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王佐之才
天真而年少的天子這會兒對齊牧還感激涕零,沒想明白等待他的是怎樣殘酷的命運。
寒冬臘月不期而至,不過這一個冬天,殷子夜偏遠的廂房顯然多了好些生氣,除了沈聞若雷打不動的探望,齊牧也時而會過來走動一番。
令殷子夜格外惆悵的是,在陳大夫聲色俱厲的一再交待下,不論沈聞若,還是阿羅,都站到了統一戰線堅決不讓他喝酒。齊牧那更不用說了,別說門,窗戶都沒有。
然而,齊牧這夜一踏入殷子夜廂房的門口,就聞到一股酒香。
他當即皺起了眉頭,“怎麽回事?”
大家都低下了頭,阿羅也沒敢答話。
齊牧大踏步走進去,但見殷子夜正自顧自地給自個斟酒,剛要仰頭飲下,手中酒碗倏地被齊牧拿走了。
殷子夜一瞬有點茫然,擡頭看了看來人,半晌,不言不語地起身,沒有理會齊牧的打算,再去尋一個空碗。
他這模樣實在與平時謙恭有禮的翩翩公子形象相去甚遠,齊牧愣是沒回過神來,殷子夜趁着這當口,又給自己滿上了一碗酒。
齊牧幾步過去,再次一把奪下瓷碗,“大夫不是說了殷先生不可喝酒?你們居然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
幾個丫鬟都不敢作聲,阿羅跪倒在地,“老奴沒有辦法呀,少爺鬧了大半月了,非讓老奴出去買酒,老奴不買,少爺就要自己出門,這天寒地凍的,老奴怎敢放少爺出去,可就是攔他不住……老奴想着少爺喝了這一次,應該就能安分點了……”
“荒唐!”齊牧怒道,“關乎先生身體之事,豈能如此兒戲!”
阿羅把頭埋得更低了,“侯爺有所不知,少爺他……他……”
兩人說話間,殷子夜又一個盛酒的器皿沒了,不管不顧地伸手就要去搶齊牧手中的瓷碗,齊牧把手一擡,殷子夜便夠不到了,他卻不依不撓,似乎全然沒意識到眼前這人是誰,醉意朦胧地蹙起雙眉,整個人靠到了齊牧身上,“給我……我要繼續喝……!”
殷子夜噴出的溫熱酒氣似有若無地打在齊牧脖頸上,像個孩童撒嬌一般拼命地想要夠到他手上的東西,齊牧拿他沒辦法,只好一手橫過他腰間緊緊扣住,盡量不讓他亂動,同時不忘訓斥阿羅,“有話就說!”
“少爺他……”阿羅猶豫許久,才下定決心道,“少爺他執意飲酒,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去年從陳縣來侯府的途中,少爺傷了左腿,大夫說沒有及時醫治,留下了隐患,平日裏還好,一到了冬日,尤其是下雪時節,少爺的痛疾就會發作,有時候少爺疼得嘴唇都白了,飯也吃不下,書也看不進……陳大夫開的止痛藥也沒什麽用,只有喝了酒能稍微緩解一下……”
齊牧怔住了。
休養一段時間,平時正常的行走應不成大問題,就是……始終是個隐疾,這一點老夫無能為力,往後的滋味,唯有公子自己能體會了。
這是殷子夜入府當天,陳大夫診斷後說的話。
只是當時,齊牧并沒有放在心上,他根本都不确定會将此人留在府中多久。
那麽上一次……殷子夜墜馬後醉酒,難道……
齊牧心中一揪。
“還給我……”殷子夜還在兀自呢喃。
“算了,你們先退下吧。”齊牧道。
待仆人衆皆離去,齊牧扶着殷子夜坐下,殷子夜身形已不穩,綿軟地倚在齊牧胸前。
齊牧的心情很複雜。
人生在世三十多年,他做過一些令百姓稱頌的好事,也做過一些讓同僚側目的荒唐事,更做過一些使自己一輩子都難以心安的泯滅人性之事。初出官場之時,他一心想當一個廉潔愛民的父母官,不惜得罪權貴,耿直執政。最可笑的是,他父親乃當朝九卿,恰恰為萬人之上的權貴之一,正是他父親和各位叔父一次又一次用權力與錢財為他開脫,他才能在官場上肆無忌憚地任性妄為,卻也一直平安無事。不料天子昏聩之程度令全天下瞠目結舌,生生逼反了天下百姓,齊牧治得了一方清明,卻阻擋不了歷史的洪流。一步步走到今日,他手上也沾染了許許多多人的鮮血,其中,有敵人的,有同僚的,甚至,有恩人的。他承認,他犯了不少過錯,且難以彌補。
懷裏的殷子夜,那單薄的身軀,落寞的神情,以及他漂泊落難的境遇,都讓齊牧不由自主地想起多年以前,那時候他還未出仕為官,天下也還未大亂,每日的主要活動,就是與好友們四處游玩。一次去別人府上赴宴,宴會上見到了一名歌姬,唇紅齒白,言笑晏晏,所唱的是《詩經》中的曲子。齊牧既喜好鑽研兵法,也常讀詩詞,當即就被這不流于俗的歌姬吸引了。
