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智者千慮, 必有一失。
雲琅咳了一聲,看着蕭朔手中的點心,心情有些複雜。
蕭小王爺手很穩當, 仍舉了點心在他唇邊等着, 擡了眸,眼裏透出些無聲詢問。
“不——”雲琅幹咽了下,“不妥吧?”
雲琅退了半分,謙讓:“梁太醫說,我脾胃虛弱, 不能多吃東西。”
“些許無妨。”蕭朔道,“我手上有分寸。”
雲琅心說你手上有的哪裏是分寸,分明是巴豆,盯着點心:“我……現下不想吃。”
蕭朔微詫:“你還有不想吃的時候?”
雲琅:“……”
若不是牽動氣血實在太疼, 雲琅現下十分想跳起來, 親自揍琰王一拳。
蕭朔顯然不曾看出雲少将軍的宏願, 靜站了一陣, 又道:“雲琅。”
雲琅依然盯着點心:“什麽事?”
“有些事。”蕭朔道, “你不說, 我可以暫且不問。”
雲琅咳了一聲, 暗道你最好永遠別問, 回頭茅房相見,只當你我兄弟命裏有緣。
他不答話, 蕭朔也并不在意, 繼續說下去:“當初, 父王過世,母妃自盡。”
雲琅蹙了下眉,擡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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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混沌懵懂, 不堪托付,将所有擔子都架在了你一人肩上。”
蕭朔淡聲道:“事到如今,你若覺得我可堪同路。該同我說的,到了适當時候,便該同我說。”
蕭朔垂眸:“你若仍不信我,覺得我愚魯驽鈍、不堪造就……”
比起人前琰王的性情暴戾,雲琅更不願看他這麽妄自菲薄,皺了皺眉,插話:“你——”
“我也只能将你綁起來。”
蕭朔緩緩道:“想知道什麽,便設法逼你說什麽了。”
雲琅:“……”
雲琅木然:“哦。”
蕭朔看他神色,笑了一聲,将點心收回來,打開紙包放了進去。
雲琅愣了下,下意識:“等——”
蕭朔将紙包重新裹好:“加了什麽東西?”
“巴豆。”雲琅讪讪道,“什麽時候知道的?”
“第二次給你,你還不肯吃。”
蕭朔道:“依你的脾氣,倘若這東西沒問題,你不止要吃,還要跳起來咬我的手。”
雲琅:“……”
蕭朔擡眸,好整以暇。
雲琅繃了一會兒,終歸壓不住,低頭笑了:“什麽跟什麽……”
他都打定了主意威武不屈,寧可把點心吞了也不服軟,這會兒胸口忽然沒來由地酸了下。
有什麽仿佛始終堅不可摧的東西,不知不覺松了松,倦怠跟着悄然浸出來。
雲琅呼了口氣,整整披風:“王爺。”
蕭朔看着他。
“沒事的話,我回院子了。”
雲琅道:“刺客給我送過去,審明白了,都告訴你。”
“就別追着滿府跑了。”
雲琅失笑:“放心,我眼下哪也去不了,還等着梁太醫拿針來紮我呢。”
蕭朔默然片刻,颔了下首,回身吩咐了玄鐵衛。
“還有。”雲琅好心囑咐,“你屋還剩了幾塊點心,也都別吃了。”
“……”蕭朔:“加了什麽?”
“能加的都加了。”雲琅不大好意思,輕咳一聲,“你也知道,藥粉這東西,太容易灑,不很好保存……”
蕭朔深吸口氣,不同他計較,一點點呼出來。
雲琅見好就收,朝他抱了抱拳。
裹緊披風,叫親兵扶着,一頭鑽進了暖轎。
一夜過去,玄鐵衛從別院回到書房,帶回了刺客的供詞。
“竟審得這麽快?”
老主簿拿着數頁紙張,有些愕然:“用的什麽手段?竟真撬開了嘴,問出這麽多……”
玄鐵衛眼中仍帶餘悸,遲疑片刻,俯身跪下。
蕭朔坐在窗前,淡聲道:“說。”
“是。”玄鐵衛道,“雲公子不準我們看,只叫我們在院外等候。”
“我們将人送去前,不信還有更多手段,也用軍中法子試過了。”
玄鐵衛:“那些刺客硬得很,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玄鐵衛道:“我們将人綁起來,送進了雲公子的院子。不出兩個時辰,在院外,聽見裏面喊聲……”
蕭朔:“喊的什麽?”
玄鐵衛低聲:“求死。”
蕭朔放下手中供詞,靜坐了一陣,看向窗外。
“雲公子用的……都是當初在禦史臺獄,侍衛司拿來對付雲公子的手段?!”
老主簿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心頭一緊:“那些刺客訓練有素,都只挺了兩個時辰……雲公子被審了一日兩夜!”
