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期而至
他今日所以高興,是因為他終于尋得了機會向齊牧介紹殷子夜這位被遺忘的門客,他預計齊牧或許會在哪次議事或哪日得空時召見殷子夜,萬沒想到,齊牧竟挑了這麽一個時間,不聲不響地親自前來。
齊牧行事有時別出心裁,不從俗流,他可能覺得突如其來的拜訪更能見到殷子夜真實的一面……然而,此刻沈聞若只想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若真的因此而斷送了殷子夜的前程,自己可就弄巧成拙了。沈聞若趕緊快走兩步,故作不經意地擋在了殷子夜面前,向齊牧作了個揖,“不知侯爺駕臨,這番狼狽,請侯爺勿要怪罪。”沈聞若正尋思着如何給殷子夜開脫,把齊牧先哄走,不成想他話音剛落,後面的殷子夜就撐着桌子站起身來,另一手還托着酒碗,“聞若兄,該你了……”他頓了頓,自顧又吟了起來,“将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馔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但願長醉不複醒?”齊牧終于冷冷開口,繞過沈聞若走到殷子夜面前,“聞若,這就是你說的年輕才俊?好一個但願長醉不複醒,外頭打仗打得天昏地暗,天子還被許賊劫持着生死未蔔,你竟還在這酩酊大醉,心可真大!”
齊牧的怒意昭然若揭,沈聞若在一旁聽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獨當事人殷子夜似乎全然沒當回事,擡起頭酒意朦胧地看了看眼前之人,竟揚唇一笑,接着吟他的詩,“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聞若,幹!”說着,他提起酒碗,大概想做一個碰杯的姿勢,就這麽将一碗醇液全數傾瀉在了齊牧身上,酒水順着他的錦袍蜿蜒而下,濕了一大片。
齊牧臉都黑了。
“子夜……!”沈聞若有點不敢看了,走過去想拉開殷子夜,齊牧一聲斷喝,“聞若,你退下!”
“侯爺——”沈聞若仍欲分辯,齊牧目光向他一移,臉上的神情不容抗拒。
沈聞若跟了齊牧數月,大體清楚他的脾性,不敢再造次,只得躬身施個禮,小心退去。
“聞若……”殷子夜腳步輕浮,齊牧立于他身前巋然不動,殷子夜推他不得,身形不穩直接撞了上去,綿軟地靠在他身上,語音不清地呢喃,“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聞若,繼續喝……”
齊牧一語不發,陰沉着面色一側身,殷子夜本就站不直了,一個踉跄往前跌去,手中酒碗哐當一聲摔在地上,碎片四濺,殷子夜一時青絲散亂,衣袂鋪地,酒液順着桌沿汩汩流下,細細地浸入他衣衫裏,狼狽之極。也不知他是否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躺了好一會兒,才嘗試以手臂撐着地面想要起身,努力了好幾次,依舊使不上力氣。
齊牧默然地俯視着這一幕,良久,終一拂袖,轉身離去。
殷子夜再度睜眼時,正躺在榻上,他艱難地坐起,掀開薄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發覺身上換上了幹淨的衣裳,房間裏收拾得幹淨整潔。
“哥,你醒啦!”殷果蹦蹦跳跳地跑進來。
殷子夜看看天色,已是次日清晨,這一覺睡了許久。阿羅端着一盤熱水過來放在榻旁,擰幹毛巾遞給殷子夜,他接過去,敷一把臉,才覺清醒了些。
昨夜……殷子夜隐約記得,除了沈聞若外,好像還有另一個人……然不論如何回憶,那張面孔都十分模糊,難以辨識。
“昨晚我醉了?”殷子夜問道。
“大概是吧!”殷果說,“我和阿羅回來就見你睡着啦!跟死豬似的,怎麽叫都不醒。不過哥你挺厲害啊,喝醉了酒還懂得自己換衣服,屋子也拾掇幹淨了……等等,”殷果說着說着覺得不對勁,“該不都是沈叔叔做的吧?”
“聞若兄……”殷子夜怔然。
正說着,沈聞若人就出現了。“子夜!”腳剛踏進門,沈聞若就迫不及待開口,“你還好吧?”
“聞若兄,昨夜麻煩你了……”殷子夜想要下床,沈聞若快步上前扶住他,“麻煩什麽,愚兄對不住你才是。昨夜……沒出事吧?”
殷子夜沒明白,“出……什麽事?”
“侯爺他……你都不記得了?”
“侯爺?”
