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承運城
三月十二,江南。
那一路從京都南下的簡樸馬車,經過了将近一個月的跋涉,方到達了一行人的目的地:江南承運城。
以江為界,公孫政的海固軍在南邊地區已經收納了大部分城池為起義軍,就等着把各地的軍隊集結好,然後一聲令下往大寧皇城攻去。
子桑聿以及連複幾人這幾日便在承運城的一處客棧落腳,由連信為探,幾日來一直往海固王公孫政的府上去送信,說是連家兄弟攜同元陽血脈求見。這幾日碰巧公孫政事忙,待公孫政忙完之後得了消息,想了幾下,便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
這日,子桑聿等人正在客棧休息,便有一小隊海固軍的人找來,備了轎子幾頂,說是特來請幾位往海固王府而去。
“義父,你說這海固王會不會不認我們?”
“殿下不必多慮。公孫政為人正直,又與太子交情甚好,不會為難殿下的。”
“哎…父皇有這些忠心為他的下屬,作為他的孩兒,是真心羨慕了。若有一日,我也可以擁有這樣一批忠心為我的人,是不是就有了一統天下的本事了呢?”
海固王府。
自從接到府中下屬說有個年輕人拜訪,公孫政的心情就一直難以平複。雖然只是一個極短的口信,但是卻隐着讓人按耐不住的激動感。
“王爺,人請來了。”
公孫政打了個激靈,從正堂太師椅躍起,忙道:“快快請!”
不消片刻,便有數人跟随着下屬的腳步而來。
公孫政正在堂中踱步難安,回過頭時,卻見那游廊迎面而來一名少年。身着玄黑色圓領長袍,上繡一條暗色騰起的五爪巨龍;頭上冠着紫金朝天冠,冠後的珠簪随着穩重的步伐而緩緩搖晃。又見這少年面容,無論是眉目或是神态,皆有着幾分太子統的風采。
細眼一瞧,公孫政又見他腰間所佩戴的一枚盤龍玉佩。
“海固王!”人未到正堂,連複連沿二人便拱手向着公孫政打起了招呼。“自從舊時一別,如今已是十幾年光景。不知王爺如今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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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連兄弟!”公孫政也是笑了,毫不避諱地拍了拍連複的肩頭:“別說是十幾年,就算是幾十年過去,我這把老骨頭也還硬朗着!”特意回過頭來,望向連信:“這位小哥兒長得俊朗,可是兄弟的骨血?”
“正是正是。”連複回過頭來,“信兒,還不快向王爺請安。”
“連信見過海固王!”
“好說好說!”公孫政笑了笑,複又看回子桑聿。方才隔遠或許還看不真切,而今二人之間不過是五六尺的距離。近了,愈發感覺到那身上的震懾氣息。
子桑聿微笑着,只是直視他。
見公孫政數刻不語,連複心裏也明個大概。
“王爺?”旁邊一名下屬有些疑惑。
“顧樘,你們先下去。”公孫政斂了方才的嬉笑面容,換回嚴肅。
“屬下得令。”
待正堂中各人退下,幾人之間的僵冷氣氛似乎有了些緩解。連複剛想将一路上準備好的話語向他開口,不曾想,公孫政已經先一步做出了舉動。
公孫政朝着子桑聿,掀袍而跪。
“王爺——”子桑聿倒是有些吃驚,忙伸手去擋。
“我公孫政雖是冠着海固王的王爺頭銜,事實上,也只是粗人一個。”公孫政擡起頭來,一雙眸子直視着面前的子桑聿:“但我曾答應過太子統,日後若見手持子桑盤龍玉佩之人,先作跪拜之禮!”
緊接着,便是那響亮的磕頭之聲,撼動了子桑聿的內心。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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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延順和四十七年,冬。
如今已經是過了落寒的節氣,疆域遼闊的大延王朝,并着偏于北方的京都,今時已飄飄揚揚地下了第一場雪。大延皇宮內皆被一層銀白覆蓋,置身其中如同到了那天地盡頭,看不到遠處的一絲景物。
皇宮內的東宮太子府,早上剛有宮人掃了門前的雪,這時又細細地履了一層雪花。
“來,學正,這可是我特意叫人從酒窖端出來的酒。你難得來一趟,無論如何都得陪我多喝幾杯酒啊。”
東宮之內,太子子桑統并未外出,而是在府內款待着初回京城的海固王公孫政。
“學正有蒙太子爺如此器重,惶恐了。”公孫政,字學正。“冬日嚴寒,陪着太子爺小酌幾杯還是可以的;只是白日醉酒,卻還是不好啊。”
剛回京城幾天,便聽下屬回報說太子統近日來都精神不佳,還時常獨自一人漫步在這皇城之內,或是在東宮自言自語,如同瘋了一般。
公孫政近年不在京城,故不知詳細情形。
太子統笑了,為他斟滿一盅酒。
“學正,你太久沒回來京城,你是不知道這當中的變故啊。”太子統口氣變得感懷起來,踱步到了窗前。窗邊景色,正是白雪茫茫的大延皇宮。
公孫政随着跟去,站在身側。
“太子爺,何事?”
