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後繼之計
陸榮雖得了殷子夜的推薦擔任副将,但對于今日齊牧把殷子夜也帶了來,他只覺莫名其妙。他不認識殷子夜,可也看得出,此人就是一介文人書生,連馬都騎不好,更別提打仗了,不消說,必定沒有親臨過戰場。這樣的人,對于行軍作戰的具體事宜又能懂得些什麽呢?是以,殷子夜不開口,他倒覺得極其正常。
偏偏齊牧還是要去問殷子夜,“殷先生可有高見?”
“侯爺與各位将軍的安排已十分妥當。”殷子夜言簡意赅道。
沈聞若此前也說過,齊牧領兵有方,并不僅是恭維之語。
“不過,”殷子夜話鋒一轉,“侯爺既如此想聽殷某一言,殷某鬥膽一回便是。”
“哦?”殷子夜意思是他确有話要說,齊牧一挑眉,等着他的下文,不料殷子夜再無動靜,仿佛沒有要開口的打算。
齊牧何等心明,即刻了然,轉頭對将士們道,“本侯到那邊看看。”又特意囑咐兩個護衛,“不用跟來。”說罷,輕輕一抖缰繩,盤龍會意地小跑出去。
到了百米開外,那些人還看得見他們,卻斷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了。齊牧勒停盤龍,翻身下馬,轉身将手遞向馬上的殷子夜。
殷子夜猶豫片刻,還是抓住了齊牧的手掌,右腳踏住馬镫,左腿跨過馬屁股,即将落地之時,齊牧另一手輕輕地扶着他後背,穩重而有力,顯露着他常年習武征戎的強健體魄。
“謝侯爺。”殷子夜站穩後忙退開兩步,不着痕跡地保持着距離。
齊牧沒太在意,“殷先生現在可以說了?”
殷子夜施個禮道,“靈會山這一戰,殷某該說的已經說完了,以侯爺之能,定能轉危為安。”
“嗯?”齊牧臉色微微一變,“那殷先生是有何事賜教本侯?”
“平定百萬反民後,侯爺有何打算?”殷子夜不答反問。
齊牧頓了頓,神情凝重起來,原來殷子夜要與他商談的不是當下,而是将來。
“自然是先穩固盈州。”齊牧說。
連番征戰,士兵疲敝,确實不應再急着打什麽大的硬仗。好歹休養生息個一年半載,養精蓄銳,再去與群雄争奪天下。
齊牧沒有說太多,他更好奇殷子夜的想法,“先生如何以為?”
“穩固盈州勢在必行,但有件事,在眼前已是當務之急。”
“什麽?”
“迎天子。”殷子夜緩緩道出這三個字。
齊牧一愣,“迎天子?”
不是他不記得還有天子和朝廷的存在,而是這事實在微妙。表面上,盈川侯以及各部諸侯都還算是朝廷之臣,效忠天子是天經地義的。可實際上,中原大地經歷了數載的紛争,天子的威儀、皇室的尊嚴乃至朝廷的功能早就煙消雲散了,大家嘴上還尊稱一聲皇上,可誰還會真的俯首從命?無兵便無權。如今的天子,無異于光杆司令。這就是即便許非不在了,諸侯還是沒有一個返回西都的原因。自己的山大王做得優哉游哉的,誰吃飽了撐的會給自己又找來一個頂頭上司天天給供着?
“對。”殷子夜點頭,“西都自許非被刺後,引發了一系列的動亂,朝廷甚至比之前許非攝政時更混亂不堪,眼看大廈将傾。如此下去,有兩個可能。其一,朝廷支撐不住,自行瓦解消亡,天子或死或逃,屆時便将天下無主,其二,另有諸侯趕在侯爺之前将天子迎到自己的領地,或直接入主西都。無論哪一種結果,對侯爺都絕非好事。”
齊牧聽着殷子夜的分析,背着手來回踱了幾步,山風肆虐,不住地掀起兩人的衣袍。
殷子夜接着道,“所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師出有名的重要性,侯爺想必不會不清楚。天子,就是侯爺的‘道’,只要天子在,朝廷便也在,一應事情便都名正言順。否則有朝一日,一旦其他諸侯以天子的名義脅迫侯爺,侯爺若從了,那敵人就是兵不血刃,侯爺若不從,恐怕侯爺就得落個反賊的名聲。”
說白了,天子已經是一個空殼,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權力了。可就是這個空殼,一說出來,比全天下的各地諸侯的名號都要響亮得多。
而華夏民族自诩禮儀之邦,文明之國,古往今來,最是看重一個“名正言順”。
“侯爺再想,中原各處還有多少的皇室宗親?西邊象州的杜植就是其中一個,假如天子不在,姓杜的人還多的是,何時輪得到侯爺?既然現在能将真命天子供奉起來,就可免了他日各方勢力扶植的宗親林立的亂象。”
殷子夜話語已足夠委婉,直白點說,就是現在有個正版的就抓緊了,省得将來冒出來一堆山寨的皇帝誰都不認誰。
“此事請侯爺再三思慮,若遲了一步,只怕悔之晚矣。”殷子夜拱手道。
“遲了一步?”齊牧皺眉。
“形勢如斯明朗,想得到的何止殷某一人?尤其渝州的葉昭,割據的諸侯當中,當前屬他勢力最大,領地最廣,兵力最多,氣焰也最盛。葉家四世三公,聲名遠播,投入葉昭麾下的能人志士必然不少,侯爺說是不是?”
