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秋試涼
七月二十,初涼日。
江洲街頭。
“義弟,你走慢一些,街上人多。”
“哈哈,義兄,你的腳步倒是別那麽慢才對。”
不久之前的秋試指令頒下來之後,各鄉各鎮便開始連夜印刷空白紙張、出題、備考,以應付在這戰亂初息時一湧而上的各界學子武士。各地官吏有公孫政或是李常的門生相輔,很快便将鄉試順利地完成,各地幾乎是在同樣的時間裏放了榜,讓過線的考生拿上行文前往洛關城等府池赴考。
而通過了省試的各個考生,則又帶上新一封的考官舉薦信,浩浩蕩蕩地往江洲而來。子桑聿也曾說過考試內容,鄉試省試之後,便是江洲會試。江洲會試過了的,便是殿試,介時将會與文武前五十的考生相會于守備府,并定下文武各二十名進士,兩名榜眼,一名探花以及一名狀元。
江洲街頭上,正走着這麽一對兄弟。
年長的約十□□歲,身穿一襲白衣,很樸素,卻是腰間佩劍;年幼的大概十六七歲,頭上綁着書生方巾,手執一把紙扇,笑得甚是燦爛。
“最近這些天,不少考生到了這江洲來,如今大小街頭,處處都是來赴考的文武學子。”那青年一閃身,又避讓了一個路人,臉色有些焦急:“咱們還是回去罷,要是出了些什麽事情,我可怎麽是好。”
少年站停了腳,慢悠悠地扇着扇子。
後頭的青年防備不及,險些便撞了上去。
“就是趁着現在人多,才應該出來走走。”少年收回了手中紙扇,回過身敲了那青年的腦袋一記:“義兄休再多言,随我一同到那酒肆裏去。”
“嘶——知道了!”
江洲十八城連綿甚廣,所以城池之內的大小酒肆也比比皆是。早在幾天之前,酒肆之中的各樣客房已經被考生們訂下住滿,并且以一定的速度增長着人流。
這對兄弟徐步來了城中最大的一家。
酒肆之中學子不在少數,盡管有些人還是被這兄弟吸引住目光,但是多數人還是把注意力放在原本便在鬥才鬥藝的那批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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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自顧自地尋了一處位子坐下,連同那呆木的青年。
“義兄,咱們站在這人群之中,方能知道他們最真的想法。”
“诶。”
酒肆的大堂坐了幾桌青年,看樣子,似乎都是這一次秋試前來江洲會試的考生。年齡基本也在二十歲左右,風流潇灑自命不凡;當然這當中也有一些頑固的書呆子,只是坐在角落裏吃着自己的東西,一言不發。
“我看徐兄弟方才說得在理啊,大家夥也好好聽聽。”
左上角的一桌酒席,坐着幾個青衫書生。
“謝過江兄弟賞識!”那被稱為徐兄弟的青年站了起來,手執筷子敲着跟前小碗:“咱們這些過了省試前來會試的,都是想為新朝廷出一份力的人。說不定哪一天,咱們以後就是一起共事了,好說歹說,咱們的出發點可都是一樣的。”
“哎,徐兄弟這一句我贊同得很!”桌上又一人端起酒杯敬向他:“咱們這些人,都是沖着給殿下賣命來的,那柏家皇帝當了十幾年,政策不似政策,國論不似國論,只知道花咱們老百姓的錢財,從來沒有給咱們百姓考慮過。這十七年,別說咱們,老一輩的人也是受夠了的。”
聽了這邊幾個秀才的苦水,旁邊一桌的兩個漢子也忍不住開口插話。
“幾位公子哥兒!我老胡從來沒贊同過哪個人的話,今兒個倒是說到我心裏去了。”其中一漢子話聲未落,另一個又接了話茬:“要不是那姓柏的這般對百姓,我們也不會萌生了趕赴秋試的念頭!”
原本過來湊熱鬧的那對兄弟,也把目光看到了這幾人身上。
那少年一手時而緊握着手裏的紙扇,沒規律地敲打着另一手的掌心。看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正在思考着什麽。
“義弟。”
“……”
“義弟!”
“啊?怎麽了?”少年這才回過神來。
“你怎麽一副出神的模樣?想什麽了呢!”那青年有些哭笑不得。看了看那邊幾個人,回過頭來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聽這些考生所言,那姓柏的似乎做了不少壞事。你說會不會是咱們在京城天子腳下呆久了,所以對這些事不曾聽說?”
那少年心中也拿不定主意。想了想,還是朝那幾人走了過去。
“哎義弟!”