太子統放遠了自己的目光,遠眺那皇城以外。
“收到回報,柏道成已經和明王結為了聯盟。他們将會在元陽節時行事,謀了我和父皇的性命。爾後,柏道成會以清君側的名義帶人馬進宮,再滅了明王。”太子統将這幾句話緩緩道出,驚得公孫政倒吸幾口涼氣。
“太子爺,既然你知道這一切,為何不反抗呢?學正可以——”未待公孫政說完,太子統便揚手擋住:“學正,你幫不了。你的人馬,遠在江南,即使此刻開始趕往皇城,士兵也會是疲憊不堪的狀态,無法迎戰。”
“可是,”公孫政不禁心痛:“太子爺就甘心把江山拱手于人?”
太子統輕嘆了一口氣。
“我作為一代儲君,又怎麽甘心把江山拱手于人?只是,我手中無兵,即使我有你,可是你在江南的三萬人馬,又怎麽和他柏道成的十五萬人馬抵抗?論權,我在朝中除了右相以及幾位大人,便再無勢力。這一仗,我打不贏他。”
公孫政啞口無言,不知該說什麽好。
太子統拍了拍他的肩頭,微笑:“學正,你也不必為我傷感。今日,雖然我無力拔起他柏道成的根基,但是他日,我相信他跑不掉的。”
“太子爺說得好聽,他日,誰來?”
若是元陽當真事變,子桑氏必遭屠門。莫說他日,也許明年便再也沒有子桑血脈。
“他日,我的孩兒會替我手刃此仇。”
公孫政聽了,瞳孔一縮,驚着:“太子爺的孩兒?皇孫殿下?…”轉念一想,“可是,太子妃不是還未臨盆麽?難道…”
“待太子妃降下麟兒,元陽節前,我會命連家兄弟二人護送孩兒出城。我的手中雖然沒有多少權勢,但是幾個有智有謀的親信,還是有的。只是,如今時日太短,這些親信還未曾成得氣候。我估計,待孩兒長大,便有了反他柏家的能力。”
太子統把未來的每一步都鋪算得詳細,一旁聆聽的公孫政卻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淚。“可是太子爺,這樣一來,你便要割舍出除了皇孫以外,子桑氏所有人的性命!而且今後的十幾年日子,也許大延王朝便要換一個主人來當!”
“害得他人舍了性命,的确不該。”太子統擡起頭去看那灰蒙蒙的天:“只不過,子桑氏這一劫是無論如何都逃不過了。如果,子桑氏的犧牲可以換來孩兒日後的起義,換來大延王朝的新生,那麽,就值得。”
“太子爺——”
悲恸之處,公孫政忍不住跪在他面前。
太子統蹲了下來,将他扶起。
“學正,答應我一件事情。”
“太子爺請講,無論何事,學正萬死不辭!”
“這是我子桑氏的傳國盤龍玉佩,我會留給我那即将出世的孩兒。他日,若有一人佩戴着此物前來見你,希望你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太子爺放心。學正就是舍了這條命,也會護皇孫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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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延順和四十八年,正月十二,夜。
就在東宮太子府的偏殿,一聲聲的嘶喊之聲惹得衆人一陣不安。太子統正在那偏殿之外踱來踱去,嘴裏不斷地呼着熱氣,低聲為臨盆的太子妃作祈禱。
太子妃韶筝提前臨盆,這只是府中幾個信得過之人才知道的事情。
如今,太子妃已經在産房內嘶喊了将近一個時辰,卻還是絲毫不見有任何動靜。太子統不禁皺緊了眉頭,幾度想沖進産房中去。
“太子爺,産房污穢,您可不能進去啊!”守在門外的宮女連忙勸阻。
太子統氣得拂袖,便也是只好作罷。心裏焦急又不是,進去又不是,幫忙好像又幫不了什麽活計。可惡,怎麽就顯得那麽無能呢。
那頭院門,急急地跑來了一道身影、正是親信連之民。
“大哥!”一直守在太子統身邊的連之凡見兄長回來,也是松了一口氣。“怎樣,那些事情可都交代好了?”
