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隔閡起
轉眼之間,距離長公主大婚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光景。
這天夜裏,連聿出奇地沒有在書房裏面呆到三更半夜,而是吃過晚膳之後便回了房間洗漱并且早早上床歇息了。柏傾冉有些訝然,卻也沒有當着他人面前問起。
作為長公主,本是沒有職務的;只不過那個作為儲君的兄長并沒有如想象中的有能耐,故而在很多時候,柏傾冉都需要去幫上他一把——畢竟皇帝最欣賞的,是他唯一那個聰明女兒想出來的政治策謀。
等柏傾冉回到府中時,發現房裏已經熄了燈。
“藍兒。”
“公主?”
“驸馬今天晚上都一直在房裏歇息嗎?”柏傾冉脫下外袍,遞給她。倒是有些奇怪呢,莫不是身體不舒服了?
藍兒收拾着手裏的衣物,放在一旁待洗的衣服盆子裏。“是呢,驸馬爺今晚說是覺得身體乏了,也沒有到書房去。倒是,公主出門之後就熄燈歇下了。”
“哦…”柏傾冉點點頭,“那你也早些歇着吧。”
“是,公主。”
待旁人都已經退下,柏傾冉方進了房裏。看了看這一片漆黑的房間,便點着了燭臺。
一時間,房裏便有了一些光亮。
柏傾冉走近床榻邊上,看了看蜷縮在被褥裏面的人。“聿……?”
被褥裏的人有了一些動靜,輕微地動了一下,卻也沒有說話。柏傾冉見他這般,心中更是覺得奇怪了起來。“聿,可是身體哪裏不舒服嗎?”
連聿緊緊地縮着,緩緩睜開了眼睛。
-阿爹,可是如果我說出了自己的身份,萬一長公主她……萬一、萬一她發起怒來,把孩兒的事情告訴皇上,那可就連累了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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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兒,你這般相瞞也瞞不下去的。即使長公主不用為皇家繼承子嗣,但是你和她這般相敬如賓又能維持一輩子嗎?
-阿爹……我……
-阿爹也并不是不怕死。只是有些事情,早說為好啊。
-孩兒懂了…
“聿?”
連聿深呼吸一口氣,方從被褥裏探出來一顆腦袋,看向那人。
仍舊是往日的那般溫柔、只不過,當這一切事情向你坦明之後,我就會失去這樣一份溫柔了吧。對于這一點,心裏可是很不舍得呢…
“你回來了…”連聿牽強地笑着,慢慢地坐起身來。
柏傾冉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她,“怎麽了?臉色似乎不太好?聽藍兒說,你今晚自從我出門之後便一直在床上歇着了。”
連聿點點頭,又不作言語。
“聿……”
“公主。”連聿下定了決心開口。
“這是怎麽了呢。”柏傾冉心裏有些不安的預感。不是說好了,不要再以公主驸馬的名頭稱呼對方嗎。何以,此時此刻變得如此生疏起來。
“如果,如果連聿做了一件錯事,一件欺騙着公主、欺騙着皇上、欺騙着所有人的錯事,公主還會原諒連聿嗎?”連聿輕擡起頭來,緊緊看着她。
柏傾冉聽了,微啓嘴唇,想說些什麽。
連聿見她不作答,輕垂了眼簾:“連聿,事實上并不應該成為公主的驸馬。連聿也不知道為什麽皇上會選了自己,連聿最初也并不希望成為公主的丈夫。”
“聿……”柏傾冉見她這個模樣,心中如同揪着一般。
“對不起,公主。連聿,……連聿乃女子之身。”
-既然是父皇一心招為驸馬的人選,想必也不是什麽劣人。
-今兒個我見着皇姐夫了!那模樣,倒是和皇姐很般配呢。
-公主,皇上怎麽可以這樣啊,咱們又沒有見過‘連聿’長什麽樣子,萬一是一個又老又駝背的糟老頭呢?
柏傾冉凝固在了原地。
-此生,我便僅屬你一人。你,不可負我。
-若是冷了,我便抱緊你吧。
從一開始和眼前這人的相遇,直到大婚之後的今天,中間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記得清楚。柏傾冉回想起這一個月以來她的回避,以及大婚當夜的端倪;再結合起如今她說的這一句女子之身…原來,原來是這樣嗎。
柏傾冉的思緒有些亂,不知道該往哪裏想。
“公主…連聿求你,不要告知皇上…待滿婚期一年後,公主便可一紙休書與連聿擺脫關系,連聿自知罪大惡極,只是我……”
“別說了。”
“公主…”連聿擡起淚眼去看她,卻發現她的表情已經冰冷。
呼吸也不由得停止了一刻。
柏傾冉看回她泛起淚花的眼睛,想起往日種種。原來,是一個女子之身。原來,這就是她難以啓齒的苦衷。父皇為什麽會執意将這個人安排到自己的身邊呢。如果沒有的話…
如今就不會心痛了吧。
“驸馬——早些安歇。”柏傾冉淡淡地說着,毫不留情。二人在這一份尴尬之中沉默了許久,柏傾冉才緩緩起身,去熄了燭臺。
連聿自是感覺到了那由心底冰冷到空氣的生疏,随着燭臺燈火的熄滅,心中那一點點的希望也徹底破碎。即使,即使她心底裏不會有把連家置諸死地的想法,即使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後她也不會去告發。
可是從這一切揭穿開始,那如同奢侈的溫柔就真的沒有了啊…
為什麽,心裏面會覺得那麽痛呢。是不是,從我遇到你的那一刻,這一生我就已經和你牽絆在一起了。連聿想着,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這一夜,沒有那熟悉的擁抱。
就連那本應該萦繞在鼻息之間的木樨香氣,也淡了許多。
對不起…公主…
柏傾冉的腦海裏不斷回響着這一句話,最終閉眼流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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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我跟公主說了。
-那,公主她的意思是?
