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鐵嘴判命
然而這回不一樣啊!
從前,殷子夜的分析至少還有理有據,這次……這次是鬧哪樣?堂堂一個盈州城,上至天子下至臣民,還有齊牧的雄心壯志,春秋大業,拼搏多年的心血,竟完全取決于那幾個天知道是誰的刺客身上?
“那我問你,”又一人霍地站了起來,“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有刺客,萬一他們失手了呢?即便他們能得手,萬一他們沒趕上方華到達盈州城之前呢?這些刺客莫非是你派的,所以你才如此有把握?”
最後一句話當然只是諷刺的調侃,殷子夜要真有這本事,還讓齊牧打什麽仗,直接擒賊先擒王得了。
第三人又開口了,“久仰殷大人屢出奇策,作風大膽,可咱這些凡夫俗子的腦袋,只能理解‘上智’,不能理解您這超凡脫俗的‘神智’。”
人群跟着嚷嚷開了。
“什麽大膽,簡直是荒唐!”
“今天才發現,敢情殷大人原來不是軍師,而是巫師!這哪是計謀,這分明是詛咒,鐵嘴判命啊。”
衆人熙熙攘攘,冷嘲熱諷,總之幾乎沒有一個贊同殷子夜的。殷子夜面不改色,默然不語,靜靜地看着他們。“侯爺,切不可将天下河山寄予此等無稽之談!”大家紛紛勸阻齊牧。沒辦法,殷子夜在齊牧心中太有話語權了,大家真的怕齊牧一個頭腦發熱,這回還是不分青紅皂白地聽信了殷子夜。
齊牧有點心煩氣躁,擺了擺手,“都別說了,都別說了。”他揉了揉額頭,“今天到此為止,先散了吧。”
然後,大家不好的預感應驗了——不知道私底下殷子夜又給齊牧耳邊吹了什麽風,齊牧竟真的采納了殷子夜的建議,決意對方華的偷襲不予理睬,一心與葉昭對抗到底。
衆皆嘩然,人心愈加動搖,不少人暗地裏已經開始籌謀自己将來的後路了。
不知不覺,齊牧與葉昭相持已有三月,齊牧內憂外患,前方的戰線,兵糧不足,士卒疲敝,後方的陣營,越來越不穩固,齊牧都不敢想,到底還有多少人仍是一心一意地站在他這一邊,還有多少人沒有失卻勝利的希望。
別說他們,便連齊牧自己,也幾乎要失去堅持下去的信心了。
終于,突破他心裏最後一道防線的,既不是面前葉昭的壓迫,也不是身後陣營的不牢,亦不是遙遠的他方不明情況的方華,而是,殷子夜病倒了。
殷子夜去年秋季随齊牧出征,至今年初冬,足足一年有餘,說實話,齊牧從未放心過他的身體,可殷子夜還挺争氣,去年冬天,除了腿疾時常發作,沒有鬧出什麽太大的動靜,可意志終究戰勝不了自然規律,長途軍旅奔襲,物質缺乏,環境惡劣,殷子夜撐到現在才病,已是奇跡。
殷子夜高燒不退,神志不清,只偶爾呢喃出一些斷續的呓語,齊牧心急火燎,六神無主,卻力所不及,茫然無措。
在殷子夜榻旁守了半日,齊牧不忍再審視他蒼白的面容,命顧決看好,自己走了出去。
軍營之中,不少人來回忙碌地奔波,原來是兵糧送到,士卒正忙着搬運。一個小兵,身上衣服已近殘破,滿身滿臉的泥塵,神情疲憊,不知幾日沒有好好休息了。他正馱着一袋比他的身形大得多的糧食,低頭艱難地匆匆趕路,沒留意到齊牧走到了他前方。那小兵不經意地一擡頭,吓了一跳,手上一哆嗦,肩背上的糧袋噗地一下摔了下來,糧食嘩啦啦地散落一地。小那兵當場懵了,僵了好一會兒,瞅見齊牧大跨步向他走來,雙膝一軟撲通跪下,磕着頭不住求饒,“主帥饒命,主帥饒命——”
他低頭等待着齊牧大發雷霆的訓斥,畢竟一來齊牧治軍嚴格,上下皆知,二來當前軍糧不足,浪費糧食豈止是大罪,死罪都有可能,三來,這些天形勢不容樂觀,剛才一瞥間,他瞧着齊牧的臉色陰沉得跟發喪似的,能不怕得抖如篩糠麽?