殷子夜知道齊牧就是從葉昭營下出來的,這些情況,齊牧必當清楚。
“只可惜葉昭懂得仿效周公禮賢下士,卻不懂如何真正地重用人才,沽名釣譽,外寬內忌,必不能久。不然,他早就有那個能力,但始終沒有迎接天子。殷某估計,定有人勸谏過葉昭,葉昭不聽罷了。就怕他哪天忽然想通了,屆時侯爺就錯失良機了。”
“你……”殷子夜一席長談下來,齊牧沒有發表什麽評論,反而盯着殷子夜看了好一會兒,“若本侯沒記錯,殷先生甚少出門,且年紀輕輕,何以對天下大勢拿捏得這般通透?”
殷子夜怔了怔,齊牧這是在誇他?
“侯爺過譽,殷某信口胡來,一己之見罷了。”
“哈哈哈——”齊牧爽朗地笑了起來,“好一個信口胡來。聽了先生一席話,本侯豁然開朗。聞若誠不欺我,先生确為棟梁之才。”
齊牧的贊譽毫不掩飾,一時倒令殷子夜有點無措。
兩人又談了些時候,看天色不早,齊牧便號令衆人駕馬回城。
又是一段漫漫長路,終歸趕在入夜前到了城門口,遠遠就見一堆人聚在一起,不知出了什麽亂子,齊牧掃了一眼,一聲長籲,盤龍一個急停,齊牧一躍而下,對殷子夜道,“殷先生稍候片刻。”言畢,轉身朝人群走去。
其他人也紛紛下了馬,随着齊牧而去,獨留殷子夜一人在馬上,還有幾個人看管馬群。沒有齊牧扶着,他不好下地,況且齊牧讓他稍候……殷子夜只好不自在地抓緊馬鞍,希望齊牧快點回來。
偏生今日在城門巡視的是何炎。齊牧定下出戰陣容後,可能為了不冷落何炎,特命他加緊城門的巡防。何炎雖憋了一肚子氣,齊牧交代的工作還是不會怠慢的。趕巧這會兒就讓他見到了殷子夜孤零零地騎在齊牧的馬上。
何炎不由更火大了。齊牧的盤龍馬為當年國舅所贈的血汗寶馬,連他這個鐵杆兄弟都沒能騎過幾次,殷子夜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将它坐于□□,在何炎看來簡直是一種侮辱。
何炎向來是行動比腦子快的人,跨步就氣勢洶洶地沖了過去,當頭一聲斷喝,“侯爺的寶馬豈是你這種小白臉能坐的?!”
何炎嗓門本來就大,盛怒之下更是振聾發聩,周圍一圈人都被他吓到,殷子夜也不由一驚,下意識地将雙腿夾得緊了些,沒想到盤龍馬頭一揚,四蹄一張,竟轉頭就拔腿跑去。
殷子夜這下真的是臉都白了,一句話都喊不出來,雙手死死地攢着馬鞍,身形随着馬身的起伏而不住搖晃。那頭齊牧也聽到了何炎的聲音,一看這景象,二話不說奔向馬群,随手拉過一匹馬便翻身騎上,用力地一抽馬鞭,“駕!”疾速朝殷子夜追去。
殷子夜實在不知道這匹高頭大馬要跑向何方,萬般無助之下,他嘗試着拉起缰繩,雙腳緊緊踏着馬镫,往後一拉缰繩的時候同時雙腿用力伸直——在他的觀察中,齊牧就是這般勒馬的。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殷子夜的左腿倏地一疼,使不上力,爾後身子一歪,短暫的天旋地轉後,背後悶悶地一陣劇痛,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盤龍則頭也不回地一溜跑遠。
緊随其後的齊牧當即停下,上前扶起殷子夜,“殷先生,你怎麽樣?沒傷着吧?”
他說話間,那些侍從、将士與兵卒也都趕了過來,“我去追盤龍!”顧決說着,打馬而去,有幾個兵卒跟着去了,其餘人都圍在齊牧身後。
殷子夜的胸腔既疼又悶,根本說不出話,只能任由齊牧扶着,近乎無力地靠在他身上。
真的是一種無法形容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