗放,刀疤想不出養個孩子要花什麽心思:“給他吃給他喝,教他做事。不聽話就揍,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子……”
雲琅聽得啞然,正要叫他不必再說,忽然心中微動:“甜棗子?”
“就是哄。”刀疤解釋,“做點叫他高興的事,對付戗毛犟驢最好用。”
雲琅若有所思,慢慢靠回去。
做點……叫他高興的事。
兩人年少時,雲琅從沒費過這個心思。縱然吵架,最後認錯服軟的永遠都是蕭朔,少不得還要賠上些禮,誠心誠意地哄個三四五天。
小皇孫也沒脾氣,真因為什麽發了火,雲小侯爺纡尊降貴給講個笑話,沒兩句就逗樂了。
事到如今,雲琅竟真不知應當怎麽哄蕭朔。
少時蕭朔倒是還會喜歡些古籍字畫,看如今的架勢,多半也沒了這個雅興。
栗子給過了,再剝總顯得誠意不足。
從琰王書房掰回去那個珍寶架,倒是放了不少東西,還有雲琅惦記了十來年的魯班鎖、孔明車、諸葛機關弩,做得極精致機巧。
可再要拿從琰王那兒搶走的東西過來,掉頭送給琰王……八成也并不很合适。
況且雲琅記得,蕭朔也分明是對這些個東西一竅不通的。
當初雲琅從工部弄來了個九連環,十分喜歡,整日裏擺弄,興沖沖拿去考蕭朔。
還特意承諾,蕭小王爺只要能拆開,就答應他一件事。
結果不消一天,小王爺就把九連環掰碎成了整整九段。
……
暖轎已到了書房外,雲琅仍沒能想出個頭緒,愈想愈糾結:“難不成真要把我綁上……”
刀疤扶他下轎,聽見半句,吓得心驚肉跳:“少将軍?!”
“不成。”雲琅搖頭,“太險了。”
刀疤憂心忡忡:“少将軍究竟要做什麽?這般風險重重,怎麽——”
雲琅擺了下手,不叫他說下去:“在外頭等我。”
刀疤低聲:“是。”
雲琅輕呼口氣,向後倚了牆,忍着疼,阖目推了會兒氣血。
等自己看起來氣色更好些,伸手推開了書房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