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野外偶遇
如沈聞若所言,殷果的性子與殷子夜截然不同。殷子夜不是一般地坐得住,從小到大,終日在宅子裏不問世事,清修自娛最是合他口味,且極煩無謂的應酬場合,族人之中,殷子夜說不上孤僻乖戾,卻也自有心氣,頗少與人深交,甚而對大部分人都不會有太熱的臉色。他這種仿佛由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冷,讓他朋友不多。
唯獨殷果這個足足小他十年的小妹治得住他。殷子夜的父親終生只娶了一位妻子,亦即殷子夜的生母黃氏。黃夫人身體常年抱恙,當年幾經艱辛才保住了殷子夜這一胎,殷子夜孱弱的體質多少有點遺傳的因素。一個獨子在大家族中實乃人丁單薄,族人包括黃夫人都沒少勸殷老爺再娶一房,殷老爺一直斷然拒絕。許是天可憐見,殷子夜十歲時,黃夫人再度有喜,懷上了殷果。殷子夜的名殷源諧音姻緣,寓意殷老爺與黃夫人伉俪情深,喜結良緣,殷果則意為因果,殷老爺自認自己平生也算克己複禮,忠孝仁義,行善有果,殷果的降臨是上天給他的回報。
這個小妹的到來算是徹底改變了家裏的氛圍,殷子夜的安靜日子一去不複返。本來殷子夜讀書時,所有下人都不許去打擾,偏生殷果終日要纏着殷子夜陪自己玩,令殷子夜不是一般地頭疼。殷老爺時常感慨,長子猶如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幼女則像個瘋小子,整天不是在家折磨殷子夜,就是跑到外面和鄰近的孩子玩耍,一群男孩裏就她一個姑娘,還毫無違和感。
殷果不僅活潑,還不愛讀書,這就有違殷氏一族的傳統了。他們可以不出仕,卻不能胸無點墨,即便是女子,也起碼要斷文識字。可殷果哪管這個,讓她讀書她就裝病,同一招行不通了,就變着花樣換症狀,令殷老爺哭笑不得。這種時候再看看詩書滿腹的殷子夜,又覺得欣慰了,想想,殷果畢竟是女子,就任由她去罷。
想起在家裏的日子,殷子夜總會不自覺地出神。父親,母親……自從逃難出來後,那兩個人,是他絕口不會與殷果提的。當然,還有那些叔父,伯父,族兄弟姊妹……殷氏一族談不上富貴尊崇,平淡安穩的日子卻也過得踏實,可一切都毀于一夕之間,恍如隔世。
跟着殷子夜來到盈川侯府後,殷果只邁出過一次侯府大門,便是去沈聞若家中喝滿月酒那一回。不是殷子夜不放她出去,一來殷子夜入侯府那一天就病倒了,之後反複無常,長期卧床,吃的藥都比飯多,二來,世道不定,時局不安,連向來繁榮昌盛的都城都能陡然陷落,又有哪裏絕對安全?三來,處在別人屋檐下,則須謹言慎行,殷子夜和侯府之主的交情還未建立,豈可将侯府當成自己家,說出就出說入就入?是以,盡管明知殷果悶得都快發芽了,殷子夜将近一年都無甚表示。
但他心中對這小妹最是了然,她體恤殷子夜身體不好,不跟他鬧,殷子夜都明白。明白,然無可奈何。
入了冬,就真的不會再出來了。他能做的不多,至少,滿足她一點微不足道的心願罷。
準備一番後,殷子夜帶着殷果出了門。“說好了,就這一次,以後不許再心猿意馬了。”殷子夜低頭對殷果道。
“好好好!”殷果雞啄粟般連連點頭,滿心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早上出的門,将近中午兩人才來到城外,陽光還算明媚,普照在大地之上,遠遠望去,一片無垠的金黃,也就是在盈川侯腳下的治地裏,還能有這般豐碩的田野。殷果就像出籠的小鳥,一路上撒丫子歡快地四處亂跑,殷子夜叫都叫不住。
殷子夜計算着路程與時辰,緩緩遠離城門,途上人煙逐漸稀少,琢磨着殷果瘋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喚她回來,殷果望着前邊先開口了,“咦,哥,我看到有馬——”
殷子夜一愣,馬?不由眉頭一皺,“果兒,回來!”
殷果好奇勁兒上來了,全然沒把殷子夜的話當回事,又觀望一會,竟奔出了大馬路上。
幾乎轉瞬之間,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殷子夜再顧不得許多,急忙跑向殷果。
殷果看清了,是一串馬隊,約有十幾騎,疾速地沿着道路馳騁而來,揚起陣陣沙塵。殷果從來最是向往這般的策馬揚鞭,英姿飒爽,一時看得怔然。
當殷子夜在她身後認出馬上之人時,心下更是一驚。為首之人,是齊牧,而齊牧身旁,則是副将何炎!
