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舉步維艱
天下之士,有人真的一心忠于朝廷,忠于天子,而有人,則是各為其主,與正邪無關。何況,殷子夜心底深處,朝廷,至少這個朝廷,這個皇室,這一脈所謂的真命天子,絕不代表正義。
當整個環境、整個世界本身就是錯的時候,再去論當中每一個人的是與非,有何意義呢?
是的,葉昭睜眼說了很多瞎話,可有一點,他說對了,那就是當今的朝廷,确不再是天子的朝廷,而是齊牧的朝廷。天子是一個虛殼,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無論他落到了哪位諸侯手上,想來都不會有更好的待遇。從許非作亂開始,杜姓的皇族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沒落。君權神授,天賦皇權,這些代代相傳、根深蒂固的傳統價值觀,也拯救不了他們。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物極必反,盛極必衰。改朝換代乃歷史趨勢,在所難免。而他們,恰恰處在了歷史洪流波濤洶湧的一個節點,得以參與一場驚心動魄、傳承千秋的群雄逐鹿,王者争鋒。
對這篇“精彩絕倫”的檄文,齊牧氣得不輕,但也沒太糾結,該幹的活還得幹,很快就點兵出發,迅疾前往安州解決杜灼了。
此役,齊牧大敗杜灼,不僅俘虜了他妻子,還生擒了他手下的猛将江嶼,只可惜,還是讓杜灼尋了空隙,倉皇之中只身逃脫,沒能斬草除根。
一如殷子夜所料,杜灼都被齊牧擊敗了,葉昭那邊還是什麽應對都沒有。探子有消息傳來,說是葉昭營中确有人勸他趁此機會攻打齊牧,可葉昭以幼子患病為由,始終沒有動作。就這樣,齊牧迅猛而去,平安而回,這次終于可以心無旁骛地與葉昭決一死戰了。
戰争開始進入白熱化狀态,兩軍的首次正式交鋒終于來臨。天寒地凍的二月,葉昭的大軍進軍水陰,打算渡河南下,尋戰齊牧的主力部隊。葉昭首先派出大将嚴尤作為先鋒攻打輝城的郡太守杜雨,意欲搶占葦河南岸的重要據點,力保葉昭的主力大軍順利渡河南下。
四月,齊牧決定主動出擊,親自領兵解救輝城被圍困的窘境。這時,沈甘智為齊牧獻上一策。
沈甘智認為,葉昭兵力衆多,正面硬碰恐怕難占上風,于是他建議齊牧行聲東擊西之計,以分散葉昭的兵力。沈甘智策劃的路線是,先引兵往西南方向至唐谷渡口,佯裝要渡河襲擊葉昭後方,如此一來,葉昭必定分兵前往,齊牧再率輕騎以迅雷之勢去進擊圍攻輝城的嚴尤,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必起制勝之效。
齊牧依計行事。果不其然,葉昭中計,分兵唐谷,齊牧乘機率領輕騎,遣大将廖璋及原杜灼麾下的江嶼為前鋒,急趨輝城。這一戰中,江嶼以萬人不敵之勢,霸氣凜然地沖入敵方大軍之中,親手砍下了敵方将領嚴尤的首級,并送到了齊牧面前。葉昭軍群龍無首,大失方寸,潰敗而散。
葉昭馬上率主力部隊渡河追擊齊牧,這回派出的先鋒是與嚴尤齊名的悍将文駿,與在安州兵敗後投奔于他的杜灼。齊牧兵馬相比葉昭本就少得寒碜,與嚴尤一戰過後,約有數百騎兵,駐于輝城之下,而文駿與杜灼則帶領着數千騎兵以及後繼的步兵追趕而來,乃齊牧十數倍的兵力,形勢頗為嚴峻。葉昭也不是個完全的草包,他很清楚這次若能逮到齊牧,以彼此的軍隊差距,齊牧必敗無疑,那麽這場轟轟烈烈的大戰,怕是要就此結束了。而之前損失了一個嚴尤,簡直微不足道。
生死關頭,存亡之際,齊牧當即下令,命士兵解鞍放馬,并将一應辎重棄置于路旁,部隊則悉數藏好。不多時,葉軍浩浩蕩蕩地逼了上來,見此情景,即刻陣型大亂,紛紛下馬争奪資糧財物。葉昭平素軍紀不整,軍令不肅所導致的問題,這會兒無疑體現得淋漓盡致。文駿一如沈聞若當時的評價,是個與餘住無二的有勇無謀的匹夫,倒是杜灼一下子就看出了齊牧的詭計,可這些都是跟慣了文駿的士卒,他雖為葉昭點名與文駿平起平坐的将領,可誰會真的聽他的話?杜灼叫也叫不住,拉也拉不回,只好眼睜睜地看着一群人亂來。
便在此時,齊牧一聲令下,齊軍殺聲震天地沖出,一舉擊潰葉軍,杜灼再次從齊牧眼皮底下逃走,葉昭的另一員大将文駿則被殺于亂軍之中。齊牧終于率衆順利退回到了鳴都。
雙方幾次交鋒下來,葉昭人數雖衆,卻一直沒讨到好,反而一連折了他麾下兩個最聲名顯赫的大将,就這樣,葉軍的銳氣受到了重創,葉昭沒有再急匆匆地立時進攻,稍稍地緩了口氣。
可無論如何,葉軍兵多将廣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七月,葉昭主力進軍鳴都正北方向的越幽,眼看就要與鳴都的齊牧對上了。
八月,葉昭大軍逐漸接近鳴都,依沙地立營,東西橫亘了約數十裏,齊牧這邊同樣築壘立營與葉昭對峙。
九月,齊牧一度率軍出擊,但葉昭兵力實在雄厚,齊牧并未能占據上風。無奈之下,齊牧只得繼續回營堅守。
就在雙方相持不下之時,齊牧營中,傳來了一個令所有人都膽戰心驚、惶惶不安的消息:一直保持中立态度的東南勢力陽州方華,終于坐不住了,意圖趁着齊牧自顧無暇的這當口,發兵偷襲齊牧的老窩——盈州城!
