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皇城寂
大寧安統十七年,八月。
京都皇城。
這天才是清晨,皇宮的西南門便開了一角,駛出一架樸素的馬車。馬車一路緩緩地随着京都大街行進着,直到離了那皇宮有些距離、到了那最多平民百姓聚集的地方而停下。馬車上下來了幾個人,隐約之中還有一些身影閃退一邊,無人留意。
京都皇城最繁華的街道,莫過于二裏街和興華街。
這兩條道路皆是通往皇宮的大道,行距劃一,道路兩旁商鋪林立,可以稱得上是大寧現今疆域之中的經濟中心與政治中心。如名,兩條街道皆是長達二裏路,有酒肆有茶館有戲班子也有百姓民居,富賈大院。
當初子桑聿任為驸馬都尉迎娶公主柏傾冉,這兩條街道便是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萬人空巷,實在可嘆。
今天朝陽方升起沒多久,便已經有百姓三三兩兩地行走在街上。現已入秋,京都又是偏于北疆,秋風刮在身上,微涼。
道路之中,有一個中年男子緩緩地走着,旁邊跟着一個老管家模樣的人。
“賣包子嘞,新鮮熱乎乎的包子啊~餡多肉香——這位大爺,要不要買個包子?”“賣菜賣菜,剛摘的嫩苗細芽~”“冰糖葫蘆——冰糖葫蘆——”……
那中年男子看了看來往做生意的百姓,不禁注目愣神。守在旁側的老管家随着他目光望了望,心底裏輕嘆了一口氣。“老爺,一大早就出門,您需不需要吃些東西?興華街那最大的酒家倒是挺早做生意,不如——”
“不必。”中年男子收回了目光,看到前邊轉角的小面攤。“不如我們到前面的攤子去,我倒是很久沒有嘗過一碗家常手藝的面了。”
“這…”
中年男子淡笑:“多慮了。走罷,難道你不餓嗎?”
老管家沉默了一下,今天起得有些早,肚子的确是有些不争氣了…看了看前面剛開鍋竈開始做生意的小面攤,還是忍不住點了點頭。
兩人便一同走了前去。
“店家,來兩碗面。”
Advertisement
“好嘞。兩位爺先坐着,稍後就好!”
“往面裏加些牛肉,然後其中一碗面不加蔥。”
“好嘞。”
人跡未多見的街道上鋪着幾片秋季落葉,面攤子的招牌幌子在風裏搖搖晃晃。樸實的紅木桌椅擺在四下安安靜靜,跟前一碗熱面,貼心地沒有加半點蔥花,還墊了不少熟牛肉在面條之上。
中年男子的心裏有些暖。
“轉眼間,你跟在我身邊,也好些年了吧?”中年男子接過老管家遞來的筷子。
老管家愣了一下,沒料到他會說這些。“老爺怎麽突然說起了這個來?算算日子,跟在老爺身邊也有二十五年了吧……面會涼,老爺趁熱吃。”
“嗯。”
面條下肚,胃裏比方才好受了些。中年男子嘗着這面,神情有些恍惚。“我瞧着這面,味道很是熟悉啊…”又轉頭看了看這四下的擺設,像是想起了什麽。“這裏,是二裏街和興華街的轉角位吧?”
“是啊老爺。怎麽了?”