老主簿心頭發寒,不敢細想:“得怎麽熬過來……”
蕭朔垂眸,看着桌案上的幾碟點心。
先帝膝下,雲小侯爺向來最為受寵,自從被抱進宮按皇子份例嬌慣養着,就沒再受過半點苦。
他們最相熟那幾年,蕭朔尚在少年,看雲琅的吃穿用度,還一度用君子一箪食、一瓢飲規勸過幾次。
把雲琅勸煩了,抱着一箪珍馐一瓢美酒,在他面前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
雲少将軍在沙場上,都金貴得半點委屈受不得。
槍要最好的,馬要大宛良駒,馬鞍要挑最上等的皮子。
千裏奔襲打一場仗,都要叫人把禦賜的三個廚子扛在馬上帶着。
朝中主戰議和拉鋸、同戎狄和談的時候,正是大雪封疆。雲琅帶兵坐鎮邊境,嫌邊境苦寒,一度險些壓不住脾氣。
要不是先帝千裏迢迢賜了至寶白狐裘,勉強把人哄住了,雲少将軍說不定直接帶人去抄了對面老巢。
“王爺。”老主簿緩過神,猶豫半晌,“雲公子那邊……”
“他不說。”蕭朔道,“就是不願叫旁人知道。”
老主簿也明白,只是心裏終歸堵得慌,低聲:“是。”
蕭朔手臂垂在身側,靜了良久,緩緩松開攥着的拳,斂淨眼底無邊冰寒殺意。
雲琅審出來這些東西,直接叫玄鐵衛給了他,說明刺客口中撬出的東西格外緊要,不能耽擱輕忽。
“這些年下來,咱們府上遇過的。”老主簿低聲數,“侍衛司,樞密院,大理寺,太師府……”
蕭朔逐字逐句看完了那幾張紙,擱在火盆上,點燃了一角:“還少一處。”
老主簿怔了怔:“哪家?”
蕭朔看着那幾張紙燒起來,松開手,盡數落進火盆裏。
老主簿愣愣看着,忽然回過神,低聲:“今——”
“刺客是太師府來的。”
蕭朔淡聲道:“供出了幾處他們的暗樁眼線,都是京中商鋪,有幾處還牽扯了當年的事。”
老主簿已太久不曾聽他說過這些,忖度一刻,目光亮了亮:“王爺要……動一動了麽?”
蕭朔:“來人。”
老主簿看着他,胸口無聲發燙,連連點頭,小跑着折身去叫人。
琰王府封門不出,既不與朝臣走動、也不同外人來往,幾乎已在京中避世而居。
琰王不招禍,禍卻從來不斷。近乎絕命的險局死地,這些年也遇了不止一兩次。
老主簿懸心吊膽,終于等到了蕭朔願意再設法謀劃、出手反擊。
老主簿連緊張帶激動,叫了家将候着,快步回來:“人叫來了,您——”
“這幾處。”蕭朔寫了張紙條,扔下去,“今夜去燒了。”
老主簿:“……”
蕭朔擡眸。
“您——”老主簿猶豫着勸,“是否再,再謀劃斟酌……”
當年端王卷進奪嫡之争時,老主簿看在眼裏,大致也是知道的。
都是苦心謀劃、步步為營。
在詭谲朝局中擴張勢力,此消彼長較量手腕,明争暗鬥。
……
不曾有過上來第一步就跑去燒別人的鋪子。
“父王步步為營。”蕭朔道,“不也保不住性命?”
“……”老主簿一時竟不能王爺話裏挑出什麽錯處,愣了半晌:“是,只是……”
“琰王府行事嚣張,肆無忌憚。”
蕭朔淡淡道:“我越悖逆,他們越覺得放心。”
老主簿怔了下,一陣黯然,低聲:“是。”
“況且。”蕭朔垂了視線,“我越悖逆——”
他越悖逆乖張,不堪造就,雲琅就越可能活下去。
這些年琰王府看似避世,其實幾乎被各方盯死,不能與朝局有絲毫牽涉。
尊榮已極,其實不過無根之木。
能否搏出一條生路,蕭朔并沒有十分把握。但倘若琰王府當真徹底傾覆,罪名越多,越罄竹難書……
雲琅活下去的機會,就越大。
朝中缺個能領兵的将軍,如今北疆不平,遲早戰火再起。
要将那些不堪往事徹底埋幹淨,殺了雲琅,其實并不是最好的辦法。
侍衛司對雲琅用刑,也正是為了這個。
逼雲琅翻案,逼雲琅牽扯琰王府,只要毀了琰王,雲琅仍能當他的朔方将軍……
“王爺。”老主簿看他神色,隐隐心驚,“如何就先想起了這一步?”
