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君子之交
殷子夜與沈聞若都沒有想到,一月之期,卻又拖了好幾個月,殷子夜病情反複,途中還發了場高燒,急得殷果與阿羅兩人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多虧沈聞若幫着又找到府中那位大夫。沈聞若沒帶來酒,而是讓家人送來了一箱子東西,均是被褥、棉襖等一類保暖之物。今冬嚴寒,沈聞若早就覺着殷子夜那卧榻太過冰涼,只前期交情尚淺,自古文人學子,大多頗有心氣,他縱有心施以援手,亦不敢做得太過,适得其反便不好了。
至于齊牧那邊,他日理萬機,正面臨着諸多問題,這麽點小事,自然不可能煩他。沈聞若一直打算找個機會向齊牧好好舉薦殷子夜,然殷子夜長期卧病不起,此事便也急不得。
轉眼便到了來年春天,殷子夜總算平安度過了這個嚴冬。一番折騰下來,元氣大傷,隔着衣物,也能覺出他的清瘦。
“子夜,你的飲食太清淡了,長此以往,對身體不好。”沈聞若終忍不住開口。
殷子夜淡淡一笑,“無妨,清心寡欲些,便當是修隐罷。”
殷子夜即便不明言,沈聞若豈能不知?他在這盈川侯府裏住了将近半年,然見了盈川侯齊牧不過一面,說是閑人一個毫不為過,主子都不認識他,下人哪會有好臉色?不掃地出門已是天大的人情,殷子夜怎會舔着臉去讨這讨那?
“過幾日我二子滿月,賢弟可一定要來。”沈聞若不再追究,話題一轉。
沈聞若年近三十,早已娶妻,長子都能滿院子跑了,月前二子剛出生。
殷子夜略一遲疑,此等喜事,他理應前往,只是……
“賢弟無需多慮,只管來便可,是你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咱不必拘虛禮。”
沈聞若當然明白他送不出什麽體面的禮品,搶在他前頭把話說了,然他越是這般細心體貼,殷子夜越覺愧疚。
沈聞若說到那份上,殷子夜再沒有推辭的理由了。沈聞若還特意囑咐他将殷果與家仆阿羅一并帶上,相處的這些日子,他看得真切,這兩人對殷子夜的意義非比尋常。
數日晃眼即過,半年以來,殷子夜第一次踏出盈川侯府之門,為免守門之人認不得他鬧出笑話,沈聞若還特意差人來接他前去。踏入沈氏宅門,一片喜氣洋洋,殷果是個活潑好動的小姑娘,跟着殷子夜日日窩在侯府一角的廂房裏,早悶慌了,一見這景象,好奇地四處轉了起來。
“果兒!”殷子夜叫不住她,只得吩咐阿羅好生照看。
“子夜,來。”殷子夜進門不久沈聞若就迎出來了,攙着他便往裏走。“真熱鬧。”殷子夜環顧一圈,“沈氏不愧為名門望族。”
“名門望族不敢當,今日只邀了一些親近之人,小敘一番。”沈聞若招呼不遠處的一個孩童過來,“這是犬子德兒。德兒,快叫殷叔叔。”
沈德好奇了瞅了瞅殷子夜,禮貌地鞠個躬,奶聲奶氣地開口,“殷叔叔好。”
“聰明伶俐,前途無量。”殷子夜笑道。
“你別誇壞他,”沈聞若朝沈德揮了揮袖,“去玩吧。”待沈德跑開,沈聞若轉向殷子夜道,“子夜,你可想過娶妻生子?膝下有兒,能活得歡快許多。”
殷子夜看着他,不由苦笑,“我連安身之所都沒有,何以成家?”他頓了頓,又道,“陽壽不長,前途未蔔,我又何苦多拖累一人呢。”
沈聞若皺眉,“你這是什麽話?”
殷子夜沒有回答,遠遠望着到處穿梭的殷果的身影,“此生所願,唯這不省心的小妹能有個安穩的歸宿。”
“待你功成名就之日,這算什麽難事?”沈聞若道。
殷子夜不置可否地一笑。
後來用膳之時殷子夜見到了沈聞若的夫人,一個溫婉的女子。沈聞若的長子沈德為嫡出,二子則為妾侍所生。沈聞若認識殷子夜的時候,小妾已然懷孕,而沈聞若送予殷子夜的點心、衣物等,均出自正妻劉氏之手。殷子夜為此特意向劉夫人道謝。
“聞若他時常提起您,說殷先生您詩書滿腹,才識過人,必為國之棟梁,我婦道人家不懂這許多,倒是聽說先生您身體不好,閑來無事便多上了一份心,也免得聞若那般擔憂。”劉夫人說着,笑着看了沈聞若一眼。
“咳……”沈聞若有點尴尬,“我就是随口提了幾句,子夜你莫要聽她的。”
殷子夜起身深施一禮,“勞聞若兄與夫人挂心,在下慚愧。”
沈聞若忙離座上前将他扶起,“你我何需客氣。”
那一日殷子夜終于如願以償地碰到了酒,不過做客他人府上,殷子夜小心地拿捏着分寸,不讓自己酒醉失态。殷果也沒鬧出太大的亂子,說到底也是書香門第裏成長起來的,再瘋也有個譜。劉氏倒很喜歡這活潑開朗童言無忌的小姑娘,酒席過後,帶着她入了後院,出來時殷果身上便着了一身綢緞新衣。
“哥哥你看!漂亮嗎!”殷果跑到殷子夜面前轉了一圈。
“果兒,”殷子夜有點惱,“我說過什麽?無功不受祿,怎可輕易收受別人禮物?”
