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陣前酒
大寧安統十七年,四月十五。
江南承運城。
自十日前,子桑聿在祖廟正名一事,便以江為界,正式與江北的大寧土地兵戎相見。柏道成調遣了十萬江洲兵馬重兵鎮守第一防線——洛關城,後又下诏從西北抽派十二萬士兵回到中原,五萬将守皇城,七萬散于各大緊要關口。
而江南這邊,公孫政手下本就有三十萬雄兵鐵騎不說,江南地方涵括南方一帶,這邊的子民數百年前曾與子桑氏為一處,故而數百年來都對子桑氏有着獨特的依附;如今跟大寧翻臉重振子桑,子民們自是擁戴。從前幾年到現在,海固軍已多添了将近十五萬人馬。
承運城海固王府。
子桑聿雖是皇裔,不過如今戰事一觸即發,還是不要多做勞民傷財一事,故而一切的生活起居是在海固王府內定下。這日,海固王公孫政點了幾名手下能将,一同到了這王府內的議事廳和子桑聿商議戰事。
“殿下,這是我手下幾名悍将,皆是有潛力之人。”公孫政指着幾個而立之年的男子向子桑聿引見:“這是顧樘,我的親信,也是海固軍的副将。”
一男子上前作揖,面容剛毅,很是正經。
“這一個,是我手下的另一名幹将,雖然職位還未算高,但是在守城方面極有能耐,和顧樘的攻城有得一比。趙乾。”
顧樘身邊的另一個男子也是從容而跪,濃眉鷹眼,鼻翼下留着兩撇胡須,一看便是行軍多年的軍官之相。
子桑聿淡笑着點點頭。
顧樘,趙乾。子桑聿掃了一眼跪在跟前的兩個人,心裏卻驀地閃過一絲不快。不過臉上還是展着笑意:“海固王舉薦的親信,我相信是能重用之人。”
身後站着的連複連沿兩兄弟則是沉默不語,而連信倒是一樣地高興了起來,心底裏為着多了幾名幹将而暗自喜悅。
子桑聿不複多話,邀了這兩名親信起身,便回過頭去看那萬裏河山圖。
江南一帶,算得上是易守難攻、因有着江水為界,寧軍一時半會也攻打不過來。只不過這同樣的優勢也是寧軍所能占有的,延軍若是要攻打到大寧防線,在這水面戰役之上就得多花些心力。子桑聿環視着疆域圖,久久不語。
公孫政也是久經沙場的人、對于如今的第一戰,自是理解到子桑聿的擔憂。故而也沒有在戰事上先開口,而是轉移了話題:
Advertisement
“日前有暗衛回禀,京都陸先生,服毒去了。”
連複連沿二人頓時一驚,臉上蒼白得沒了血色。
子桑聿先是疑惑了一下、後又見衆人似乎臉色不對,輕問:“陸先生…可是柏道成身邊的寵臣國師,陸見哲?”
“是的。”
子桑聿默。
陸見哲這個人雖然沒見過多少次,不過,自己的很多事情,似乎都是因為這個國師的話而改變的。看他們這副臉色,想必這陸見哲當年也是父皇埋下的棋子之一了。
“陸先生早在初結識太子之時,便投了柏家門下作幕僚。後來柏道成的官途晉升,多多少少也有着陸先生的功勞。元陽之變,也是陸先生給柏道成提的建議,同樣,也是陸先生給太子報的信。”
公孫政在這一頭不緊不慢地說着,子桑聿心裏卻一絲狠唳。
“這陸先生幫着柏家反我子桑不成?”
口上雖然說得雲淡風輕,公孫政未曾察覺,但是為人臣子多年的連複卻是聽出了子桑聿話裏的意味,連忙辯駁:“殿下誤會了,陸先生并不是幫着反賊,而是從了太子的一計欲擒故縱來制約柏家。”
“欲擒故縱?”子桑聿的語氣放緩了一些。
“對。當年太子和陸先生私下會談之時,我兄弟二人也是在場的。那時,陸先生也曾勸阻過此舉不妥,只是太子爺卻是讓陸先生放膽去做,不要擔心。”連複擡眼看了看子桑聿的臉色,見她沉默不語,才放下了心。
連複心中百味交雜,雖然子桑聿坐上皇權巅峰是必然之事,不曾想,這個十七少年,此時此刻便已經有了帝王之勢!伴君如伴虎,只是不知道這孩子以後會有誰人來牽制?連家一生忠心,只希望她日後不要做得太過狠心。
自古帝王無情家!
