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嚴冬喪
“唉,可憐咱們的好皇帝,這就痛失了兩位皇子啊。”
“要我說,那靜王是死有餘辜,只是這嫡子……實在太慘。”
整片大延土地,都蔓延着道不明的國殇之痛。
早早退位的太上皇帝子桑聿又住回了景和殿,連日來,都不曾過多說半句話、傷神傷身,日漸憔悴的模樣竟像是蒼老了幾歲。太後柏傾冉也回了延宮,聽說看到睿兒屍體的時候幾度暈闕,大延皇宮,亂作一團。
本以為該是祥和的日子來臨,卻不想又是一場兄弟之争導致死傷無數。
天命帝情緒飄忽,其女長寧公主于心不忍,便親自替她處理好接下來的事情。包括趙乾等奸佞順藤摸瓜之後的官員名錄、京都城中因混戰而損壞的各種地方、還有年輕死去的乾治帝睿兒的兇禮。
王皇後的情況也不妙、得楠兒日夜照料多番勸說,才沒有過于悲切。畢竟,如今王皇後肚子裏未出世的孩子,是大延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景和殿。
“父皇,母後。”長寧躬身一拜,看到她們波瀾不驚的模樣便是心痛。“長寧來給你們請安…順便,和禮部的幾位大人來說一說皇兄兇禮上要準備的東西。”
長寧的心裏何嘗不悲痛?那是她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啊。可是,現在的她沒有資格傷心難過,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她挺直腰板去面對。而清平得知皇城變故,也特意來了宮中,最近都在安撫王皇後的情緒、二人一個主外一個主內,算是配合得極好。
兇禮,是對皇族人喪禮的稱呼,同登基、婚禮、壽辰一樣重要。
子桑聿點頭,底下的禮部官員便開始彙報。
“乾治帝的梓宮已經造好,用的是南疆血龍木。陵墓近期準備完工,按照規格,共修正室一殿,偏室一殿,耳房四處,并庭院游廊共十八處,鑿了活泉;石俑共造二百一十八座,包括軍隊武将兵俑八十八座,文官俑八十八座,宮女俑二十二座,內侍俑二十座;陪葬玉器、青銅共……”
禮部将兇禮所準備的一切悉數道來,所有物品按照次重大小列在了書冊之上,念了一刻,也只是翻閱了書冊的一半。也難怪這兇禮的儀式繁雜,這畢竟是新朝以來第一位駕崩的皇帝,更是天命帝的心頭寶,底下人豈有不重視之理?
倒是國庫這些年得來的充裕,批了四分之一在這其中。
長寧跪坐一邊,獨自出神。
“……以上,便是這次兇禮的準備。”禮部官員對上座叩拜,将書冊整齊疊好。
“将朕的戰甲、太後的貼身玉佩、長寧的銀鎖、以及乾治幼時用過的衣物、鞋履一并随着乾治入殓。”當朝無君,身為太上皇帝的子桑聿,此時還是需要以‘朕’自稱。衣冠等物葬入她們的貼身東西,子桑聿方覺得自己能夠伴在那孩兒的左右。
那麽多年陪着他成長,不想卻讓他得了個慘淡的收尾。如果可以,子桑聿真寧願将自己的一半壽命賦予他的身上,即便離別,起碼…不是現在。
“臣遵旨。”
——
兇禮下葬之日選在十五日後。
此前,乾治帝的梓宮将停靈景和偏殿,由百子日夜為其哭喪。
封棺的最後一面,王皇後再度于靈前失控,被宮人扶回寝殿。而這日後,長寧的繁雜工作算是告一段落,終于有了一段的空暇時間可以歇息。
“怎麽了?”
剛回寝殿,長寧就被人抱了個滿懷。看着身後表情有些低落的清平,一時感到不解。“忙了那麽久,最近總算有幾天可以歇一口氣,便讓我好好地陪陪你。清兒今日可有去看望皇嫂?”