老主簿小心道:“您若出了事,雲公子當初在牢裏,豈不是白白受了那些罪……”
蕭朔狠狠咬牙,阖目調息,再度壓了數次。
他從方才起便已盡力壓制,再壓不住,凜冽怒意終歸翻騰上來,一把掀了棋盤:“誰叫他受那些罪了!”
老主簿瞬間噤聲,縮在一旁。
“平日裏的無賴勁哪去了?!”
蕭朔寒聲:“這種時候倒乖了!讓受刑就受刑,若是有人再以此拿捏威脅,要他的命,他是不是把命也要給出去!”
老主簿有心提醒雲公子其實險些就給出去了,但一不小心懷了您的龍鳳胎,看着暴怒的王爺,幹咽了下,閉緊嘴躲在角落。
福至心靈的,老主簿忽然想起了雲公子被抓回京城、投進禦史臺獄的那一天。
蕭朔一個人在書房裏,閉門不出,砸了一整個珍寶架的寶貝。
老主簿猶豫了下,小聲問:“您那天氣的,其實是雲公子……”
蕭朔起身,拂袖出門。
老主簿吓了一跳,把殺氣騰騰出門的王爺拼死攔住:“您要去哪兒?”
“去給他長長記性。”蕭朔冷聲,“學不乖,就該受些教訓。”
“是該教訓!”老主簿忙幫腔,又小心溜縫,“只是雲公子身子不好,您多少留些情……”
蕭朔冷嘲:“我留情,讓他再在哪個我看不住的地方,滾回來一身傷?”
老主簿不敢說話了,拼命朝門口下人打手勢,讓去給雲公子通風報信。
蕭朔這一股火已壓得太久,前幾次都被意外岔過去了,這次被侍衛司手段激得怒火攻心,數罪并發,絕不好相與。
老主簿一路憂心忡忡跟着跑,眼睜睜看着蕭朔殺氣肆意,推開雲小侯爺的院門,徑直進了屋子。
老主簿不敢跟進去,躲在門外面,偷偷往裏面看。
屋內昏暗,只點了一盞燈,靜的很。
雲琅躺在榻上,被蕭朔拎着衣領狠狠扯起來。
……
雲琅勉強睜開眼睛,從夢裏醒來一半:“蕭朔?”
蕭朔眸色陰沉,定定看着他。
雲琅打了個呵欠:“你也被關進來了?”
蕭朔蹙緊眉:“什麽?”
雲琅睡得迷迷糊糊,一時還不很清醒,拍拍他:“沒事。”
今日審那幾個刺客,雲琅心知不容手軟,照着記憶裏自己被折騰得法子走了一通。
收效很好,只是躺下歇息時,夢境裏又翻騰起天牢中的情形。
一時是撲了水的紙一層一層蒙在臉上,一時又是拿棉布罩着,一桶水一桶水狠狠潑下來。
雲琅躺了一刻,實在睡不踏實,起來吃了劑安神助眠的藥。
起先的夢很不錯,夢着夢着,不知怎麽就夢着了蕭朔。
夢着了蕭朔……就更不錯。
雲琅對梁太醫的藥格外滿意,察覺蕭朔身上冰涼,順手抄起被子,連他一并裹了:“來,暖一暖。”
蕭朔滿腔怒火,被雲小侯爺一張被裹了個結實:“……”
“別折騰。”雲琅道,“快睡。”
蕭朔不等立規矩,先被他理直氣壯訓了,冷了神色正要開口,眉峰忽而蹙了蹙。
雲琅睡得舒服,眉宇舒展開,大抵是屋內暖和,臉色難得不似往日那般蒼白。
因陋就簡,被蕭小王爺拎在榻邊角落,也就順勢蜷了,拽着他:“過來點。”
蕭朔神色陰晴不定,看了一陣,确認了雲琅是真的不曾醒透,慢慢放開手。
“地方不夠,別折騰了……”
雲琅困狠了,折騰了幾回,把蕭朔怎麽都礙事的那條胳膊拿起來,放在背後:“将就點,抱着吧。”
蕭朔肩背微滞。
他屏息靜坐了一陣,手臂挪了下,想讓雲琅靠得穩些。
雲琅皺眉嘟囔:“別動。”
蕭朔:“……”
雲小侯爺睡慣了厚絨暖裘,覺得這張墊子也勉強合意,沒再挑剔,不管不顧睡熟了。
……
老主簿生怕王爺動怒,一時不察把雲公子拆了,帶着玄鐵衛,戰兢兢把窗戶紙捅了個洞,往裏看了看。
屋內昏暗,唯一那一盞燈擱在桌上,光點如豆。
來立規矩的王爺坐在榻上,身形鑄鐵一般,紋絲不動。
不知為什麽,身上裹了層被子。
懷裏靜靜躺了個睡得昏天黑地、四仰八叉的小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