“日前暗衛回來時,還攜了一封陸先生的親筆書信。說是,要我親手轉交到殿下的手中方得瞑目。”說着,公孫政便從袖口裏取出了一封朱漆信來,往子桑聿遞過去。子桑聿接過了信,緩緩打開。
“望聿親啓,以慰我九泉之息。”
映入眼簾的一句醒目話,子桑聿輕皺了一下眉、卻是有些悸動。
“自聽聞承運起義,子桑正名一事,我的心中,便是久久地不能平靜。數數日子,我在這寧宮之中已經十七個年頭,多年來看着那皇帝作威作福,心中悵然。時想起,當年太子統之英明見地,順和帝之仁明國策。”
“聿現已為帝王後裔,承運上下自當上人對待。無論何人,若是到了那權力巅峰,心性必定會有所改變,脾氣定然更顯暴戾,不加節制。望聿能多番克制自身,每日三省,方能為日後帝王路作好準備,且登上為九五之尊。”
“陸此去無憾。已是完成了太子統托付,以及太子妃的遺願。望聿時常謹記、十七年前明揚之變根本,子桑皇權覆滅根本。為帝者,需控制大權,亦需懂得帝王之術。陸有生之年已是無法常伴君側,只希望聿不負列祖列宗所寄望,早日一統天下,早日登基為王。只需要切記一點:你若為皇,無人能攔。”
全篇信文下來,并沒有尊稱子桑聿為殿下,也沒有貶稱自己、反倒自稱為我。子桑聿卻沒有去留意這些,心裏眼裏,看的卻是當中一字一句。
你若為皇,無人能攔。
這一句話,似乎又是雙關之意。
的确、自我尊上了這名頭之後,脾氣,似乎越來越讓自己也猜不透。雖然現時還沒有到真正為主的時候,但是此刻的人們已經不敢對自己的話有半分違抗。這樣的環境,自己也越來越不會抑制,越來越過上了當皇帝的瘾子。
而這一句話,似乎也在應征着日後的情形。
若有一天我真的登上了九五之尊位,那麽,我所做的一切,任何人只是我的臣子我的百姓,任何人都不能阻擋我的一切決定。
就包括,那遠在皇城的、柏傾冉。
子桑聿将信件整齊地疊起,還是忍不住地,望着北方的天空遠遠地看。也不知道這段日子以來,她過得怎麽樣了。只可惜這一切都不能對她作出憐惜之情,若是那皇帝拿了她作為要挾的棋子,這條路,便更難闖了。
公孫政等人悄然看着子桑聿的神情,皆是沉默。
四月十八日。
承運城子桑祖廟。
祖廟正堂門前,公孫政、連複等人不禁倍加焦急。看了看那正堂裏頭跪了整整一個時辰的子桑聿,連連地低頭嘆氣。
今日,公孫政按着子桑聿的提議,召集了全軍各隊的隊長共一萬五千人代表全軍四十五萬軍士前來祖廟這邊誓師。這頭,各隊長軍士才在祖廟跟前集合好,子桑聿便下令叫了一隊人去酒窖起酒,犒賞衆軍士。
而,還未等公孫政等人說話,子桑聿便先一步在祖廟正堂跪了下來。
“王爺,”守在一旁的親信顧樘還是忍不住開口:“這皇孫殿下跪了有些時間了,您看咱們現在該怎麽辦啊?”
“你拿這事問我,我又問誰去?”公孫政不禁有些惱火。一輩子行軍打仗慣了,做人直來直往也是慣了,哪裏就會跟這帝王權術鑽空子啊?現下還是連複提醒着,皇孫是在為了明揚變的事情作忏悔借酒,給祖先知道,也是給天下人看的。
不消一盞茶時間,那隊人馬便折了回來。拿着幾根粗大的棍子擡着好些酒埕,浩浩蕩蕩地擺開了一路去,甚是壯觀。
公孫政不禁倒吸了兩口涼氣。
這麽多的酒量,怕是把元陽聖酒的儲量一大半都給搬了出來!
“殿下,聖酒擡來了。”守在子桑聿身邊的,正是與其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連信。因為考慮到子桑聿的身份,連複怕被旁人得知會作口舌,故而點了連信謹慎跟着。連信心底裏當然不會拒絕,便自然而然地守在了子桑聿的身邊。
子桑聿未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擡起眼時,子桑聿沉重地望着供奉在桌前的子桑列祖列宗、些許哽咽。希望不會責怪聿今天所做的一切、元陽聖酒雖然成為子桑皇族的一則敗筆,可是,聿必須要讓這敗筆重新成為振奮人心的利器才好。
望列祖列宗能夠明白!
四月的天氣,最近山雨欲來,便添了幾道風。
那風,日日夜夜地吹着臨江的承運城,日日夜夜地吹刮着每一戶人家的窗戶。每每到了這種時候,心裏便愈發地感覺到那離別之苦,相思之情。
子桑聿走出了祖廟,看着下列一萬多人。
陽光微照,清風徐來。這一萬多人整齊有序地排列在祖廟跟前,眼裏只是緊緊地望着上列的子桑聿,如同等待着號角吹響的一場戰事,蓄勢待發。
“親兵!”