“去過了,她用過晚膳就早早睡了,還算穩定吧。”清平輕嘆了一口氣,抱着她腰間的手不覺緊了幾分,“楠,你變了。”
不再是以前那個咋咋呼呼只會搗亂的你,現在的你啊,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成熟了許多,會為了很多事情去忙碌,慢慢地擔起所有事情。而這樣的改變讓我有些不習慣,甚至有一種未知的、說不清的憂愁。
長寧一怔,旋即苦澀一笑。
“京都之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殺人、我以為我殺了那個人之後,就是結束了一切苦難。可是,那個人的私心始料未及,皇兄的離去也讓我無法接受。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忙碌着以讓自己心情平複,但是靜下來時,總有眼淚想流。”長寧握緊她的手,“我不是變了,我只是找不到緣由讓自己嬉鬧。”
沒了一個子桑睿,沒了這個哥哥,自己就像是少了安全感。
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像子桑睿那般疼她。
柏清平緊緊将她抱着,希望可以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她有些冰冷的心。沒有要責怪她的意思,只是太過心疼她,看到她一直皺眉就會于心不忍、恨不得替她分擔所有。
“你只是一個公主,楠…”
“清兒、可我也是皇家人。”
——
和那帝王規格入殓的睿兒不同,另一位皇子的場面顯得尤為慘淡。
謀反,逼宮,聯通奸佞挑起戰事,刺殺皇帝,無論是哪一條都足以讓他受到千刀萬剮。可惜的是,還沒有接受酷刑,這個叛變的子桑諾就已經死在羽林騎的長矛之下。宣布睿兒駕崩那天,震怒的天命帝子桑聿下令,将子桑諾身份貶為庶民,并去‘子桑’姓氏;爾後,将諾的屍體當衆綁在木架上火化,遺留下來的骨灰混着肉醬喂皇城裏養的猛禽。
這應是極受侮辱的行為、但是沒有一個人說反對。
他造成多少傷亡?他害死了多少人?憑什麽他殺了當今的皇帝還要原諒他?子桑聿覺得自己還算做得輕了、起碼只是火化他,只是把他的骨灰喂到猛禽的嘴裏。總比,讓他活着受淩遲要善良得多!
什麽叫做“我的母妃,從來只有顧氏”?
子桑聿的拳頭攥得指節發白,幾近摳出了一道血印。
“你倒是教了個特別孝順的兒子!”宣陽宮門前,禦林軍們正準備将宜妃以及宮中的人遣散出去、子桑聿聞訊而來,屏退了左右。
顧初允臉色慘淡,穿着一身布衣,早已沒有往日的風采。
子桑聿沒有讓顧初允死。考慮了很久,子桑聿決定讓顧初允回顧府,并受皇家軍隊監視,終生不得踏出顧府半步。三軍都督顧樘為此事曾跪在延和殿前一日一夜,請求天命帝處死其女。子桑聿在夜間的時候出來,望着臉色發白的年邁顧樘,嘆了一口氣。
“你只有這一女,又是這般年紀。朕,不想你白發人送黑發人。”子桑聿可以對別人殘忍,可是這些忠心做事的心腹,她實在不忍心做得太絕。
“太上皇帝,”顧樘撐着一口氣,臉色堅決:“可您,也失去了兩個兒子。臣那不孝女不值得您留她性命,還望您收回旨意,将小女——處死吧。”
但子桑聿說了,這是對她的禁锢,對她的懲戒,說最直接的那一句,是為了顧家二老還能有個念想。她當皇帝丢了兩個兒子、但實際上,她命裏從來就沒有子嗣。白發人送黑發人?何必再添上一條命、她覺得夠了。
“諾兒一向孝順…哪裏,又是我教導得好?”顧初允心中悲切。她對諾兒還是有感情的、那畢竟是養了那麽多年的兒子,那麽多年的寄托。京都之變,她一直忐忑不安地待在宣陽宮裏念着佛號,只要可以等到五更,那麽諾兒就定能登上皇位了。誰知…五更天到,進了皇城的人,竟是退位已久的子桑聿。
她心中震驚。
她想過一萬種緣由去助諾兒脫離險境,可就像風雲變色,諾兒竟殺了子桑睿。
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瘋瘋癫癫了兩三天。
笑的是除了諾兒當不了皇帝以外,那柏傾冉的心頭寶也死了!可哭的是,她自己的諾兒也沒有安全到哪裏去、就在滅了她眼中釘之後,就被亂槍捅死。呵,為什麽世間的事情總是那麽好笑?她不禁想起進宮之前父親的勸導:這皇宮,就是一個爾虞我詐的地方。你不去害死別人,別人就會讓你死。
最後她輸了。
輸得一塌糊塗。
“你可知道他死之前,說了什麽?”
顧初允沒有反應。
“他說,他的母妃,由始至終只有你一人。”
那滞住的眼眸像是有了光彩,喚醒了她心底的一些東西。顧初允沒有再回答子桑聿的話,自顧自離開了——“你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白秀嗎?”子桑聿的情緒總算是有了些波動,望着她那離開得堅決的背影,心中一痛。
諾,當初就不該托于你的。
“白秀?”
顧初允在原地停了下來,連頭也沒有回。
“我更想跟你說,是白秀對不起我。”
又是一個冬季啊,摻雜着多少笑與淚的過去?民間俗話常說,老人家您熬一熬,過了這個冬天就又是一年了。然後冬天過了,健健康康的老人家總會笑得開懷。子桑聿多希望自己就是一個老人家,起碼面對這個嚴冬不至于那麽難過。
“下雪了。”
回去景和殿的路上,子桑聿孤身一人。
半晌,
身後撐開一柄油紙傘,替她擋去了頭上的風霜。
“聿,我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