-公主說,不會告訴皇上。一年…一年婚期之後,便會寫下休書。到時候,連家就可以離開京城,不會有人阻撓,也不會出事……
-聿兒,為何哭了……
自從那一夜坦明了身份之後、的确,柏傾冉遵守承諾不把連聿的身份告訴他人,更不會告訴給皇上。連家的性命保住了,但是這段感情卻沒有了。
柏傾冉的日常,依舊是在府中練劍,或者是為了太子的事情奔波;連聿自知已經不能再靠近她,故而每日都沉溺在書房裏、久而久之,直接在書房睡下。
藍兒也不是蠢笨的人,感覺到公主和驸馬之間的異樣。但見公主的臉色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也不敢開口過問。
夜裏。
連聿站在書房窗前,遠遠地便看到柏傾冉又出了門去。心中難受。唉,真是勞碌啊。“明明當儲君的人并不是你,只是為何,要這般幫他呢。”
無奈搖頭,仍舊坐回書桌跟前。
看回桌面上散落的大延史冊,今夜,該讀到第三本了吧。
連聿翻開那暗黃色書目,又開始研讀延史。
近日以來,看了很多關于前朝的書籍。從子桑氏的建國,包括延帝獵殺野獸而定下的關于平蛟山春狩的規矩,以及那子桑故城,江南承運城的介紹。
如此看來,大延子桑氏應該都是勵精圖治的帝王才對啊。
“大延順和十八年,延帝子桑懷任用柏家子弟輔助朝綱。與延帝同年的柏元興被提拔為最年輕的左相。……左相柏元興忠心于大延,立下不少利民國策,得延帝重用……”
“左相柏元興…”好像,就是當今皇帝的父親了吧。連聿輕皺一下眉,聽說這位左相在自己兒子登基的時候急病而死。恐怕,是因為新朝的事情?
只是前延沒落,柏家登帝也只是順應天意。何以,這般心痛。
“看來是一位極度忠心的臣子。前朝得了這麽一位輔臣,也是幸運。”連聿輕輕地蓋上手中的書,癱坐在椅子上沉思。
今夜,似乎沒有看書的頭緒啊。
書房內,燭臺上的蠟燭已經燒了一半;随着一點點的風吹過,燈火也有了些搖晃。連聿呼吸着房內的淡淡熏香,只覺得連日的疲勞有了一刻的放松。
“吱呀——”
-這是今天早上開始,廚子便用酒釀喂醉了的田雞。喂了一天的酒了,不會影響肉質也不會流失酒香、本來是打算明天做菜的,公主就吩咐今夜先給驸馬爺你做來吃了~
-感覺不夠。
-不夠也不可再吃了。
腦海裏,浮現出那日柏傾冉的音容笑貌。
書房的門被人推開,連聿登時從迷蒙中醒了過來。
“藍兒……”連聿尴尬地笑了笑。也是呢,公主也不會再到書房裏來了吧,自己怎麽還在希冀着是她呢。“有什麽事麽?”