中年男子又嘗了一口面,臉上有了笑意:
“是了,是了……”
老管家不說話,只默默地吃面等他說下一句。
“大概也是二十年前了…”中年男子自己說着,都覺得這日子久遠。無可奈何地淡笑搖着頭,“二十年前的哪一天?我忘了。那天去喝了酒,對,就是方才你說的那個最大的酒肆。那天我和道文喝了酒出來,喝多了,吐了。過後覺得空腹甚餓,卻不料大街之上店鋪早已關了不少,唯有轉角位的一家面攤正亮着燈火。”
老管家聽着也笑了。
“那時候,面攤店家說夜深了,沒多少好料了。我兄弟二人說不打緊不打緊,随便下兩碗面也就是了。”中年男子笑了,手裏的筷子挑起碗裏的面,“店家怕我們吃不好,把攤子裏有的菜啊肉啊都給我們下了,煮了一鍋好湯料,上了兩碗熱騰騰的面來。哎喲,那一頓真的是讓我回味,覺得那是後來許多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一頓美味。”
“那時候老爺肚子餓着,肯定會感覺不同。”
“哈哈,也有可能是這樣。”中年男子捋了捋胡子,有些感嘆:“說起來,那天和道文玩得很是高興呢…想想這二十年過去了,我兄弟二人…許久都沒有那般坐在一起,開開心心地吃一碗面了。诶。”
老管家不說話,知道他心裏想法,也知道這個當兒不宜開口。
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變更。中年男子有些許落寞,但又很快恢複了情緒。畢竟,這些矯情的言辭也只是有感而發,那麽多年了,這些事情也早已無法改變了,那麽,除了偶爾懷念以外,便是讓它随風而散吧。
---------------------------
皇城外圍逸景湖。
皇城分為內外圍,內城包括皇宮殿房,以及一些富賈官員住宅、大型酒肆、普通民居,外圍則多是庭院樓閣,山水風景偏多,包括一些住在皇城邊郊的平民百姓。而逸景湖則是坐落在皇城外圍的一處景點,有一片天成湖泊伴以後來修建的湖光山色,平日裏很多富家子弟官宦族人、士子等出入,是一個距離不遠,且散心賞景的好去處。
現時正是午後。
午後的逸景湖上零零星星地飄着幾艘船舫,上有幡旗随風飄動,一派悠然。
“老爺,咱們在這一帶走走,便早些回去罷。”那老管家和中年男子依舊徐徐走着,也來到了這逸景湖的地帶。二人環着湖邊走了半圈,便在一旁石凳歇下。擡頭去望,卻見那湖中船舫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中年男子眯縫着眼睛,輕道:“那邊那個,可是韶相?”
老管家也随着去望,但到底是老了,眼睛不靈光。瞅了許久,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道:“老奴哪裏瞅得清,老爺看着像,便也就是了。老爺可有打算?”
那邊船舫上,正在甲板擺了張長椅,一個老人家便在上頭躺着,似乎在曬太陽。旁邊站着幾個随從,安安靜靜。
“我有何打算呢…”中年男子望着這一派景象,驀地就想起來自己的父親。“韶相與我父親是同輩之人,想想,年紀也頗大了。這次的叛亂,韶相應是不知情的,都這把年紀,還是莫讓他參與到什麽了。”也算是,給父親的一個償還吧。
最後一句,中年男子沒有說出口來。
當年登基為帝,父親氣得非常,對于柏家稱帝一事很不贊同。日日夜夜,都在呵斥兒子以下犯上,罪惡滔天。還說,柏家為帝,不出二十年必亡!那該是一個多麽忠心于大延的臣子啊…也是,如果不是父親的铮铮鐵骨赤血丹心,那順和帝也不會那麽器重柏家吧?
只是父親吶,你卻因柏家為帝一事,急病猝死。多少年來想起此事,心中都無法釋懷。但是我柏家明明是天命為帝,為何,你不曾給你的兒孫一點希望呢,為何,你就不曾相信我柏家兒女有真命血統呢?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不再想這些。
“天涼好個秋,老爺打發打發點吧。”
突然身後來了個老乞丐,旁邊還拖着個小娃子。
老管家愣了愣,得中年男子的允許,便随手給了他們一吊銅錢。
“哎喲謝謝這位老爺啊,好人有好報!”老乞丐感激涕零地連忙拉着孫兒跪下,卻被老管家攔着了。這爺孫倆又是感激又是道謝地說了許久,“這下我爺孫倆總算是有點錢銀離開這京城之地了,謝謝這位老爺啊。”
中年男子一怔。
“這位老人家,為何…要離開這京城之地呢?”
老乞丐看了看他們,嘆了一口氣:“這位老爺有所不知啊。我爺孫倆也本是這京城裏的百姓,在城中也有着個小院,過着賣菜賣小物什的生活,也算是能養活爺孫和兒子兒媳。只是前段時間征戰,兒子被拉到隊裏當兵,兒媳…也被拉了去…恐怕,已是不測…”
老管家心中一寒。
“本來想着我們爺孫倆在城裏呆個幾年,指不定哪天就等到兒子征戰歸來。只是不料朝廷稅收加重,家中根本不堪負荷,便只能賣了地,淪為乞丐流落街頭。”老乞丐摸了摸孫兒的腦袋,不禁老淚縱橫:“這樣的地方,如何呆……所以,便想着和孫兒跑遠了去。”
老管家聽得心中揪疼,卻不料自家老爺很是不解。
“老人家,你這話且是不對了。”中年男子一派嚴肅:“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青壯入伍,乃是為朝廷效力;你兒媳被拉去軍中随同前往,當廚娘便是同樣效力朝廷,若是慰軍,也是巾帼所向!朝廷稅收加重,也只是為了行軍方便,支援前線!你這個年紀,怎麽可以連這些事情都不懂呢?”