即便心猿意馬,他當時也沒做什麽,酒席結束,就與朋友一同回去了。路上卻遇到那歌姬被設宴的主人府上的管家攔住,意欲行不軌之事,齊牧正值氣血方剛之時,怎可袖手旁觀?雙方激烈争執之下,竟錯手将那管家打死,那位歌姬走投無路,齊牧便将她藏了起來。齊牧就這樣惹上了官司,雖然家裏還是幫他擺平了,齊牧卻因此落了個強搶民女、仗勢殺人的名聲,為此沒少被一些同僚冷嘲熱諷。
事情過去多年,齊牧說實話早就不怎麽在意了。那位被他金屋藏嬌的歌姬,後來成了他第三位夫人,也是齊牧府中最有話語權的夫人。
齊牧不否認,當年幫那位歌姬,是出于憐憫,她身世飄零,又柔情似水……是的,柔情似水,明豔動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齊牧不過是個正常的男人。
齊牧也說不清何以會聯想到他的夫人,他不知道如何去合理地解釋自己對于殷子夜那種不僅是憐憫,且是心疼的感覺。也許,他一直都對弱者抱有同情,也許,他只是太愛才了,齊牧看着殷子夜因醉意而緋紅的臉頰,不知不覺就走了神。
殷子夜似乎真的喝太多了,鬧騰了那麽一會兒,便伏在齊牧肩頭,沉沉睡去。
次日,阿羅将齊牧到來的情況與殷子夜說了,殷子夜懵了半天,感慨住在上司家裏弊端甚多,一個不小心就醜态畢露。
本以為齊牧會連同陳大夫訓他一頓,出乎殷子夜預料的是,又一個雪夜之時,齊牧竟帶着酒來了。
見殷子夜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所措,齊牧爽朗一笑,“怎麽?不想與本侯對飲?”
“殷某豈敢。”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本侯今日便陪先生暢飲一場。”下人把熱好的酒端上來,齊牧親自斟上,“我先幹了。”說罷,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酒香濃郁,與殷子夜此前所喝的酒均有所不同,想來是上佳之品。也正常,齊牧身為一方之主,便是起兵之前,他齊氏一族本身也家大業大,富甲一方,自然騎的是血汗寶馬,飲的是傳世佳釀。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殷子夜沒和人說過,實則他是入了盈川侯府後才有了飲酒的嗜好。齊牧,是他酒桌上第二位知己。
所以,殷子夜酒量一點也說不上好。沒幾杯下肚,他說話便輕飄起來了。
“子夜先遇賢友扶持,後有明主知心,此生實已無憾,夫複何求……這一杯,子夜敬侯爺。”言畢,自顧地将酒碗碰上前去,仰頭喝幹,白皙的脖頸上喉結起伏不定,一股酒液順着唇角滑落。
齊牧不由目中一亮,殷子夜不說明主賞識,卻說知心……原來在他心中,與自己已然是知心之交了?齊牧一手端着酒碗,不由自主地揚了揚嘴角。
齊牧很快發現,半醉不醉的殷子夜十分有趣。齊牧趁機詢問了他為何靈會山之戰反對由何炎領軍,卻推薦與他無半點交情的陸榮,殷子夜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聽得齊牧興致盎然。
“那沈聞若呢?先生覺得他才幹如何?”齊牧好奇追問。
“聞若……聞若乃王佐之才,日後将是侯爺的張子房。”
齊牧一頓。
王佐之才,可說是極高的贊譽,而張子房張良,則是輔佐漢高祖劉邦成就一統大業的謀臣,可說立下了千秋萬代的豐功偉業,受萬世追思敬仰。重點是,張子房的君主,是一代帝王!而齊牧呢,現在還只是一個地方諸侯,天子還被他供奉着呢!但殷子夜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夾雜着敏感而微妙的信息。
理論上說,殷子夜此言含有大逆不道之意,可在這只有兩人對飲的深冬雪夜裏,齊牧卻感到他內心深處的什麽東西被狠狠地觸動了。
“聞若善于高屋建瓴,統觀全局,見解深邃,視野長遠,且品格醇厚,心無雜思,忠義愛民,體恤天下……”殷子夜一口氣說下來,“有這樣一位賢臣,是侯爺之福,更是百姓之福。”
齊牧點了點頭,當初得知沈氏的沈聞若前來投奔,他大喜過望,要知道沈聞若好幾個族兄弟都效力于葉昭,葉昭幾乎把沈氏一族給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