殷果興高采烈的臉立刻委屈地撇了下來。
“子夜,你莫與小孩子置氣,這是我夫人一番心意,你要是駁了她面子,我待會回去可不好交待。”沈聞若忙勸道。
殷子夜正為難,又看到阿羅自另一邊走來,手上還拎着大包小盒的東西。
“這又怎麽回事?”殷子夜有點懵。
“一些糕點、補品、茶葉……”阿羅說着,發現殷子夜臉色不太對,馬上住了口。
沈聞若一把推着殷子夜肩膀将他讓出門,“行了,今日天色也晚了,子夜你快回去吧,莫着了涼。”
“聞若兄——”
“快把殷先生送回盈川侯府。”沈聞若不給他機會說話,吩咐完下人,便把殷子夜帶到馬車前,“上車吧。”
殷子夜見沈聞若不管不顧地耍賴,也沒法說什麽,只得作個揖,“如此,便多謝聞若兄了。”
“君子相交,不必言謝。”沈聞若笑道。
那之後沈聞若變本加厲,每回前去探訪殷子夜,必定不空着手,不是吃的就是用的,殷子夜推辭過多又怕顯生分,好在沈聞若所贈之物一向說不上貴重,久而久之,殷子夜便由着他了。
這日,沈聞若進門就拎起手中之物在殷子夜面前晃悠,“你瞧這是什麽?”
兩個壇子裏,一股酒香撲鼻而來,殷子夜不由一笑,“聞若兄可算是兌現諾言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沈聞若将酒壇擱到桌子上,另一手又放上一個食盒,乃特意準備的下酒菜。
“我也要喝!”殷果瞅見酒壇就想撲過去,被殷子夜張臂攔住,“喝什麽,大人的東西,小孩子別碰。”
“哼!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殷果不服。
“成語不懂就別亂用,讓你平時不好好讀書。”
“我當然懂,女子無才便是德嘛。”殷果還說得有模有樣的。
“行了,別淨扯歪理,阿羅,你帶她到附近玩玩,注意別打擾到他人。”殷子夜轉頭對阿羅道。
“是,”阿羅應道,“小姐,咱走吧。”
殷果朝兩人扯個鬼臉,蹦蹦噠噠跑出去了,阿羅在後面趕忙跟上。
“來吧,”沈聞若拿出兩個碗,将酒滿上,“今日不醉不歸!”
殷子夜與他碰杯,“聞若兄今日似乎心情不錯,可是有喜事?”
沈聞若想了想,“确是喜事。”
“嗯?”殷子夜等着下文。
沈聞若卻賣了個關子,“時機一到,賢弟自然得知,不急,不急。”
“什麽事還如此神秘?”殷子夜不解。
沈聞若但笑不語,仰頭飲酒。
殷子夜當時說想喝酒,沈聞若以為他好杯中之物,好不容易等到殷子夜身體無甚大礙,這次特意備了兩大壇子的杜康酒,仍恐不夠。
沒想到……一壇還未喝幹,殷子夜就顯露醉意了。
他向來蒼白如紙的臉上,第一次湧出了一抹血色,目光迷離,語調飄然,言語之間更是随性了許多。
酒量是練出來的,沈聞若偶有參與一些應酬酒席,然平時并不貪杯,自诩酒量不強,不料殷子夜比之他還遠不如。沈聞若哭笑不得地打量着殷子夜的醉态,聽着他略帶慵懶的自言自語。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殷子夜一句一句地念着,似是要把吟酒的詩詞背誦個遍。
腳步聲悄然響起,沈聞若想是阿羅帶着殷果回來了,看殷子夜這樣子,也沒法再喝了,起身剛欲告辭,轉身一看來人,當場就懵了。
站在門口的,是盈川侯,齊牧!
“侯……侯爺?”好半晌,沈聞若才訝然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