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無冕之王
當然,史書上那寥寥幾筆,往往縮減了太多太多的內容。平定葉氏殘餘勢力的這場戰争,前後大大小小打了幾次,葉昭長子葉尚戰死,三子葉逑與二子葉明逃亡,齊牧在兩年間陸續平定了原葉昭統管下的渝州、萬州、合州、佑州,成為了北方大地的無冕之王。
齊牧的雄心霸業,正一步步地走向最為輝煌的巅峰。
爾後,迎來了短暫的和平與寧靜。
除了連年征戰後要讓士卒與百姓休養生息,囤積糧草等原因外,還有一點,極少人知道的,那便是齊牧的頭風越發地厲害了。
也不知是何時落下的頑疾,還年輕些的時候,發作得還少些,不甚礙事,齊牧隐約憶起,大約是鳴都之戰後,才疼得愈加頻繁的。
戰争,可是個體力活啊。
“侯爺總說我,卻不注意自己。”殷子夜蹙了蹙眉,起身走到他背後,伸出雙手,纖白細長的手指輕輕觸上他兩邊的側額,“我來試試。”
“嗯?你會推拿?”齊牧驚訝。
“不會。”
“……”
“所以說我試試。”
“好,”齊牧無奈地笑笑,閉上眼睛,“能當你第一個病人,本侯榮幸之極啊。”
“侯爺。”
“嗯?”
“方今北境大體已平,侯爺下一步有何打算?”
“佑州以北的胡人時常入塞為害,始終是個隐患,不得不除。”
“的确如此。”
“子夜可是有話要說?”
殷子夜頓了頓,“侯爺雖已征服北境,然北有夷狄,南面更盤踞着象州杜植、陽州方氏一族的勢力,一統中原之路,還很漫長。”
齊牧微微颔首。
今年,他已四十有四,人生過了大半,才歷盡艱難蕩平北方,齊牧不敢斷言,他能否在有生之年裏,親手将四海之地攬入囊中?
“不過,”殷子夜又道,“杜植暫且不足為懼,陽州的當家人方華之死對方氏一族打擊頗為沉重,何況,方華的繼承人,他弟弟方景雖年紀尚輕,為人卻老成持重,作風穩健,與張揚的方華截然不同。如不出所料,方氏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當會據守東南,養精蓄銳,窺伺争鋒之機。”
“嗯。”齊牧沉吟道,“此言在理。”
“方氏在陽州根基已深,不易撼動。反觀侯爺,初平渝州、萬州、合州、佑州,政策未行,人心未定,子夜建議,可多方招募重用四州之名士賢達,收附民心,鞏固統治,則北境之徹底安定,指日可待。屆時,侯爺北上南下,都省卻了後顧之憂。”
“好,正合本侯之意。”
“當中有一人,子夜願着力舉薦。”
“哦?”齊牧睜開眼睛,回頭好奇地盯着他,“此人難不成以美酒賄賂于你了?”
這自然是句戲語。主要是,殷子夜一貫少與他人來往,罕有特意向齊牧為誰美言之事,否則,以他與齊牧關系之密切,早有許多人欲借他之便利在齊牧麾下出人頭地,平步青雲,只殷子夜均毫不留情地一概拒絕,便免不了将人情處得僵滞些。
“那侯爺聽不聽?”殷子夜不答反問。
“聽,”齊牧樂呵笑道,“能讓你上心的,我當然得瞧瞧是何方神聖。”
“林塵。”
“林塵?”齊牧一愣。
“侯爺還記得此人否?”
“怎能不記得?”齊牧道,“當初罵我那兔崽子嘛。”
殷子夜噗嗤一笑。
“笑啥,我說得不對?”齊牧瞅他。
“對極了。”殷子夜正色道。
林塵,有名的大才子、大文學家,正是當年為葉昭攥寫那讨齊牧之檄文的作者。本來,那篇字句铿锵、大義凜然的檄文氣得齊牧怒不可遏,況且,葉昭還将之昭告天下,企圖令齊牧遭受天下唾罵,将來更是極有可能會載入史冊、萬世相傳,抹滅不去、亘久長存的不僅是林塵才華橫溢之美名,還有他齊牧狼心賊子的罵名。但凡想成就千秋霸業之人,有幾人能全然不在乎生前身後名?
