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代明主
殷子夜又飲一口,齊牧留意到,他輕微地嘆了口氣。
“怎麽?先生還有未說完的話?”
殷子夜真的醉了,否則接下來的話,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在齊牧面前說出口,“可惜……聞若對王道堅守一如,卻不知純粹的忠君仁義之道,在亂世不可為啊……”
若說此前殷子夜以張子房喻沈聞若為大逆不道,此言一出,則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無論什麽時局,華夏的傳統文化裏,聖賢之道至少在表面上是絕對不容推翻的,殷子夜作為一介飽讀詩書之士,理應深受古來聖賢之耳濡目染,卻在此時語出驚人。
沈氏一族,出過不少大學鴻儒,至為尊奉儒家正統,沈聞若同樣不例外。他也洞悉世情,識察人心,然而他始終心懷仁聖,推崇聖王仁義教化的治世之理。
“何為真命天子……?”殷子夜似是在自言自語,“杜姓一族,掌管天下數百年,有過清平盛世,然而更多的卻是宦官與外戚相繼争權奪利,天子昏庸,朝政腐敗,就是這麽一個朝廷,卻仍有不計其數的忠臣義士前赴後繼地飛蛾撲火,豈非愚忠!所謂的仁義道德,不過是權勢之徒用以糊弄人心的華麗辭藻,義無反顧的忠心不二就是高風亮節?……我看是愚不可及!”
齊牧從未見過殷子夜說話如此铿锵有力,然而最令他震驚的不是他的語調,而是他所說的內容。
“天下本該是百姓的天下,有民才有君……可君王偏偏将天下視為己物,玩弄于鼓掌之中……難道一個姓氏、一道血統就有資格自诩為真命天子……?哈……愚不可及……多少文人學士熟讀聖賢之書,學富五車,滿腹珠玑,多少人能不為利所誘,卻終其一生逃不過一個名的束縛……為了史書的一筆記載,後人的一句評價……這種枷鎖他們自己甘之如饴,也不惜加諸在子孫後世身上,衆人皆醉,無人清醒……可悲,可悲啊……”
“功名利祿又算得了什麽……?對人心對思想的愚弄與控制……才可怖之極。”
殷子夜娓娓地說着,齊牧沉默地聽着。
古往今來,“忠君”二字,實為至高無上的道德準繩,現在竟被殷子夜痛批得一無是處。他這一番評論,瞬間将歷史上多少忠臣義士都炮轟得一文不值。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大丈夫當不拘常俗……”殷子夜忽然起身,一把攢住齊牧的手,“葉昭不過虛榮之徒……葉臻也只能昙花一現……杜植胸無大志……觀天下英雄,唯侯爺爾……”
“……子夜。”齊牧定定地凝視着他。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殷子夜竟将這句齊牧曾與他說過的話重道一遍,“子夜看得出……侯爺定不甘屈居于人下……”
“侯爺有治國之能,識人之明,容人之量……然侯爺能人所不能之處在于體任自然,因事制宜,道高一籌……”
“有聞若此等賢士輔佐,侯爺……必成一代明主。”
屋外的雪花在塵世的繁華之外悄然落下,整個世界一片銀裝素裹。屋裏,殷子夜斷斷續續地道出他最為真摯的肺腑之言,最後一句話,殷子夜說得平靜淡然,嗓音既不慷慨激昂,也不洶湧澎湃,然而“一代明主”這四字,猶如一道驚雷,重重地打在齊牧心上。
齊牧對任何人,都未曾袒露過最真實的自己,無論是心腹部下、知己好友抑或是枕邊鸾鳳……此時此刻,他卻放下了所有防備與僞裝,反手緊緊握住殷子夜雙手,“子夜,助本侯成大業者,非卿莫屬。”
殷子夜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對着齊牧微微一笑,又悠悠開口,“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酒後喜歡胡亂吟詩仿佛是殷子夜的習性,有時全然聽不出他是有感而發,還是信手拈來,而這兩句明明原本表達的是歡樂的氣氛,在殷子夜口中說出,齊牧聽着卻別有一番意味。
他只是一個異鄉過客,但若能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大概也能暫時忘卻無家可歸的悵惘罷。
“子夜,”齊牧聲音很低,回蕩在殷子夜耳邊,似是只想讓他一人聽到,“以後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這一夜過後,一發不可收拾,齊牧發覺,他挺想多看看那個半醉半醒的殷子夜。那樣的殷子夜,卸去了那份生冷的謙恭,随性至極,興之所起便無話不談,将一應禮儀與主賓的身份都抛之腦後,偏生他的語言是智性的,清楚直白,毫不造作,甚合齊牧胃口。
也只有那種狀态下,殷子夜白皙的臉頰上才會染上一抹緋色,呼出的氣息也都是暧昧的溫熱,時常肆無忌憚地倚到齊牧身上,冬日的衣物厚重而柔軟,那觸感未免令人心猿意馬……
等等,心猿意馬?齊牧用力地甩了甩頭,他在想什麽?
