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當衆阻谏
自己倒也罷了,偏還攤上殷果這說話不經大腦的貨。從上馬伊始,殷子夜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過。
好在沒人看得到。當盈川侯府的大門出現在視野裏時,殷子夜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殷先生,如此懼怕本侯?”突如其來地,齊牧問了這麽一句,聲音不大,卻幾乎貼着他耳邊傳來。
殷子夜身體一僵,不知該不該回頭,他們之間的這種狀态讓殷子夜感到非常不适,但萬不可表現出來。然殷子夜未及說話,齊牧就忽地一打馬鞭,駿馬快跑幾步,殷子夜反應不上,陡然往後撞到齊牧身上,齊牧的騎術确實了得,絲毫不受影響,又是一拉缰繩,馬急急一頓,恰好停在侯府門前。
行程總算結束了,殷子夜如獲大赦,向齊牧行禮道謝後,帶着殷果便往住處而去。
殷子夜不知道,身後的齊牧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至他徹底消失。
“侯爺,怎麽了?”顧決察覺到這一細節,問道。
“這人真奇怪。”齊牧嘀咕道,不知是回答顧決,還是自言自語。
“奇怪?”顧決眉頭一緊,“要我去盯着嗎?”
“不用。”齊牧一擺手,“我就随口一說。”言畢,邁步走向府裏。
短短數月,沈聞若在齊牧的幕僚團隊裏已屬核心人員,他親自向齊牧兩次大加推薦殷子夜,齊牧深知沈聞若之才慧,自然會對殷子夜上心。第一次見他,他剛長途饑乏,以致病倒,齊牧沒有機會對他加以了解,乃無可奈何之事,第二次見他,殷子夜醉得近乎不省人事,給齊牧留下了極其糟糕的印象。若說前兩回都太多不可控因素,看在沈聞若的份上,齊牧今日特意給了殷子夜第三次機會。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兩人近在咫尺的距離,然而出乎齊牧意料,殷子夜并未抓住這個機會表現自己,以争取他的注意。作為一個謀士,既然選擇了自己看中的主公投奔依附,難道不是該積極地嶄露頭角,博得重用?殷子夜的所作所為,齊牧想不通。
如若沒有沈聞若的再三保薦,齊牧恐怕就不會想這麽多了。沈聞若在齊牧面前首回提起殷子夜時,帶出了他對于天下大勢的那一席分析,然那番思想早就是齊牧的計劃,難保殷子夜無拾人牙慧之嫌,便沒有過多地引起齊牧的重視。可數日前,就在他召集大夥商讨應對萬州百萬反民的議會之後,沈聞若道出獨到的高明見解,竟說此乃殷子夜之意,齊牧頗感震驚。倘沈聞若所言非虛,殷子夜确為不世出的才傑。
齊牧想驗證,殷子夜卻不遂他意。齊牧細一深思,假如沈聞若真的欺騙他,又所為是何呢?完全說不通。
殷子夜帶着殷果回到住處時,天已經黑了,涼風嗖嗖,預示着深秋初冬的寒意。阿羅總算盼到了兩人,殷子夜一進門,便告知他沈聞若今日又來了,見殷子夜不在,把東西放下便又走了。
“沈叔叔又帶什麽好吃的啦?”殷果一溜跑到桌旁好奇地搗鼓起來。
殷子夜默然地看着殷果,她仍是一臉的歡愉,全然不覺自己今日是否曾遇到過什麽危險。
殷子夜終于下了一個決定。
次日,齊牧再次召開議會,這回沒把全部人都叫來,僅一部分平時出席率較多的人員,殷子夜,則是齊牧特意命人去召來的。
在這群核心部屬面前,齊牧宣布了他最終确定的策略,便是殷子夜所言的既不棄地也不借兵,而是堅守,退敵,招安。此言一出,一陣短暫的沉默後,衆皆嘩然。不得不說,其中風險有點駭然,萬一這百萬反民吃了一次敗仗就是不退,硬要死拼到底呢?到時候,盈川侯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齊牧擡手示意大家噤聲,“衆位無須再争了,本侯此意已決,今日之議,主要是制定具體計劃。”
“他娘了個蛋的,”何炎大咧咧道,“侯爺你說啥就是啥,是死是活咱都跟着你!不就一群拿掃帚扛鋤頭的,老子不信還幹不過他們了!”
“就是!跟他們幹了!”何炎話一出口,好幾個武将都跟着嚷起來。這些都是跟着齊牧打了好些仗的鐵杆兄弟,他們一表示支持,文人們也不好說什麽了。
齊牧滿意地點頭,示意大家安靜,“據探子回報,按反民部隊的行進速度,還有半月會到盈州城,我打算提前出擊,在靈會山一帶埋下伏兵,等君入甕。”
“好!”何炎一拍大腿,“讓我去當這個前鋒,殺他們個痛快!”