藍兒見她這般失神的模樣,就知道她心裏有苦屈。“唉,驸馬爺若真的是想見公主,何以連日來對公主就這般冷淡呢。”輕嘆一口氣:“不過藍兒也沒權利管公主家事,只是這些年來都是跟在公主身邊的,自然希望她好。”
連聿淡笑:“只是,大家都忙而已。”
藍兒回頭看了她一眼,不說話,把托盤的熱茶放在桌面上。
“哪裏有那麽忙。驸馬爺大可以不在書房呆的,而公主,也不必每天晚上往外跑。本來就是兩夫妻,哪裏那麽多争吵怨恨……”
“藍兒…”連聿說話間有些躊躇。
“驸馬爺早些安歇吧,藍兒先告退了。”藍兒也不再說下去,收拾了一些雜物便起身向連聿告辭,推門離開。
書房的門又被關上,連聿複又嘆了一口氣。
公主,也不必每天晚上往外跑麽……連聿苦澀笑了,想必,真的是那一次的坦明身份刺激到她了呢。嘴裏說不在意,事實上,也在心痛啊。
一年。
還有一年的時間,便要正式地離開你了。
柏傾冉回到府上時,已經是二更天時分。
像是無意,又像是有意的,柏傾冉途徑了書房門前。透過微開的檀木窗,看到了裏面埋頭夜讀的人已經在軟榻上捧着書睡着。
身上也沒有蓋着軟衾或是外袍,就這樣睡着。細微間,還看到她縮了一下手腳。
柏傾冉皺了一下眉。
“公主…”藍兒站在身側,有些不忍:“夜裏起風,還是讓驸馬爺回房裏睡吧…”心裏面只是一直以為公主和驸馬一時鬧了別扭罷了。
明明是互相在乎,卻又互相回避。
柏傾冉不言語,轉身就往寝室走去。
“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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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後,用過了午膳。柏傾冉本在院裏靜坐,倒是看到連聿跟随着兩個陌生面孔的侍衛出了門去。後頭,還跟着兄長連信。
“驸馬這是往哪裏去。”
像是問了,又像是沒問。總之當藍兒擡起頭來看她時,她似乎是沒有說過話的樣子。“說是太子殿下傳召,叫他往東宮走一趟。”
“太子…”
柏傾冉頓了頓,心中有些生惡。
東宮太子府。
雖然說之前也曾跟着柏傾冉來過這東宮一回,還吃過一頓飯。不過太子還是恐慌連聿會在這皇宮裏迷了路,故而喚了不少人帶路前往。
只不過有些出其意料,連聿像是從小在這宮裏長大,把走過的路都記得清清楚楚。
“驸馬爺倒是比我們這些人還懂路呢,看來太子殿下是多慮了。”領路的公公低聲笑着,打量了一下連聿。
“也只是誤打誤撞。”
倒也不知道這太子找自己有何事。料想,自己雖然是驸馬,名義上他的妹夫——只不過,軍國要政自己幫不上忙,喝酒談天也找不着自己。還是說,有什麽,至關緊要的事情是牽扯到自己身上的?
不然,怎麽喚了親兵在一大早就往府上找人?
“驸馬爺,您進去吧,殿下正在內堂等着您。”
“好,勞煩公公了。”
連聿站立在這東宮主殿面前,一時間有些恍神。
主殿。
這就是在十六年前明揚之變,前朝太子子桑統的寝宮了吧。不知道十六年前、死在這一場大火之中的太子妃、和那未出世的皇嫡孫,當時是什麽感受呢。
這些天看了太多的大延史冊,有時候失神,會以為是大延的子民,生活在延帝子桑氏的統治之下。因為史書上的大延子桑,是那樣地耀眼,是那樣地不該滅朝。
這樣的想法,也是犯上了。
連聿邁開步子踏進這主殿內堂,第一眼便看到坐在上座的太子柏澈。“連聿見過太子殿下,願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妹夫何以這般見外。”太子笑了,直接起身去扶他:“一家人,一家人。”
待連聿站起身,太子微笑未減,細細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兒郎。
因是進宮見太子,所以換了一套新的衣服。這套衣袍是大婚之前,柏道成叫禦衣局給連聿量身訂下的。一身料子較輕的淡缜色長袍,補子上用了五花線繡着日出東方的山河景色;腰間系着一指粗的象牙色金線繩;冠了那履紗的綠瑪瑙紫金冠、配着腳下一雙雪色豹子逐鹿的靴子。
因是五月天氣,今日日頭毒辣較熱,倒是出了一身薄汗。
“妹夫先坐下。”太子見他這般出衆,心中不禁喜悅。
“好。”
宮女們備上了一些糕點茶果,另外又端上了湃過冰的酸梅湯給連聿解暑。等到宮女們上了一眼望去十來碟小吃,太子才揮了揮手,示意衆人退下。
連聿喝了一小口酸梅湯,只覺暑氣消了大半。
“自從妹夫和冉兒在新婚之際到這拜訪,數數日子,也差不多三個月沒到我這東宮來做做客了啊。”太子順手打開了一旁的紙扇,看向連聿:“想來今日的邀請也是唐突了,看起來妹夫倒是被我吓到了呢。”
“皇兄多慮了。只是這天氣,惹得比較急躁。”連聿禮貌一笑。
二人的對話還沒有進行得多久,卻是聽到主殿門外有争吵之聲。
“呃。妹夫先稍等一下,待為兄出去看看是發生了何事。”太子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些尴尬,似乎是知道了外頭發生的事情。
連聿點點頭。
太子柏澈就這樣出了門去,一時之間這內堂便沒了人。
連聿自己坐着也是無聊,便站起身來在這主殿四下地走動。透過那镂空的窗子,看到外邊本在吵鬧的人群還在鬧騰,心裏不禁有些好奇。唉,還真是八卦啊。
“殿下,你怎可私自去見那個小白臉!”
“哎呀,這只是普通的拜訪啊。”
那人和太子在拉拉扯扯,似乎有着道不明的關系。連聿仔細瞧了瞧,卻是忍不住嘴角抽搐了起來。
那個人,怎麽是個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