兩人相顧無言。
“昨夜來的是盈川侯?”殷子夜問道。
沈聞若點頭。
陡然之間,那一幕幕碎片般的畫面斷斷續續地湧來,他的胡言亂語,他的輕浮莽撞,他的酒後失态……殷子夜神色依舊平靜,看不出一絲波瀾,他輕聲道,“阿羅,果兒,你們先出去,我有話要與聞若兄說。”
待阿羅帶着殷果出門,殷子夜握住沈聞若雙手,直視着他的雙眸,聲音不大,然字句清晰,”聞若兄,雖然你我相識時日不長,但你對我情深義重,子夜全都銘記在心。”
沈聞若剛想開口,殷子夜緊了緊手上的力道,“聞若兄且聽我說完。”
“好,”沈聞若道,“你說。”
“子夜已視聞若兄為知己摯友,只可惜子夜勢微力薄,不能為聞若兄做些什麽……”
“賢弟若真視愚兄為知己摯友,就切莫再有此等想法!”
殷子夜凝視着他,接下來的言語,似乎思慮了許久,才得以啓唇,“子夜還有一個自私的請求,我知道這很強人所難,可子夜舉目無親,茫然四顧,唯有聞若兄是可托之人。”
沈聞若釋然一笑,“子夜你安心,侯爺那邊我一定——”
“子夜相托并非此事。”殷子夜打斷了他。
沈聞若一愣,“那是……何事?”
殷子夜望了望窗外,“我的小妹……果兒她在這世上只剩我一個親人,如果有朝一日連我也不在了,希望聞若兄看在子夜份上能夠代為照看,不求她大富大貴,只要有一隅安身之所就好。”
“什麽叫有朝一日你不在了?你能到哪去?”沈聞若皺眉。
“聞若兄你也知道,子夜身體……”
“身體不好可以養!一點挫折算得了什麽,還有大好前程等着你,休要說這些喪氣話。”沈聞若肅然道。
殷子夜不語。
空氣裏沉默了一陣,沈聞若覆上他手背,誠懇道,“愚兄力所能及之事,定然不會袖手旁觀,賢弟只管放心。但我話說在前頭,果兒最敬愛的是你這個兄長,這個角色我可擔不來,你不許胡思亂想,更不準随便把包袱都扔給我自己圖個無事一身輕,那樣我可饒不了你,明白嗎?”
殷子夜一笑,卻夾帶了些悵然,“有聞若兄為友,不枉此生。”
他當然明白。
沈聞若怕一口應承下來,他放下心中最後的牽挂,對塵世再無眷戀,不論精神或身體恐都會支撐不住。
哀莫大於心死啊。
經此一役,沈聞若不敢再在齊牧面前貿然提起殷子夜了,他尋思着過一段時日後,待齊牧将此事淡忘得差不多,再瞅準時機讓殷子夜展露才華。
七月,驕陽似火下一騎快報傳入盈川侯府,也傳遍了天下——西都裏的老臣聯合許非的部下餘住謀劃了一場刺殺,成功取了許非的項上人頭,政權至少表面上是重回了天子手中,霎時都城一片歡騰,可謂喜聞樂見,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奔走相告。
沈聞若第一時間将這消息告知了殷子夜,“賢弟果真料事如神。”
當初殷子夜一席話裏,開篇便預計了許非自食惡果的下場,料定無需對他多費心思。
殷子夜将兩個酒碗滿上,“一個顯而易見的趨勢罷了,這并非子夜一人想通的道理,不敢稱神。”
有過上一次的教訓,殷子夜非但沒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反而愈加無所顧忌,隔段時日便要與沈聞若暢飲一次,兩人時而探讨天下大勢,時而交流詩詞歌賦,總有說不完的話。殷子夜不願收受沈聞若太多禮贈,唯獨對酒是來者不拒。
随着許非退出争霸的舞臺,離天下安定的局面卻還遙遙無期,天子與西都的臣民一心希望各地諸将回歸京都,重振朝綱,可事實證明這不過是一廂情願,手握兵權,自安一地的諸将怎會輕易放下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該打的仗還是要打,該搶的地盤還是要搶,從那一夜士人血洗皇宮之時起,中原大地之亂,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盈川侯這邊,別說争奪地盤,先守住盈州一地便足以令他焦頭爛額。原本由先帝的暴zheng所導致的民間起義就沒有完全消停,許非一鬧出那檔子事,朝廷與皇室看似還在,實則已是群雄逐鹿,諸侯争霸,國之不國。烽火連天之下,百姓苦不堪言,之前起義尚未熄滅的那一點星星之火轉眼又呈燎原之勢,眼看就要從隔壁萬州燒到盈州來。
九月,盈川侯傳召所有的幕僚與将士,就萬州百萬反民湧入盈州一事廣納良策。在沈聞若的勸說下,殷子夜也來到了現場,卻沒有與沈聞若并席,而是悄然地獨自落座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