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先生高見!”這話着實說到了那人心底,他頓了頓,忽然問道,“對了,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殷子夜也才回過神來,談了許久,竟不曾互道姓名,忙道,“在下陳縣殷氏,殷源字子夜。”
“陳縣殷氏,我有所耳聞。”那人笑道,“在下沈暮,字聞若。”
殷子夜一挑眉,“蒼郡沈氏?”
“正是。”
殷子夜忙道,“久仰——”
蒼郡沈氏一族的名聲,可比殷家大得多,其中更有位列三公的沈公,他的八個兒子均才高八鬥,各有成就,世稱八賢。盈川侯既能獲得沈氏一族的人才支持,也難怪對殷家看不上眼了。曾經滄海難為水,實無可厚非。
沈聞若竟還說自己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必是為了減輕殷子夜受這人情的負擔。留意到這細節,殷子夜心頭一股暖流湧過。
“對了,”沈聞若想起什麽,“陳縣離這裏可不近……聽說也遭了反民的侵襲?”
殷子夜腳步一停。
沈聞若即刻意識到他提到了不該提的東西,正思索如何繞過這個話題,殷子夜開口了,“是,陳縣幾乎無一幸免。”
語音平緩,聽不出絲毫起伏,仿佛正談論的事根本就與己無關。
“抱歉——”
“沈兄不必挂懷,”殷子夜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值此亂世,尚能保全的只是少數。古詩也有雲,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沈聞若怔然,反不知如何應答。他本恨自己粗心,今日殷子夜被撞倒,一時竟無人相扶,自己時常在齊牧身旁,亦未曾見過他,便知殷子夜在此必無親無故,又見他衣着樸素,面色不佳,近來境遇怕也不好,後更得知他來自遭襲的陳縣,用心一想,實不難推知他背後的故事,自己竟多嘴問了一句,無端勾起人傷心事。陳縣離盈川侯府那是多遠的路程?若不到走投無路,殷子夜何至于千裏迢迢來此相投?戰火連天之下,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他卻只簡簡單單以“無一幸免”一言蔽之,沈聞若想象不到,這之下隐藏了多少的苦楚。
而殷子夜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更令沈聞若慨然,他說得對,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可誰又能有這等胸襟,捂着自己的傷口卻站在別人的角度看待世事呢?尤其是現今,朝綱混亂,反賊橫行,何人不是先顧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何炎嘲笑殷子夜身子孱弱,可此刻在沈聞若看來,殷子夜比之那些勇猛無匹的武人更稱得上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兩人邊交談邊往殷子夜的住所走去,因相見恨晚,話語投機,明明是慢悠悠地踱步行進,待至殷子夜廂房處,殷果撒丫子迎出來,兩人仍覺這路途短暫。
見殷子夜被人扶着,走路不穩,殷果又着急地嚷上了,“哥你怎麽啦!”
阿羅忙趕過去幫着一起扶殷子夜,殷子夜朝殷果擺擺手,“沒什麽,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快來見過這位沈叔叔。”
沈聞若聽殷子夜這樣說,料他不想令家人擔心,便也不戳破,笑眯眯地低頭看殷果,“這是……?”
“這是在下小妹,殷果。”
“殷果啊,好名字。”沈聞若道。
“那是,我哥叫殷源,我叫殷果,沈叔叔,你說是不是特別般配?”殷果還特別自豪。
“自然般配。”沈聞若很配合。
沈聞若與阿羅一左一右将殷子夜扶到桌子旁落座,殷子夜道,“沈兄,今日真是勞煩你了——”
“哎,賢弟,若不見外,叫我聞若便可。”
沈聞若年長殷子夜幾歲,亦勉強可算同輩。
“好,”殷子夜一笑,“聞若兄大恩大德,小弟沒齒難忘。”
“你折煞我了,舉手之勞,何談恩德?”沈聞若搖頭。
殷子夜看看窗外,“時辰不早,不知議會進展如何……聞若兄可還趕得回去?”