“侯爺?”顧決奇怪地看着齊牧。
“怎麽?”齊牧反問。
“酒備好了。”
“酒?”
“侯爺不是說今夜要去殷先生處?”
齊牧愣了愣,想了好一會兒,擺擺手,“不去了。”說罷起身出門,往三夫人的住處走去。
定是近日太忙,忽略了諸位夫人多時,以致自己也胡思亂想起來。他怎麽說都是個正值壯年的男人,有這麽點正常的需求,天經地義。
齊牧在三夫人房中飄忽的燭光裏坐下,“給我唱首曲子吧。”
三夫人舒氏便是當年被齊牧所救的那位歌姬,嫁入齊家後十分争氣,為齊牧誕下多子,當中最年長的如今已是青蔥少年了。舒夫人為齊牧寬衣解帶,啓唇一笑,悠揚的歌聲袅袅蕩起。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齊牧低聲呢喃着這兩句詞,這曲《蒹葭》,是一首懷念情人的戀歌。愛人明明就在河對岸,明明看得那麽真切,卻可望而不可即,途中隔着千山萬水,重重障礙,令人心生悵惘,無限遺憾。
“夫人。”齊牧摟過舒氏的腰,昏黃的光線裏,彼此的表情都看不真切,舒氏羞澀地低下頭,卻禁不住臉上的喜悅。
齊牧輕輕擡起她下巴,對上她一雙明眸,但是看着那張脂粉明豔的臉,以及那雙鮮如滴血的唇,齊牧的動作就此凝住。
“……夫君?”見齊牧遲遲沒有行動,舒氏不由疑惑,她在想自己剛才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地方,不得其解,便仰臉欲主動湊近齊牧。
齊牧倏地放開了摟住舒氏腰際的手,退了一步。
舒氏僵住。
“夜深了,夫人還是早點歇息吧。”齊牧語氣如平常一般,聽不出有什麽情緒,但舒夫人很清楚,今夜的齊牧,絕對地不一樣了。
這一晚,齊牧在她房中待了不到一炷香時間,便又離去。
時近年底,殷子夜還是破天荒地出了一次門,趁着身子好了些,挑一個還算晴朗的白天,攜着老奴阿羅往沈宅而去。
沈聞若早差了馬車在侯府門口候着,有代步工具,路程倒也不長,不多時便到了沈宅。下人将他們領進去沒幾步,一個矮小的身影便伴随着一道劃破長空的吶喊沖了出來。
“哥哥——!”殷果一下子撲到了殷子夜懷裏,差點把他撞得踉跄退開,阿羅趕忙在一旁扶着。
“怎麽還是這麽沒規矩?”殷子夜嘴裏責怪着,眼中卻滿是笑意。
“你咋才來看我!”殷果把小嘴撅得老高,“都幾十年沒見你啦!”
殷果這誇張修辭一出,周圍好幾人都笑了,沈聞若也迎了出來,不過沒有殷果跑得快罷了,殷子夜拿過阿羅遞來的禮盒,“聞若兄,這丫頭給你添麻煩了,子夜一點心意……”
“哎,你跟我還要講究這些虛禮?”沈聞若有點無奈。
殷子夜略為無措地笑了笑,“聞若兄就收下吧,不然子夜心中過意不去。”
“好好好,我收。”沈聞若大方接過,一股味道撲鼻而來,不由驚訝,“這是……葡萄釀?”
葡萄釀乃宮廷禦酒,民間少有,當然,現在的宮廷今非昔比了,可無論如何,也是只有權貴人家才喝得起的。
“嗯,”殷子夜點了點頭,“侯爺所贈之物,子夜實在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只好借花獻佛了。”
沈聞若看了看殷子夜,“我有所耳聞,侯爺近來似乎時常與子夜共飲?”
“偶爾罷了,侯爺貴人事忙,哪能和子夜這個閑人一樣。”殷子夜不由解釋。
“侯爺賞識賢弟,此乃好事。”沈聞若笑道,做一個請的姿勢,“外面冷,進屋說話吧,今日愚兄備有佳肴,賢弟相贈美酒,真乃良辰美景,賞心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