子桑聿突然高呼一聲,讓所有人都為之一振。
“在!”
寥寥數十士兵,大概也只是近百名人數。只是此時此刻的這一聲答話,卻是少見的異口同聲氣震山河、讓在場的人聽了都禁不住觸動。
“給我大延子弟兵!——上酒!”
子桑聿率先走到一個酒埕跟前,結接過親兵拿來的一個小碗;直截了當地一手将酒埕上的紅布蓋子掀開,另一手則挽着小碗盛了半碗酒出來,端正向衆人。
餘下的百名親兵也不耽誤,以兩人擡酒兩人發碗的形式在那萬名軍士中來回穿梭。僅僅只是一刻鐘的時間,一萬五千名軍士手中皆已捧了半碗酒,整齊劃一地端向子桑聿。
公孫政先是疑惑,後見連複稍帶安慰的表情,心下明白了七八分。
記得以前太子統曾提起過,安排了自己身邊的數十親衛在民間暗自訓練高素質高能力的暗衛以便輔助起事;本以為,太子統的這一項計劃應是落空,不曾想,這訓練暗衛的名頭竟是落在了連之民的身上,而且,如今這是百名年輕暗衛,還不知道背地裏能有多少為子桑家出力的人!
再看回跟前那站得筆直的子桑聿,公孫政連連感嘆:太子爺,此生學正,算是找到了一個對得起天下百姓的明主啊!
“自古以來,這承運酒便是我大延子弟兵的開陣酒釀,”子桑聿端着酒,高聲喊着:“十七年前,我子桑家因這承運酒錯失國運,丢了天下,落了百姓不堪重負的十七年!今天,我子桑聿仍舊端着承運酒敬衆軍士一回,只希望這戰場之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橫掃河山,天下一統!”
言罷,子桑聿便仰頭将那半碗酒如數灌入喉中,再一甩手将碗摔裂在地!
在沙場出生入死慣了的人,豪情壯志,誰人不服?只見這萬名軍士在子桑聿喝完酒時便端起了自己的酒碗一飲而盡,齊聲将那小碗摔裂在地,高聲呼喊:
“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橫掃河山,天下一統!”
那一刻,震撼人心。
子桑聿臉上笑着,眼角含淚。
父皇,你看到了嗎。
孩兒,有沒有讓你在九泉之下,稍感安慰了些。
--------------------
大寧皇城。
公主府。
藍兒暗自思忖,這些天,公主的心情算是好了一些,沒有之前那麽頹喪。只不過又聽說那驸馬爺會在近期發起進攻,只怕又是一番惡戰、不知道,公主會不會難過?
搖搖頭,藍兒還是快步往廚房走去、今天的午膳怎地傳得那麽慢?
剛邁進廚房,迎面就有一個小厮端着食盒走了出來,差點沒撞上。“對不住對不住,小的沒有留意到姑娘走過來,對不住!…”那小厮連連道歉。
藍兒拍了拍衣裳,只道:“沒事。這食盒是給公主的麽?現在才弄好來?”接過那小厮手裏的食盒,見那小厮久久不回話,不禁又多看了一眼。“你是哪個?怎麽從前在公主府都未曾見過你一般?”
小厮尴尬地笑了笑:“小的是新來的…随着皇上派來的人而來…所以,姑娘才會對小的樣貌見生。”
“哦,這樣。”藍兒也沒有多懷疑。比較之前,皇帝的确是多派了不少人守着公主府,今天多了這麽一個小厮,也是不足為奇。
不作耽誤,藍兒這就往柏傾冉的房間走去。待進了房門擺下午膳,柏傾冉便揮手讓藍兒自行退下,不必在跟前伺候着。
“公主,你可千萬吃一些。”藍兒還是不放心地加了一句。
“哎,你這丫頭。”柏傾冉無奈地笑了笑,這就拿過碟子裏的一味糕點來,“吶,我先吃一塊給你看着,你可是放心了?”
一口咬下,卻覺得糕點裏有些異物。
柏傾冉發愣地抽出糕點裏的一張小箋,看了看一旁同樣不明狀況的藍兒,輕問:“端上食盒的,是何人?”
“是,是一個生面孔的小厮…”藍兒回想着:“只說是,跟着皇上派來的人而來。”
父皇的人?
柏傾冉有點疑惑,輕輕捏開了那張小箋。
“子桑之皇,柏氏國母。我若為皇,你便為後。”
短短十六字,險些将柏傾冉這些天來的冷靜一擊而潰。
是她,是聿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