“那兔崽子,一點沒有筆下留人啊。”齊牧感慨。
“可侯爺不還是留下了他?”殷子夜笑道。
攻入渝州滑城之時,葉氏麾下那一幹投降的部屬中,林塵乃其中之一。
“林塵才華蓋世,殺了着實可惜。”
齊牧留了他一命,如今擔任一介無足輕重的小官。
“侯爺生性愛才,此容人之度,實為明主之典範。”殷子夜道。
齊牧又閉上眼睛,不知是否錯覺,經殷子夜的雙手揉弄俄頃後,脹痛的腦袋似稍有舒緩。良久,他緩緩道,“子夜之意,本侯明白了。”
多年征戰,齊牧前前後後接納了不少敵方的降将,他全然不在乎別人易主而後歸附于他。齊牧的用人标準,只有兩點,其一,或是有才,或是有德,若才德兼備,自為上佳,其二,忠誠。從前,各為其主,齊牧可以理解,可一旦歸降,便只能認他這一個主公,倘身在曹營心在漢,不願一心一意輔佐于他,便是他絕對無法容忍的,沒有商量,殺無赦。
該做的工作,齊牧倒也會做到位,比如不株連,不羞辱,甚至将一些他特別惋惜的人才斬首之後,還會命人好生照料其家小。不過,真有人特別招惹到他的,下場也會很慘烈。像當初的陽州太守楊卞,竟出兵襲擊跋山涉水從老家前往盈州城的齊氏族人,搶了齊家萬千家財事小,令齊牧無法釋懷的是,他的老父親、親弟弟及一衆姬妾随從均命喪于楊卞軍隊的刀下,幾乎可以說是被全家滅門。後來,齊牧擒了楊卞,殺了之後還不痛快,将他懸屍于城門示衆。
楊卞也屬當世名士,齊牧此舉,頗引了一些唏噓。得知詳情之人都比較清楚,劫殺齊牧的父親并非楊卞本意,而是他屬下的一位将領見財起意,臨時生出歹心而行下此舉,事後,這位将領投奔了當地的土匪山賊,楊卞情知糟糕,當即舉兵剿滅這夥山賊以及他這位舊屬,希冀得到齊牧的原諒,然為時已晚,仍保不住他自己一命。齊牧殺了楊卞,還不算什麽,衆人也只是唏噓罷了,真正令大家的心一寒到底的,是齊牧悲痛之下,誓要替家人報仇,竟因此而發兵血洗陽州,不知屠戮了多少無辜百姓,那一年,陽州白骨千裏,血流漂杵,生靈塗炭,令四方之地無不震驚。
因一人之罪,而殃及一州之百姓,可悲可嘆。代價是慘重的,不論是對楊卞,對陽州百姓,還是對齊牧。正由于這極端的一戰,齊牧大失人心,當時,在明面上,他手下的不少能人志士直接棄官而去,于暗地裏,他的一些近臣心腹幹脆背後黨結挑撥,意圖将齊牧一除而後快。于是,齊牧的兵馬還在陽州橫沖直撞、大肆殺戮時,他的根據地盈州突發兵變,他的部下超過了半數都在一夜之間反叛。那一次,齊牧衆叛親離,危若累卵,差點就無家可歸,流落街頭,多年心血近乎付之一炬。
齊牧還是命大,後來,此事仍是有驚無險地堪堪擺平了,齊牧親率大軍平了叛部,重回盈州。然而,經此一役,齊牧可謂受到了當頭一棒,引起了他深刻的思考。這些都是殷子夜到來之前的事情,齊牧畢竟尚年輕氣盛,正氣血方剛,多年之後,齊牧明白了自己當年何以會走到了與部屬離心離德的地步,犯過的錯已不可挽回,唯有謹記教訓,引為前車之鑒。
悟以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多年來,齊牧确在一點點地改變,血洗陽州無疑是一種極端,至于另一種極端,以杜灼手下的名将江嶼為例。
杜灼麾下的兩位悍将,一個江嶼,一個蒙金,都骁勇善戰,有以一敵百之勢。齊牧初見,便意圖将他們收為己用。一番試探過後,齊牧發覺,此二人對杜灼的忠誠度根深蒂固、無與倫比,非功名利祿所能輕易誘惑。盡管如此,齊牧還是沒有放棄希望。終于,機會來了,這要說回到鳴都之戰。恰當齊牧籌備着與葉昭開戰時,杜灼在安州起兵叛亂,齊牧聽從殷子夜之計,飛速前往鎮壓,大敗杜灼,活捉江嶼。江嶼自此暫時聽命于齊牧,在鳴都之戰中,為他斬下了葉昭大将嚴尤的首級,算是立了大功。可江嶼也是個很有個性的漢子,從一開始,他就明确告訴齊牧,他永遠都只忠于杜灼一人,齊牧既放他一命,是為對他有恩,報恩之後,他始終是要走的。鳴都之戰結束,齊牧知道再難以留住江嶼,雖則那會兒有人勸他勿放虎歸山,将江嶼殺了一了百了,可齊牧思來想去,還是沒有下這個手。
世間,唯英雄能惺惺相惜啊!
于是,江嶼毫發無損地離開了盈州城。
齊牧當時沒有想到,他這一念之間放走了江嶼,竟在将來的某一天,成為扭轉他命途節點的一個關鍵。
又或許,一切冥冥之中皆有定數。誰又說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