這一次,與以往的情況都大不相同。齊牧面前,是葉昭,數倍于他的兵力的葉昭,雙方從開戰到現在,已經一年多,于鳴都對峙了近兩個月,齊牧無論如何都絕不可能在這時候抽調兵力回後方保衛盈州城。這場對峙,他實則已然十分辛苦,顯而易見地處于劣勢,齊牧根本是在苦苦支撐,一兵一卒都抽不出來。而他若退兵,葉昭毫無疑問會乘勝追擊,一路打到盈州城,那齊牧據守鳴都的意義何在呢?
齊牧的背後,則是方華。方華可不是閑雜人等,他亦是個有勇有謀的人物,十七歲喪父,在過去短短的數年時間裏,憑着一身鋼鐵般的意志與精力,領着最初僅有的三千兵馬,在東南陽州大地一帶東征西讨,南征北戰,使方家成為了東南之主,他所掌控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說是他血戰沙場拼回來的。可見方華雄才難擋,乃超世之傑。他的父親方山也是一員悍将,當年中原領域內,飛揚跋扈的許非幾乎沒把各方諸将當一回事,唯獨對方山感到幾分忌憚。如今,方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的名聲,同樣令天下群豪聞之色變。
所以,齊牧現在真是史無前例地進退兩難,舉步維艱。
毋庸置疑,一旦盈州城失守,齊牧的陣營将立刻分崩離析。之前每一回,甚至葉臻舊部聯合齊牧的個別部屬在盈州反叛于他,圍困盈州城那次,都沒有像現在這般令衆人陷入絕望。因為,這看起來實在是個無解的困局,前後一虎一狼,之中的齊牧猶如一只瑟瑟發抖、楚楚可憐的小綿羊,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先被誰吞噬而已。
後來,齊牧回想起來,哪怕之後他吃過更嚴重、更狼狽的敗仗,也比不上這個時期齊營中的人心動亂、搖搖欲墜。
他更永遠不會忘記,在近乎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焦頭爛額的時候,有一個人,力排衆議,固執一詞,堅不退讓。
齊牧營帳之中,有人搖頭嘆息,有人苦思冥想,有人激烈争辯,有人心猿意馬,在此緊急關頭,一道清亮而平穩的聲音響了起來,“侯爺,請不必憂慮。”
所有人都看向聲音的來源。
齊牧也轉過頭去。
殷子夜站了起來,環視衆人,最後目光落在齊牧臉上。
“方華來不了的。”殷子夜篤定道。
所有人都一臉疑惑,齊牧也不由問道,“子夜此言何解?”
殷子夜緩緩道,“方華征戰數載,剛剛吞并東南陽州不久,他所誅殺的無不是英雄豪傑,這些英雄豪傑,門下不乏死士,有的是甘願為他們誓死效忠之人。方華此人,為人輕率,不善防備,即便他率百萬之衆前來中原大地,亦與只身出行無甚區別,若遇刺客伏擊,方華也不過能以一人之力敵之。依子夜之見,不等方華兵臨盈州城,他便要先死于刺客手中。”
全場都懵了。
齊牧半天沒回應。
“殷祭酒,敢問您可與方華相識?”有一人忍不住問道。
“并不相識。”殷子夜如實答道。
“敢問您與方華可曾見過?”那人繼續問。
“未曾見過。”
“那您何來的憑據能如此信口開河呢?”那人始終使用敬稱,可言下之意實為赤裸裸的質疑。
“因為子夜的判斷從未失誤。”殷子夜語氣一如平靜,卻滿含不容反駁的铿锵。
衆人一愣。殷子夜這話……他們一時還真無言以對。有人真的絞盡腦汁回想了半天,發覺殷子夜的計謀确是沒有出過什麽錯……只要齊牧采納了他的意見,基本上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