“一切都已經說好了。”連之民回望太子統,禀道:“過兩日是元陽盛會,所以近日有不少商販和戲班子等進宮幫忙置辦。現今雖是夜裏時分,不過仍舊有不少人在宮門出入。屬下只需裝作其中一員,出宮便不成問題。”
“好。”太子統不再多言。
連之民回望産房,聽得房內嘶喊不斷,心中也跟着堵塞。
時間不斷流逝,眼看着太子妃的難産之相又過了一個時辰、現今,已是正月十三了。太子統現在是一刻比一刻難熬、想到太子妃的前兩胎的小産,心裏一陣涼意。難道,老天爺就真的要覆滅了子桑氏嗎?
“啊——————”
太子妃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并伴随着嬰兒洪亮的哭喊。
門外的人皆是松了一口氣、太子統的臉上也有了些喜色。顧不得門外那幾個人的阻攔,當下便沖進了産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太子妃的情況。
“太子殿下萬福,太子妃與小公主都安然無恙。”
旁邊的老嬷嬷欠身行禮,這一句話,卻讓太子統僵立在原地。
“小公主?”太子統嘴裏說得極輕,緩緩地向床榻上的太子妃而去。目光,只是呆滞地看着太子妃身邊的錦衣小人。
“是啊,小公主也是康健,而且與殿下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呢。”
太子統蹲立床邊,看了看躺在床上柔弱無力的太子妃。太子妃撐着蒼白的臉色,硬是向太子統微微一笑。“筝兒,辛苦你了…”太子統握緊了她的手,履在自己的臉上。
“能為殿下誕下孩兒,臣妾不苦。”太子妃頓了頓,想及方才太子統的神色,知他心中定為了孩兒的身份而介懷。“只是殿下…這畢竟是你我的孩兒…”
太子統沉默,看回襁褓中的嬰孩。
粉嫩的一個小人兒,頭頂上的胎發還有些濕手。雖然并未睜開雙眼,但是觀其眉目以及小小的鼻子嘴巴,隐隐約約也看出了和太子統相似的存在。可是,女兒身啊,當真要讓女兒身的孩兒去完成光複子桑、一統天下的大事嗎?
太子統舉棋不定。
“殿下…”太子妃見他沉默不語,便大概猜到了七八分。“事已至此,即使日後不忍心孩兒去舍身天下,卻也要為她謀個生存之路。今夜,孩兒出宮是肯定的,日後她長大為人,若是不肯為了子桑家征戰,我們也是無可奈何。”
“筝兒說得對。”太子統點點頭:“當下,先送她出宮為緊要。”
門外一直守候着的連家兄弟二人得了命令,便遞上了黃帛、筆墨以及玺印等物。太子統攤開了那白布黃帛,捏筆寫下:
“大延順和四十八年,正月。皇兒初生、女兒身。卻未能留于身側、據回,柏氏會在元陽起事,只恐拖累皇兒性命。親信民、凡攜皇兒出城,一為健全,二為光複;自知此舉定累此兒一生勞苦,卻無可奈何。今,為皇兒取名聿,贈以自身玉佩,望,身體強健,方能一統天下以重振大延。”
放下了手中狼毫,太子統複又将腰間佩戴的盤龍玉佩摘下,與這黃帛聖旨一同遞給了在旁邊守候的連家兄弟。
“此去兇險,你二人也要保全好自己。”
此言一出,此時此刻,似乎已經是離別之際。
連之民以及連之凡兄弟二人一同跪倒在地,叩首三拜:“連之民/連之凡,此生無法侍奉太子爺左右。還望來日相見,把酒暢飲;若人間無緣,只盼輪回路上等一等,屬下必定與太子爺飲上一重,方入那生死道!”
太子統笑了,點點頭。
正月十三,是淩晨夜。
大延皇宮的進出之處還有着不少的人來往,皆是為了近日的元陽盛會作準備。當中有平民打扮的男子二人,推着一車空蕩蕩的籮筐跟随着出宮。
太子統站在不遠處的宮門牆頭,一直望着這一切,直到那二人出了宮門,策馬疾奔。
“聿兒,希望你日後不會責怪父皇對你的狠心。”太子統擡眼望回明月:“只是你今生生就為皇家中人,注定了,你這一生都不會過得平凡。”
“希望你日後可以好好地、也希望,你可以坐到那帝王之位,找到你最想得到的東西。父皇幫不了你什麽了,只能為你多留幾個有用的親信吧。”
一朵烏雲從明月後飄出,略略地遮住了一些月光。
大延皇宮,又準備開始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