老乞丐直直搖頭,被他這一番話氣得夠嗆。眼神一橫,便把那一吊銅錢扔在地上:“這位老爺真是寧朝忠心!您的錢銀,我受不得!”
言罷,便是拉着小孫子走了。
“這…這無禮的刁民!”中年男子也不禁起怒。
老管家伫立一旁,心中卻似滴血一般疼痛。
方才那個老人家說的,的确就是現在大寧王朝的真實寫照。征兵入伍,幾乎大寧朝中上下的青壯男兒,都因為戰亂而奔赴前線。其中,更有因為富賈之家不願入伍,而去強行逼迫百姓兒女當兵之事;
而他所說的兒媳也被拉走,這一點,更是駭人聽聞。因為征兵生活孤苦,所以,柏道成下令從百姓之中抽取民婦,入軍中效力。一是為了當夥頭軍,給軍中士兵煮食;但是更重要的一點,便是讓這些人充當青樓女子一般的角色,以為國效力之名,奉獻出自己的身子,供那些參軍士兵……消遣;
稅收加重,是為了征收多一些錢銀和糧草,支援大軍攻打大延。為了此事,的确有不少百姓流離失所…想必這京城還是個富庶之地,沒什麽事情能看出個表面。只怕在遠離京城的地方,早已有人喪心病狂,易子而食啊……
大寧……只怕亡矣。只怪,這國君,昏庸……
-----------------
逸景湖上。
“爹,這會兒開始吹湖風了,還是回屋裏歇息罷,在這只怕坐久了,會染風寒。”
“不怕。難得好景,為父想多呆一會兒。”
這逸景湖上船舫,的确是韶相。也就是前延右相韶知遠,太子妃韶筝的父親,子桑聿的外祖父。因為看今天天氣不錯,故而出來散散心,省得總是窩在家中,悶出病了。
韶沖便随着在一旁坐下,讓下人遞上一壺茶茗。“方才,孩兒有看到柏道成和他身邊親信卓公公的身影。不知道父親可有看到?”
“看到看到,那人的身影,為父怎麽會認不出來。”韶相睜開了眼睛,望着那平靜的湖面:“估計他也有看到為父,只不過眼神閃躲,似乎是想當作不知情。呵,想必是想起了柏元興了吧,不然怎麽會這般。”
韶沖也冷笑了幾聲。
“對了,昨天孩兒接到那邊的書信,說是聿兒把卓公公的侄兒提拔了,打算以此為脅,讓卓公公日後方便為聿兒起事。”韶沖把書信遞給韶相,另又取出另一封小箋來:“而自從孩兒和他們聯系上後,聿兒特地書信一封,是給爹的。”
韶相有些呆滞,接過小箋。
徐徐打開,映入眼簾的便是那略清秀卻有些蒼勁的字跡:
“外祖父在上,聿兒信中叩禮。聿兒自小,便由連家撫養長大,身邊有爹娘兄長,叔伯嬸姨,卻未曾有過祖輩關懷。明身份以來,聿兒更感孤寂,雖然知道連家親人待聿兒為己出,但是終究沒有血緣,時而覺得距離感倍增。突然,聿兒得知尚有親人在世,而這親人,便正是舅舅以及外祖父。聿兒不知道那些年的事情,也不知道當年父皇母後的點點滴滴。而此後有了外祖父,想必可以彌補回兒時的遺憾,聽到不少舊時故事吧?聿兒想派人把外祖父和舅舅接往江洲,一切事宜,聿兒會派人前往交待。願外祖父安康。子桑聿。”
韶相來來回回地把這封小箋看了一遍又一遍,眼裏不禁流了淚,有些蒼老的手只不斷地擦拭着小箋上‘子桑聿’三個字,心中感觸非常。
子桑聿…這個孩子叫子桑聿…這個孩子就是當年太子統和筝兒的親生骨肉啊…韶相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女兒,點滴往事湧上心頭,百味交雜。
“爹…”韶沖有些心疼。
“沒事,為父只是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韶相握緊了兒子的手,将小箋遞給他。“聿兒說,想接我們前往江洲,還說派了人和你聯系。”
“對,那幾個暗衛此刻就在府上。”
“但是沖兒,為父并不想走。”韶沖聽了此言自是一驚,還未回話,便被韶相攔下:“為父想呆在京城,就在這是非地腳下過活。”
“可是爹,京城越來越不安全了。”
“那麽多年都不安全,為父又何曾怕過?如今聿兒是民心所向,登位是志在必得之事。為父就是想呆在京城,看着那亂臣賊子如何償命!”
這般,我也算對得起先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