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排衆議
五鼓時分,百官進朝。
“入殿——”
站在延和殿大門前的公公一聲長喚,又經過一路上的內侍互相呼喊,最後那宮門在禦林軍合力下打開、文武百官按照官階大小排成兩列,手持玉笏而入。
而延和殿的另一邊,長寧還沒出發。
“你慢些…”柏清平接過宮人準備的衣物替她打點好一切,看到她這般急躁的模樣也是無奈。“方五鼓,百官這時也才進殿上朝。料想,也沒那麽快傳召你,你也不必如此心急。”
關于這件事,長寧跟她實話實說。
子桑聿的話不無道理,而長寧也并沒有拒絕的意思。當皇帝雖然不是她一直以來的惦念,但是當今時勢,的确需要長寧站出來接過這個擔子。子桑聿說自己帝運将至,實則也只是說自己操勞不了多少事情、她待在這個位子上越久則越危險,只有退位,才可以保住新朝的興盛風氣。
一代又一代君王上位必定整頓朝綱,新君才會更讓人服氣。
盡管,柏清平并不能理解。
“可是你是女子,坐上這個高位必定辛苦至極。”柏清平蹙眉,“你父皇乃是男子,怎麽會有讓你登基的打算?實在想不懂。即便說梵兒未出世不能下定論,他為何不多留幾年?待梵兒大了…”
“那不又得辛苦半輩子?”長寧苦笑。
長寧比柏清平更清楚子桑聿如今的處境。雖然說子桑聿的瞞天過海滴水不漏,可是紙包不住火,誰說得準不會有被人發現的一天?這個位置上,天下的人都在看着,萬一暴露身份,那麽睿哥哥,她自己,包括那叛變的諾弟,一切都變成一場鬧劇。
大延,就亡了。
“可是…”
一想到眼前這個人要披上龍袍,心裏就像是被捅了一刀。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說不盡的潛流暗湧,單說近來的風險,哪一件不是賠上身家性命的事情?這個位置看起來金碧輝煌,然而卻是染了無數鮮血、堆了無數屍體而成就的高座。
“不要可是了。”長寧嘴邊淺笑,牽過她的手拉進自己的懷裏。“認識了我那麽久,你何嘗見我吃虧過?天下的事我都試過了,唯獨做皇帝還沒有,嘿,你就不能給點信心覺得我能做好來?說不定,還能成為千古一帝呢。”
畢竟是第一個女兒皇帝。
肯定轟動全天下。
“千古第一流氓…”柏清平自知不能阻止她的想法,也就不再多加言論。長寧笑了,見身後沒有多少人,便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啄了一口。
“等我回來。”
——
延和殿這頭,還是一切照常。
子桑聿坐在殿堂之上,聽着下列百官對政事的請奏,有條不紊地細細處理。比如北邊城鎮出現暴風雪死傷、西南地方出現異常的極寒天氣、東邊邊防出現冬澇導致駐紮當地的軍士需要大量物資援助……
最後,還是那年邁的定國公公孫政說了一件特別重要的事。
“太上皇帝,國不可一日無君。乾治帝之事,臣等深感遺憾,然雖心中悲切,國家大事還是需要盡快有個決斷。”公孫政持着玉笏躬身再拜,“望太上皇帝重回朝堂為帝,再掌天命之治,方是現今的國策之重!”
“太上皇帝重回朝堂為帝,再掌天命之治!”
公孫政話音剛落,延和殿裏就跪下了滿當當的文武重臣。
你說你們這些人,除了跟風附議重臣的話,還會做什麽?子桑聿心中腹诽,但還是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面容。
“這件事,朕說過,沒得商量。”
“可是太上皇帝,現今乾治帝已殓,又無其他血脈之人于世。”公孫政不罷休,“王皇後雖然身懷有孕,肚子裏是乾治帝的血脈,但是男女未知,如何定奪?加之,即便幼兒為男子,但年齡尚幼不能左右朝廷之事,終是不适合。”
子桑聿笑了,望着殿下赤子丹心可昭日月的公孫政頗感欣慰。“定國公倒是說出了如今朝堂新君繼任的弊端。然則,朕心中早有主意。來人,傳召長寧。”真是個順水推舟的當頭,方才還在考慮怎麽把長寧的事拉到這延和殿上說呢。
連忠早已知事,當即擺了拂塵高喝:
“奉太上皇帝之命:傳召,長寧公主進殿——”
公孫政不由得倒退半步。
長寧?
