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盼長寧
《延史》記:
“乾治元年冬,靜王諾與朝臣中令趙乾合謀逼宮,率兩萬屍兵于京都東門入;當夜,京都禦林軍及皇城羽林騎死守防線與屍兵于京都內城惡戰。四更,天命帝十萬勤王軍于安泰鎮回京防守,擒殺叛臣趙乾,屠屍兵若幹;”
“靜王諾被扣押延和殿上,诓騙吾皇,終因刺殺乾治帝而被羽林騎就地正法。稱:京都之變。”
“乾治帝,子桑氏名睿者,為天命帝子桑聿嫡子;于天命元年生,乾治元年十二月隕,年一十七歲。乾治一生至孝至仁,上乘父制、下盡職守,與民休息、輕徭賦薄,政績頗顯。終評其功過,谥廟昭宗,殓東郊皇陵。”
——
景和殿。
子桑聿負手身後,正從禦書房回來。一路上遇到向自己行禮的宮人,也只是點頭示意,像是心情沉悶。直走到景和殿,問了一個小內侍:“長寧在何處。”
“回禀太上皇帝,長寧公主在王皇後處。”
“好。”也是淡淡的語氣,獨自攜着連忠輾轉往王皇後那邊去了。
王皇後如今在景和東殿安胎,日夜由宮人以及太醫守着,寸步不離地照應。數數日子,王皇後的肚子也差不多足月,大概還有一二月的時間,孩子就該見世了。子桑聿走在宮道上,回想起近日來百官上奏讓她回朝重為君王的事情。
好不容易卸下這個皇帝重任想喘口氣,現在又要扛在肩上了麽?她考慮過很多,本來也已經有了答案。但是昨夜,柏傾冉跟她細細聊過,又動搖了她的心思。
既有新君,實在不必重為君王。
“拜見太上皇帝。”
“免禮。”
子桑聿步入殿內,正好遇到長寧和柏清平安撫王皇後入睡。這兒媳婦也是辛苦啊,頂着那麽大的言論坐上這個位子,孩子就快出世了可是卻失去了夫君,成了寡婦。國人惋惜睿兒的死,同時也惋惜她的孤寡。
“你皇兄生前,曾給孩兒取過一個名字。”王皇後半卧在床榻,一手撫上了自己隆起的肚子。“南疆之國的參佛論裏,有一字,佛與其德相應,寓意萬物新生,又寓意清淨。”
長寧笑了,似乎是看到了兄長的音容笑貌近在身旁。
寓意萬物新生、這個名字,倒真是與現狀相符。
“子桑,梵。”
子桑聿在門外頓了頓。
她的确沒有想過要給這個嫡孫取什麽名字、也不是沒想過,只不過是思量了許久,沒有找到一個适合的名。梵?這個字倒是禪意極深,卻不知睿兒是什麽時候的想法。寓意萬物新生而出世的孩兒,想必寄托着睿兒不小的希冀吧。
若是這般,也是可以的。
長寧和柏清平又陪着王皇後聊了幾句,王皇後倦了,二人才起身退出殿外。殊不知,退出殿外的時候看到了在原地已經站了許久的子桑聿。
“父皇…”
——
夜,延和殿前。
柏清平先行回去了,長寧便随着子桑聿一路步行出了景和。今天晚上的月色不錯,算是這冬季以來月光最好的一晚。偌大的皇城每到夜幕降臨便是這般靜谧,耳邊聽到的只有風聲,枝葉搖晃聲,還有那京都城裏夜市的喧鬧聲。
子桑聿走到延和殿前停下,站在那白石階梯前住了腳步。
連忠會意地領了宮人退開,遠遠地在一處等候。
“長寧可知,關于這延和的典故?”像是無心詢問,子桑聿站在夜風裏顯得尤為蕭肅。長寧站在身旁,擡頭望了望身後的延和大殿,心底有些傷感。
“大延開國皇帝登基時,建殿名延和,寓意大延王朝,祥和如初。幾百年來,子桑氏江山穩固,四海升平。”長寧卡了一下話,但見子桑聿沒有要理會她的意思,便又繼續:“順和帝年間,柏家稱道策反奪位,立下大寧王朝,将延和又改寧和,意思是要延續大延當年的想法。”
子桑聿點點頭,“後來呢。”
“延和一貫是子桑氏朝政議事之所,一朝滅朝也于此……”長寧的喉嚨像是被自己的後半句話噎住。不僅是順和帝,太子統;還有她的兄長子桑睿,前不久也是死在這個地方。
有皇位的地方,注定有數不清的殺戮。
“朕第一次來這個地方的時候,沒來由地心痛了一下。”子桑聿說回往事,就像是昨日發生一樣歷歷在目。那種梗痛的剎那,現在還記得呢。“那時候朕不知道為什麽。長寧啊,你覺得人死了,會有靈魂嗎?”