那青年沒攔成,少年已經在那幾人面前作揖。
“幾位,有禮了。”少年握着紙扇作揖微微一笑,後又把手中扇子打開,語氣不緊不慢:“方才在下在那邊跟義兄喝酒,聽得幾位說起大寧的事情來,在下尚且年幼,而且舊時是京城人士,未曾知道這些。不知幾位,可否與在下一說?”
短短數語,便把這兩桌人的目光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幾個文生看了看眼前這纖弱少年,明眸皓齒,雙目如星,待人禮數得當得很,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子弟。再看那衣着打扮以及口氣,方才說什麽?京城人士?莫非是戰事亂起來的時候,搬遷來的?
“這位小兄弟,”那江兄弟站起一笑:“也是考生?”
少年頓了頓,淡笑點了點頭。
後頭那青年尴尬地跟了過來,只是站在那少年旁邊,神情有些責怪,卻不說話。幾個青衫書生當即便騰出了空位,讓這兩兄弟加入酒席。
“小兄弟看起來年幼啊。”
“十七。”
酒席上的幾個秀才皆是笑了,不免帶着驚豔之色,“本以為我們這席上徐兄弟已經是少年出英雄、十九。不曾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兄弟年紀輕輕便已經能赴考會試,實在是讓我等敬佩。”
“各位擡舉了。”少年淡笑:“不知各位大名?”
原來這幾人,都是在赴考的路上認識,在省試之時在洛關的同一個貢院結緣的。後來,這三人皆是名列一甲成績,便相邀一同趕赴江洲。那十九歲的徐兄弟,全名徐文宏,而另一個一直不作聲只是笑的青年則喚盧錦正,二人是同鄉;
還有一個從剛才便招呼着那少年的江兄弟,全名江宇行,是世家子弟,不顧家族反對而前來秋試赴考的。
言語談吐,行為舉止,都是過人的君子。
少年心裏給這幾個人打了個好感分,臉上的微笑一直絲毫未減。
“你們兄弟在京城,那是天子腳下,自然是不知我們底下百姓的事。”那徐文宏嘆了一口氣,有些落寞:“我跟錦正是同一個地方的人,那些年,我們都經歷過被官府苛政重稅的苦日子。我和妹妹相依為命在家鄉,父母早早不堪勞累雙雙病逝。早些年那姓柏的為了所謂的微服出巡,卻是大興土木,勞民傷財。”
桌上的人皆是嘆氣,止不住地搖頭。
“我們江家雖然是大戶人家,但是也從未過得輕松。”江宇行在聽了幾番話之後神情也開始變得嚴肅,“官府經常以各種名義敲詐勒索,更甚是有一次,柏家的三皇子途徑我們那座城,我們江家因富裕,硬生生地獻出四份一的家財供那皇子消遣。”
少年聽了,不禁皺眉。
“實在不知,那柏家卻是這般…”
“柏家人也是有好的,但是壞的人壞得太透徹。”徐文宏娓娓道:“聽說那大寧太子除了有斷袖之好,其他事情上還是比之有餘的。而那大寧公主……”
少年輕挑了一下眉。
“大寧公主如果生就男兒身,想必就能為大寧帶來一個盛世。”坐在一邊,一直不出聲的盧錦正開口了,張嘴一句,便是驚到四下。
“也對,公主才學過人,又是出了名的有膽識,實在比那幾個草包皇子要好得多。”江宇行搖了搖頭,有些唏噓:“那姓柏的之所以能登基為帝,靠得也只是得力的部下和手段。為帝那麽多年,虛榮心早已經将他的熱血消磨殆盡。如今得知大延皇孫尚在人間,你我很應該趁此機會為君效命,為百姓造福。”
“江兄弟說得極是。”
少年笑了笑,跟着他們一同點頭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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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江洲會試結束。不出兩日,會試結果便撰寫皇榜之上,公告衆人。
皇榜上公布了此次會試文武各兩百名考生的成績,位列會試文武兩百名者,子桑聿頒令賦予他們‘文士’‘武士’稱號,擁有在各地辦學為師的資格。
而會試之中文武的前五十名考生,将會在次日進入江洲守備府參加殿試。
殿試之前,子桑聿正在府中翻閱中舉的名單。
“殿下,關于稍後殿試的一切事宜,都已經準備好了。”
子桑聿的目光從名單上挪了出來,看向眼前的人。“辛苦義兄了。那麽這一次文武殿試都将出席的各個将領,是否已經到達?”