齊牧看了看他,還未答話,一道聲音當堂而起,“不可。”
衆皆愕然,都四處轉頭尋找哪位那麽大膽,齊牧都沒表态呢,就敢直截了當地駁斥齊牧的心腹猛将。
最瞠目結舌的還是何炎,他虎目圓瞪,視線掃了一圈,落在了廳堂的角落裏,死死盯着。
衆人忙跟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一個清瘦而白皙的青年緩緩起身。
何炎不記得他叫什麽,但認得出那張臉,當即喝道,“你說什麽不可?”
面對何炎的咄咄逼人,殷子夜不緊不慢道,“何将軍不可當前鋒。”
“我怎麽就不能當!”何炎聲如洪鐘,坐在他近旁的人不由被吓了一跳。
“何将軍不合适。”
“你他媽才不合适——”何炎倏地起身就想過去,齊牧回頭看他一眼,“這裏是說話之處,勿要動手。”何炎愣巴巴地看着齊牧,半晌,又一屁股坐下。
齊牧轉頭朝向殷子夜,“那依先生之見,何人才适合?”
殷子夜緩了緩,才道,“陸榮陸将軍可擔此任。”
“哦……?”齊牧表情玩味地看向陸榮,陸榮也有點懵,論交情,他與殷子夜無親無故,殷子夜剛才說話之前,他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論資歷,他近幾個月才加入到齊牧的營下,手上帶的兵最多時也就幾千人,陸榮實在不知道殷子夜怎麽會無緣無故推薦他。
“陸榮,你怎麽說?”齊牧幹脆地問道。
陸榮看看齊牧,又看看殷子夜,再看看一臉怒意的何炎,站起身來一抱拳,“只要侯爺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哈哈哈。”齊牧笑起來,“行,陸榮,此次一戰,你為副将。”
聽到副将二字,何炎目中一亮,以為齊牧還有下文。
齊牧确實還有下文,他一字一頓道,“本侯親自領兵。”
最後何炎仇殺似的目光還是直直地射向了殷子夜。
這白面書生算是個什麽東西,他随随便便一句話,侯爺就寧願用一個新人而不用他這個功績累累的老将?何炎近乎将他內心所想全寫在了臉上,沈聞若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不由憂心,卻見殷子夜事不關己一般,說完他要說的話便坐了回去,直到議會結束,都沒有再開口。
議會散後,沈聞若仍與殷子夜并行。
“子夜,你今日怕是得罪何将軍了。”沈聞若道。
殷子夜淡然一笑,“聞若兄該不會以為子夜想公報私仇?”
去年,沈聞若與殷子夜初見之日,正是何炎一騎快馬将殷子夜撞倒在地。
沈聞若搖頭,“我相信賢弟斷不是如此狹隘之人。”
殷子夜頓了半晌,緩緩道,“何炎确實為一員猛将。他言談粗鄙,卻出身富庶,從來沒有過過苦日子,且脾性急躁,兇悍勇猛,他要上陣打這一仗,可說必勝,可問題在于事後,何炎必不能點到即止,難免會再度逼反這些百姓,屆時不僅前功盡棄,還會置整個盈州于險境。至于陸榮,他與何炎相反,本就是貧苦流民,無家可歸才歸附盈川侯,那百萬反民在何炎眼中均是可恨之人,唯陸榮能體會他們的可憐之處。論領兵的才能,看他這數月跟随盈川侯的表現,不比何炎差多少。”
沈聞若連連颔首,“賢弟此言在理。為何不私下再與侯爺建議呢?”
“如果侯爺當場允了何炎,我事後再去進言,那将如何?”殷子夜反問。
沈聞若看着他,一時無語。
“侯爺與何家乃世交,他與何炎的交情衆人周知。侯爺若出爾反爾,臨陣換将,既影響軍心,何炎也可能會對侯爺暗生怨怼。”
“可現在……何将軍的怨怼都到了你身上啊。”沈聞若感慨。
“子夜一介無關緊要的門客,何妨?”殷子夜笑道。
“子夜,”沈聞若語重心長道,“你雖來侯府已近一年,然涉事不多,與他人之接觸更是少之又少,卻将形勢洞察得如此透徹,愚兄實是不及。可憾你的一片苦心,只有愚兄得知……”
招了何炎的恨不說,便那陸榮,難道真的會感激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嗎?
“聞若兄,”殷子夜道,“打仗,打的就是人心。治國,治的不也是人心嗎?”
沈聞若無言以對。
“聞若兄,”此處再無其他人影,殷子夜停住腳步,向沈聞若一揖到底,“今日子夜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