“靈魂?”長寧一怔,“應該有吧。”
大延風氣開明,但是關于神魔佛道之事也是興盛。這不是單純地迷信正邪,只是這片土地上的人缺乏了一種心安,需要有一種信仰來讓他們過得舒服些。神靈的存在,是他們對生活的一種盼望,也是日子過下去的動力。
“朕第一天登基的時候,耳邊聽到了一把聲音。”子桑聿的眼角不自覺便有些濕潤,在這延和殿前的一切厮殺、繁榮、衰敗都像是重合在一起。
天下将亡,子桑脈斷。但求老天憐憫,助我兒早日複朝登基,一日事成,無愧列祖列宗。
這是那天聽到的話。
那應該是太子統的聲音吧?
“長寧,你可知近來朝廷裏有多少大臣勸朕重掌帝權?”子桑聿回過身,見她搖頭。“父皇的帝運差不多了,數數日子,你也已經長那麽大了。有些事,不是世人覺得朕可以,這件事就一定會成。”
長寧有些不明白,“父皇,這江山,也只能讓您來坐了。”
皇嫂肚子裏雖然有皇兄的骨肉,但是是兒是女還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之數。而縱觀子桑一脈,從百餘年起便是一脈單傳,再無旁支,至順和帝時,便只有順和一家。京都之變,奪去了子桑睿的性命,就連那從來沒有寄托過的諾,也死了……
子桑聿若撒手,天下,誰管?
可是子桑聿沒有回答長寧的話,她只是轉過身來靜靜地看着她,似笑非笑。長寧不愚鈍,像是明白了什麽,可是又不想開口去問…
“長寧是朕的孩兒,該有些野心。”
這句話的分量頗重。
長寧就像是被人使了定身術一直呆在原地,半張的口示意着她不敢相信子桑聿的用意。“父皇的意思是……讓長寧輔助幼皇,然後…垂簾聽政?”這已經算是很有野心的一句話了……吧?
子桑聿搖了搖頭。
“梵兒年幼,甚至還未出生。怎樣輔助,還不能下定論。”
長寧要哭了。“父皇,兒臣……”可是就要說出那句話時,長寧望到她那堅決的眼神,心裏又開始猶豫。只是,這樣的寄托太過重了,比當初讓睿哥哥打理江山還重、父皇真的那麽有自信,将這辛苦得來的天下……
“父皇的意思是,讓兒臣稱帝。”
子桑聿半晌沒回答,良久。
說了一個“嗯”。
晴
天
霹
靂
啊
長寧哭笑不得,一臉“父皇你是不是又惹母後生氣了然後你無處發洩然後你就來找我開玩笑慰藉一下自己苦悶的心”的表情。“父皇,你……”你真的不是在逗我嗎。
“論古今,論四海,的确沒有女子稱帝的先例。”子桑聿一雙眸子望向皇城在夜色裏的剪影,煞有感悟。“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世人覺得女子沒有稱帝的本事,各方面都比不上男兒有魄力。但是長寧你別忘了,朕也只是一個女子。”
雖然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子。
長寧陷入沉思。
若是以父皇為例子,的确,并沒有女子就比男兒差的道理。這樣一個女子,同樣可以平定四方,成為一代帝王,世人又何曾說過不服?只是。
世人皆認為父皇為男兒,而我自己本就是女兒身,登基稱帝也必以女子的身份、介時,會有多少流言蜚語傳入耳中?後果是不敢想象的,幾乎是與世俗背道而馳啊。
“你可知這世道有多少女子受苦受難?你可知這世道有多少人借着男尊女卑的話來欺壓那些女子?”子桑聿不禁想起那一年打了勝仗,衆武将坐在一堂慶功的場景。他們理所當然地将女子抱在懷裏歡笑,從來不會問願不願意。
女子嘛,三從四德,是自古就有的事。
“兒臣稱帝,天下必有言論!何況多事之秋,女子地位向來又不如男兒,介時長寧恐怕不能順利登位,早晚會被人以嘴刀子捅了下來。”長寧嘆了一口氣,“女子受苦,長寧自是知曉的。只是那麽多年的沉澱,兒臣真的可以做好嗎?”
“父皇在位,好不容易出了一位女将軍,給天下女子出了一口氣。京都的男女風貌有所改變,可是在朕看不到的地方裏,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呢。你也說了,男尊女卑是多年的沉澱,但是若一直沒有人想去改變,那麽就會一直延續這樣的陋習。”子桑聿走近她跟前,語氣逐漸趨向平穩:
“長寧,朕不逼你。只是,朕希望你掂量清楚。梵兒若是男子日後必是繼承大統,可是誰人輔助?誰人敢保證不會出第三個謀反者?你登基,天下必有言論,但是介時你已經是天子,誰人敢反你?他們有資格嗎。”
“這天下,已經沒有再多一個姓子桑的人了。”
最後一句話,像錐子紮着長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