當日僅一面之緣,殷子夜便大致得知此人的秉性。殷果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絕經不起那壯馬的一下踐踏。
“果兒——”殷子夜堪堪趕在飛沙走石中将殷果護在了身後,一連十幾騎擦着他咫尺之距而過,獵獵的狂風帶起他青絲飛揚,不過片刻,素淨的衣袍上就覆上了一層黃土。
“停!”馬速太快,齊牧雖當即一聲令下,馬隊還是跑出了好一段距離才相繼止步,齊牧一拉缰繩,調轉馬頭,來到殷子夜與殷果面前,其他人紛紛跟上。
确認殷果無事,殷子夜才心安下來,見馬隊回頭,趕緊起身朝着齊牧深施一禮,“殷某見過侯爺。小妹不懂事,阻了侯爺的道,還望侯爺勿怪。”
“無妨。”齊牧道,“這裏以往甚少人煙,我們便行得快了些,沒想到路邊有人,若真撞到,可就是我們的不對了。”
“不敢。”殷子夜低頭回道,殷果想說點什麽,被他手快地一把摁住腦袋,只好噤了聲。
“殷先生何以會在此?”齊牧問道。
殷子夜頓了頓,就這一猶豫間,殷果搶先出口,“哥哥帶我出來玩!”
“哦?”齊牧瞅了瞅殷果,“殷先生好興致。”
“……”
不等殷子夜答話,齊牧又道,“此處離城門尚有好一段路程,天色也不早了,近來晝暖夜涼,染了風寒就不好了,兩位随我們一起回去吧。”
殷子夜擡起頭來,目中閃過一絲訝然,正尋思如何得體拒絕,殷果欣喜地脫口而出,“那我可以騎馬嗎?”
“小女娃,你也懂騎馬?”何炎插口問道。
“沒騎過,一直想試試!”殷果坦然道。
“哈哈哈,可別給吓着了!”何炎大笑。
“當然可以,”齊牧道,“不過沒有多餘的馬匹,小姑娘,你跟顧叔叔坐吧。”說着,轉頭示意一旁的顧決,顧決點點頭,翻身下馬,朝殷果招手,殷果雀躍地跑上前去,直接把殷子夜給晾在了原地。
十一年的朝夕相處,還不如一匹馬來得有吸引力,這一刻殷子夜有點生無可戀。
顧決把殷果抱上馬,自己再穩健地一躍而上,殷子夜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
齊牧低頭朝殷子夜伸出手,“殷先生就與本侯同乘一騎吧。”
殷子夜看着他,好半晌沒反應過來。
“你該不是也不會騎馬吧?”何炎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
“……”殷子夜默然。真被何炎說中了,他沒騎過馬。
自小體弱多病不說,他本性也不好動,殷氏一族乃樸實的書香門第,殷子夜不習騎射也不算什麽大事。然而在貴族人家,尤其是這群能征善戰的武人眼中,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連馬都騎不了,是極為可笑的。
齊牧沒說什麽,也下了馬,示意殷子夜過去,“殷先生可信得過本侯的騎術?”
殷子夜硬着頭皮走到近前,“久聞侯爺文武雙全,殷某豈敢質疑。”
齊牧一直肅然的臉上總算微微一笑,“來吧,左腿踏馬镫,右腳跨上去,一下就好。”
殷子夜看了看這将近有自己高的駿馬,又看了看馬镫,一時沒動。
齊牧忽然想起,當日殷子夜入府時,受着腿傷,大夫也提醒過這腿傷即便治愈了,也會留下隐疾,正是左腿。
齊牧不聲不響地拉起殷子夜手腕,殷子夜一怔,然并未掙脫,跟着齊牧來到了馬的另一側。
“換一邊也一樣,不用本侯再教一次吧?”齊牧淡然道。
殷子夜略感尴尬,扶着馬鞍,右腳一踩馬镫,終是跨上了馬背。
随後齊牧也輕松地上了馬,緊貼着殷子夜身後,雙手拉起缰繩,利落地一抖,駿馬便撒開四蹄小跑起來。
齊牧動了,大家才敢跟着動,馬隊連成一線,不緊不慢地往前行進。
殷子夜想去留意殷果的動靜,然齊牧的馬走在最前,殷子夜不好頻頻回頭,只得生生忍着,豎起耳朵聽着殷果的每一點聲音。
殷果一點不知殷子夜心中的擔憂,在顧決的馬上童心畢現,暢言無忌,想到什麽說什麽,苦了殷子夜,一路上提心吊膽。
他真的是後悔帶她出來了。
這是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割據各地的諸侯本身就是自己領地的王法,很多時候,殺人放火是沒什麽後果的。而他殷子夜說不好聽點,僅一介流民,死在路上都不會有人關心,在齊牧這一州之主面前,猶如蝼蟻,言行稍有閃失,誰知會有何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