他的确忘了,如今子桑聿膝下還有一個嫡親的血脈。但是,長寧公主畢竟是公主,是貨真價實的女兒家,難不成子桑聿要立長寧為新皇?難捉摸,皇帝心思真難猜。
衆臣互相咬着耳朵,在大殿之上議論紛紛。
不出半晌。
只見延和殿外先是來了幾道禦林軍的身影守在兩邊,然後,便是那冕服而來的長寧。穿着一身玄黑色的落地長袍,外邊套着金線紗子;一頭長發以男子發式束起,戴着那龍紋傲天冠。一雙英眉,一對流眸,還有那刺繡在長袍之後的騰雲圖案,一切都顯得那麽地自然。衆臣停下了議論直望着她,眼中像是又看到了當年初登基的子桑聿或是那駕崩的乾治帝,除了那起伏的胸脯與父兄不同,倒真是沒有什麽兩樣。
“長寧,拜見父皇——”
長寧來到金梯前跪下參拜,得子桑聿一句免禮平身。
公孫政望着這父女二人直發愣,再看長寧今日來殿裏的模樣……似乎,不太對勁?“太上皇帝…臣愚鈍。卻不知,傳召長寧公主到大殿之上是為何用意?”
大家都不笨,其實看得懂子桑聿的想法。
只是,子桑聿這個決定未免太過戲劇性、問問天下人,這世間上還會有不想當皇帝的?即使不想當皇帝,又何曾有過把皇位傳過自己女兒的?這子桑家的怪人還真是一個比一個多,怎麽總是做一些犯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呢。
“方才定國公說到,朕膝下沒有血脈。”子桑聿淡笑,一手指向殿下剛來到這裏的長寧,“長寧公主難道就不算是朕的嫡親血脈了?難道長寧就不姓子桑?”
“這…”
“王皇後肚子裏頭孩子的确未成氣候。朕決定了,把江山傳予長寧。”
子桑聿的口氣極為平淡,似乎這只是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
“荒唐……”公孫政忍不住把心底的想法說出口來,“公主乃是女子之身,将來嫁人了,便是随着夫家姓氏,算是半個外人。加上,女子一向不得幹政,這當中緣由,無非就是女兒家優柔寡斷容易把事情判斷錯誤,男兒主外女兒主內是天道倫常,太上皇帝您怎麽就犯了這樣的糊塗呢。”
要是可以重來一遍,公孫政寧願輔助幼兒為皇。
朝堂之上的議論聲更重,除了那一直沉默不語的顧樘,大家都聊得非常開。
子桑聿眯縫着眼睛,那放在膝蓋上的手也禁不住輕叩,想着對策。“定國公的憂慮,朕自然明白。長寧雖是女子,但不一定嫁人就要外姓、若和男子成婚,封個皇夫又何如?若輪到優柔寡斷,你們應該很清楚,京都之變的時候,是誰來到內城指揮大軍的?”
“這…”
“是誰,殺了那叛臣趙乾的?”
衆臣的議論聲逐漸降低,只是,還不夠魄力。
而那站在官員隊列中間的幾個心腹算是明白了、敢情讓公主當主帥,是為了日後給她立功績尋的理由?盧錦正朝柴子權打了個眼色,柴子權又把這眼色給了胡亞寶,幾個心腹一個傳一個地推着話茬,沒一個敢在這個時候說上兩句幫子桑聿的話。
不是不想幫,是找不到突破口去塞老臣的口呀。
太上皇帝這事也太為難人。
上頭龍椅的子桑聿往底下人裏瞄了瞄,不禁一聲冷笑。“衆位卿家反駁朕這個決定的,只是因為長寧是女子之身嗎?若論女子,那麽衆卿覺得徐将軍如何?一代巾帼。既然女子都能讓你們心甘臣服地奉為将軍,為何,就不能接受女兒身份的帝王?你們也是有思想有腦子的,長寧日後為帝若是做錯了什麽,難不成你們就不會彈劾?好比長寧若是放話說把周邊小國都打了,難不成你們就真的集結軍隊任她胡鬧?朕就不信了,你們這些一有事就跪滿殿的,真沒有一點自己想事的能力?”
這段話說得直接,但也很切實。
不少臣子都有些尴尬、面對子桑聿的數落擡不起頭。但是還有一些諸如公孫政這樣的老臣子還犟着脖子不肯縮,一副我就是不願意我就是不想你拿我怎麽着的模樣。
“定國公。”
“老臣在。”
“你是朝中的三朝元老了,最德高望重的人,就是你了。”柏傾冉曾與她分析過,公孫政威望高,年紀又大,最好是和他走感情,說心底話。只要公孫政肯低頭,那麽其他都不是什麽難事。“當年朕還是一個普通人的時候,是你拼盡全力給朕正名,讓天下人臣服朕。”
公孫政又是驕傲又是惶恐:“太上皇帝…”
“你的顧慮,朕明白。但是朕想問你一句話、當年朕的父皇跟你說,他打算豁出子桑家所有人的性命來拯救整個大延的時候,你的心情是如何的?”
公孫政一怔。
“然後,今日朕跟你說,日後天下交由長寧,你的心情是如何的?”
公孫政雖然年紀大了,但是有些事情,總是記得特別清楚。
還記得他當年反駁太子統的主意未果,心中悵然若失。太子統苦澀一笑,只是留下一句:若能換我大延千秋萬世,犧牲一些,又如何?外人自是不能懂我的心意,覺得我這樣做甚是荒唐,可是學正、我希望你可以懂我。
公孫政對上子桑聿的眼睛,一時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