他等着等着,一雙沉穩有力的手扶在了他肩膀,繼而聽到了齊牧的聲音,“起來。”
小兵疑惑而又小心地擡起頭來,看到齊牧近在咫尺的臉,依舊與剛才一樣的神色,不……有點變化,似乎更緩和些了?小兵呆愣愣地站起,齊牧端詳了他半晌,又環視一圈遠遠近近的人,長長嘆息一聲,道,“我真願半月之內擊破葉昭那厮狗賊,便無需令你們再這般勞碌奔波了。”
待那小兵回過神來,齊牧已經走遠了。
齊牧心不在焉地走了一圈,回到營帳,殷子夜已喝過藥,沉沉地縮在被褥之中。齊牧輕聲喚他,沒有回應。
齊牧很無力,也很無奈。如何是好?殷子夜已經無法告訴他,也沒人有讓他滿意的答案。思前慮後,齊牧想到了他的得力臂膀,殷子夜的一生摯友,留守在盈州城的沈聞若。
齊牧提筆疾書,一封急信打到了盈州城。信中,齊牧的意思很明确:他欲退兵。
退兵,不意味着他要放棄。他想退守盈州城,給自己多留些空間,多留些餘地。
沈聞若的回信很快送入營中,出乎齊牧的意料,沈聞若意見十分堅決,且與齊牧恰恰相反:無論如何不能退,一定要堅守到最後,一旦退兵,所有的空間,所有的餘地,都會灰飛煙滅,一旦退兵,就相當于徹底的放棄,不會再有重來的機會。
沈聞若舉出了秦末漢初項羽劉邦之戰的例子。當年項羽、劉邦在荥陽、成臯對戰,誰都不肯先退一步,因為誰先退卻,誰就會銳消勢屈。如今,齊牧以弱敵強,以一當十,扼守要地,阻滞葉昭,已将近半年,局勢十分明朗,正是決定天下大勢的關鍵所在,早就無半點齊牧所謂回旋的餘地。沈聞若言辭懇切地勸說齊牧,希望他能夠咬緊牙關,堅持到底,切勿坐失良機。
看完沈聞若的書信,齊牧出了半日的神。直至殷子夜微微翻身,齊牧忙湊到跟前,低頭查看。殷子夜仍昏睡着,經軍醫調養,高燒好歹暫且退了,只他體質不比常人,一次尋常的風寒,殷子夜也要費好些時日才能痊愈。
守,還是不守?這是個問題。
盡管決策艱難,齊牧亦非一個遲疑不決的人。當他只有一條路可走的時候,他恰恰會變得無比堅決。
齊牧決定,守。繼續守,守到底。
既然如此,齊牧便不再是消極地對峙了,而是積極備戰,一方面加強防守,命後勤部隊采取十路縱隊為一部,縮短運輸部隊之間的間隔距離,且采用兩列陣的陣型,預防葉軍偷襲,另一方面,則積極主動地尋求機會,擊敗葉昭。
十月,天氣更為嚴寒。殷子夜的病情反反複複,時好時壞,也是萦繞齊牧心頭揮之不去的一件煩心事。和葉昭的拉鋸戰似乎還是沒有什麽突破口,便在此時,一個人來到了齊牧的營中。而就是這個人,成為了這場長達一年多的重大戰役的關鍵轉折點。
這個人便是葉昭麾下的徐武。沈聞若一語成谶,他預計貪得無厭的徐武會因為觸犯規條而不為龐申、紀峰所容,徐武果真便遇到了這檔子事,紀峰不留情面地将他家人捉拿下獄,徐武一怒之下,前來投降齊牧。
在此敏感的時機,投降真的是一件很微妙的事,對雙方都有風險。于徐武,萬一齊牧不相信他,認為他是詐降,而拘留甚至殺了他呢?于齊牧,萬一徐武确乃詐降,在戰略上誤導他,因而中了葉昭的計謀,導致兵敗呢?問題的根本,就在于是否詐降這件事上。
然而,說起來,徐武其實是齊牧的舊識。早在年輕時候,他們便相識了。徐武師從名門,卻無甚大家之風範與氣度。從沈聞若判斷他貪婪成性,便不難想見。總而言之,齊牧對他好感不深。
徐武或許也明白這些,為表誠意,更為了體現自己的價值,他帶來了一個重磅消息,那就是葉昭的運糧路線與糧倉位置所在。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對打仗來說,糧草乃重中之重,徐武所言若為真話,齊牧可就掌控了葉昭的致命信息了!
那麽,信還是不信呢?
齊牧考量的時候,沈甘智又出主意了。
沈甘智的意見簡潔明了,就是信。因為徐武投降齊牧這件事,有根有據,合情合理,還被沈聞若預測過,有什麽可猶豫的呢?相反,齊牧應當果斷出擊,抓住這個千年一遇的勝機,奠定勝局。
等沈甘智也退了出去,營帳裏只剩兩人時,一道微弱的聲音響起,“侯爺。”
“……子夜?”齊牧既驚又喜,急急去到他身旁,摟着他的背将他扶起,讓他倚在自己身上。
殷子夜的精神好了些許,至少意識清醒了。他擡頭看向齊牧,無甚血色的雙唇輕輕張合,“侯爺,徐武之計,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