沈聞若擺袖一揮,“我即便趕回去,也得遲到一大截,更不好看,倒不如直接缺席罷了。”
“只怕侯爺……”殷子夜沉吟。
“實不相瞞,愚兄雖有沈氏之名,然新近入府,只是閑人一個,侯爺也不知有沒有記住我名字呢。”
此言半真半假,沈聞若不過比殷子夜早到幾個月,确未及嶄露什麽頭角,但作為沈氏族人,盈川侯想來無論如何不會忽視他。
“如此,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了。”殷子夜半是玩笑道。
“子夜,”沈聞若神色認真起來,“你且放寬心,侯爺他并非只看重門第之人,以賢弟的才學與見識,假以時日,侯爺定會賞識。”
“盈川侯府想必已經熱鬧非凡了罷?門第之見,何嘗不是人之常情。”阿羅端上茶壺,殷子夜邊說着,親自斟滿兩個杯子。
那一日,他登門求見盈川侯,侯府的兵卒卻未請他入內,實不屬接待門客的最佳禮數,僅此一細節,殷子夜略一深思,便不難推斷出很多東西。
天下大亂後,多方武将與諸侯自守一地,擁兵自重,有些人是一心舉義勤王,恢複朝綱,有些人則心懷鬼胎,趁火打劫,甚至打起了自立為王的主意。盈川侯也是招兵買馬的諸侯之一,他多年來在盈州既有名望又有財勢,旗號一出,四面八方從官紳、豪傑到百姓均紛紛響應,霎時間盈川侯府門庭若市,從軍隊到幕僚的人數都與日俱增。
不論盈川侯的真正目的是忠義于朝廷,還是據守自治,他作出這一副廣招賢才的樣子都是理所當然的。所謂天時,地利,人和。時局動蕩,便是天時,齊牧在盈州長久打下的根基,便是地利,人和,則是人心,是舉足重輕、必不可缺的一環。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毋庸置疑,齊牧十分懂得這個道理。
可盈川侯如今并不僅僅是要培養自己的幕僚集團,他要打仗,而戰争,說白了就是燒錢。這麽些年各地大小戰亂不斷,反賊肆虐中原大地,導致民生調蔽、經濟蕭條,百姓四處逃難流離,大片的田野莊稼無人耕作,一個個的村落城鎮淪為廢墟,對許多人來說,生存已成了首要問題。當初農民們加入起義軍,不也是為了躲避朝廷的苛捐雜稅,希望能吃上一口飽飯嗎?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盈川侯把人招致麾下,讓別人為他出力——甚至出命辦事,他便首先要養活這龐大的一群人。不少草寇乃至流落在外的朝廷部将各處投奔舉旗招兵的首領,不見得真的有多忠心耿耿,大多時候,純粹就是為了糧食而已。
民以食為天,乃亘古不變的真理。即便殷子夜自己,亦不能免俗,懷的也是這股心思。盈川侯多年來在盈州确實不乏名望,有愛民之譽,然也夾帶一些不好的傳聞。然盈川侯究竟是否在亂世之中值得扶持的明主,一日未親眼相見,殷子夜都不敢确定。可無論如何,他與小妹無處容身是事實,他別無選擇,只能不畏艱辛地前往距陳縣已算最近的盈川侯府。蝼蟻尚且偷生,他不知殷家是否還有其他幸存的族人,他身邊只剩一個小妹,他能做的,唯有全力以赴去保護她,盡一個兄長的職責。
過猶不及,随着投靠至盈川侯府的人越來越多,齊牧也越來越頭疼。早期為招募兵卒各處奔波,後來則為糧草無繼而絞盡腦汁,尤其是那群武夫,填不飽他們的肚子,随時可能嘩變,屆時又是一場動亂。殷子夜能夠想象,齊牧大體是煩了那些進門僅為混口飯吃的人,因此沒什麽名聲的平民百姓,幹脆一律不見。
沈聞若盯着殷子夜看了一會,會意一笑,“賢弟總是能察人所不能啊。”
“熱鬧非凡”四字,說明他對情勢了然于胸,而“人之常情”一語,則表露了他對主人的體諒,作為一個門客,這是十分得體的态度。
“聞若兄不要嫌子夜口出妄語才是。”
“賢弟切勿妄自菲薄,你年紀輕輕便有此等胸懷,難能可貴。”沈聞若由衷道。
“既然有志于天下,心裏怎可裝不住天下?”殷子夜道。
沈聞若目中一亮,“賢弟此言甚妙。”
他倏地想到什麽,又道,“既說到天下,不知賢弟對當下形勢作何看法?”
殷子夜看了看他,道,“天下的許賊,已經不止一個了。”
沈聞若心領神會,仍道,“願聞其詳。”
這一切,要從朝廷之變說起。
天子昏庸,宦官當道,士人遭受長期的禁锢與壓迫,終于物極必反,一朝爆發,然而否極沒有換到泰來。
外戚費盡心力拉攏士人,權勢漸長,本以為可幹幹淨淨一舉鏟除宦官奸佞,不料關鍵當頭,遭到了太後的強烈反對。卻原來先帝駕崩,幼帝登基後,宦官團體最大的靠山已然不在,他們深知改朝換代也将意味着自身的末路,果斷轉而向外戚勢力谄媚讨好,甚至不惜費盡多年搜刮積攢而得的萬千家財。這事說起來複雜,先帝與太皇太後本意立長子為帝,不料一心一意追随先帝多年的宦官集團竟在他臨危之際集體變向,一力襄助當時的皇後,亦即如今的太後僞造遺囑,改立太後嫡出之幼子為帝。太後感念宦官擁立之功,令她得以絕境逢生,重飛枝頭,因此在士人聲嘶力竭地讨伐宦官的形勢中,太後的立場無比堅決,巋然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