二人對話之時,便已有婢女捧着子桑聿的更替衣物走進房來,全新的長袍,領子,外衾,腰帶以及頭冠等物。聽說是海固王親自操辦準備,為的是不讓首次秋試丢了臉面,堂堂子桑帝裔,怎麽可以敷衍了事。
“各個大人,将軍都已經在後院稍作歇息。只不過…”連信頓了頓:“李常李将軍并沒有出現在席中。”
“怎麽。”
端坐高位已經有一段時間,愈發陷入家族觀念的子桑聿,此時此刻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懵懂少年,反而,是一個說一句話甚至一個字就讓人感到有壓迫的少年君主。
“這一次來參加殿試的文生五十人中,位列前十的有一考生名李新,正正是李常李将軍的親侄兒。李将軍為了避嫌,故而沒有出席。”聽得連信這句話,子桑聿方想起這名單上确實有這麽一個人。
文章也看過,言辭犀利,狠角色。
“李将軍倒是客氣了,他侄兒報考文生,他畢竟一介武将,哪裏有得避嫌一說。”子桑聿今天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難得地笑着:“不過将軍應該是怕他侄兒日後若是入了仕途,會被人抓把柄。罷了,罷了!”
連信守在一旁,看她難得愉悅,也放心了不少。
守備府待客廳。
守備府的待客廳是個地方挺大的去處,還差那麽些,也能有朝堂上朝的規模。現下,待客廳的四周站着威風凜凜的侍衛親兵,廳內,早早擺上一百幾十副小桌,正中一百個位置是為文武考生備下,兩側則分別坐着文臣武将。
上座,左側是連複,右側是海固王公孫政;中間的,自然是子桑聿之位。
前來殿試的考生早早便穿戴一新在廳內就位,各自站在各自的桌前,未曾坐下;随着時間的流逝,文臣武将也紛紛穿戴官服入列站在兩旁,直到連複以及公孫政就位。
等的時間有些長了,個別考生不禁有些怨言。
“殿下怎麽還沒有來啊……還不會是睡過了吧……”聽到後頭一個武生的嘀咕,旁邊的文生只是裝作聽不見,不曾發表任何意見。
“能站在這裏殿試,想不到還有忍耐力那麽低的人?”
這句話,出自一個文生之口。
這文生有些瘦弱,卻是給人一種堅忍的感覺。穿的衣服不怎麽講究,甚至也不是一身新的衣裳,邊角處還有些磨損。上座的公孫政察覺到這一幕,偏偏第一眼便認出來這個文生的樣貌和李常幾分相像。
看來,便是李常的侄兒李新無疑。
廳內的人還沒徹底安靜下來,後邊便傳來了一聲呼喊:
“皇孫殿下到——”
衆人或是慌亂或是不知所措,一時之間,廳內的人都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出,頭也不敢擡地只高呼:“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人數衆多,地方限制,那個歲字甚至還在空氣之中回響。
子桑聿站立片刻,方擡起那蹬了無憂履的腳,一步一步地走向上座。“方才是什麽事,怎麽有些不安分?”
還帶着些稚氣的聲音,卻如泰山壓頂般抑着整個氣氛。
沒有一個人敢接話,整個待客廳如死一般寂靜。
子桑聿環視了一下下列衆人,緩道:“平身吧。”
“謝殿下——”
今日這殿試,說來也是有緣。廳內的文生之中前十,便有那日在酒肆的幾個青衫書生,以及旁桌的兩個漢子。這幾人在忐忑之後看向上座時,都是一副受驚的表情。
子桑聿淡笑,猶如那天在酒肆時一樣。
近幾日,子桑聿曾與連信一同裝作考生到各個酒肆流連,聽那些考生的心裏想法。那天在酒肆認識的盧錦正、徐文宏、江宇行,今日都在殿試之列,而且成績不低。抱着當日留下的好印象,子桑聿的心中甚至已經定下三甲人選。
眼角一瞥,卻是在武生那邊看到了一個特別的少年。
子桑聿和身邊的連信低聲說了些什麽,方又把目光看回這席上。開口的第一句話卻也不是關于殿試內容,反而是說:
“徐文宏,那邊武生叫做徐文清的少年,可是你胞弟?”
場上的人正是摸不着頭腦,那徐文宏卻是愣了,看向武生那邊,不用多久便發現了那個一直躲避自己眼神的少年。徐文宏不禁噎住,好半天才一副氣急敗壞的表情回禀:“殿下好眼力…的…的确是胞弟……”
子桑聿勾嘴一笑。
那叫徐文清的清瘦少年看回上座,卻是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