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書生無用
“不是亂說,再說這裏又沒有別人——”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飲水思源,知恩圖報,我們現在寄人籬下,受別人恩惠是事實,便當知感恩,怎可懷怨怼之心?”殷子夜肅然道。
殷果不滿地撇嘴,“可又是你說他們會好生招待什麽賢士的——”
“無功不受祿,天下——”殷子夜話說到這裏不由一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哪裏有免費的午餐?這是一樁交易罷了,各取所需,各圖所欲。可這些話,他怎麽能說給這個只有十歲的小妹聽呢?
她只是個姑娘家,早晚有一日要出嫁,什麽天下,什麽朝局,什麽肮髒的人心,這些都不該是她需要關心的東西。如果時局不亂,她本應單純快樂地度過至少一個童年啊。
殷子夜輕嘆口氣,“總之,切記禍從口出,這裏不是自己家,凡事要謹言慎行,不可出言不遜,明白嗎?”
聽殷子夜說到家,殷果怔了片刻,呢喃道,“自己家……我們還能回家嗎?”
“……”
殷子夜默然。
許久,他才輕聲道,“別想了。你将來的日子還長。”
殷子夜這一休養便是半個月,實則半個月也遠未痊愈,腿傷恢複了個大半,勉強能下床走動罷了。這期間,顧決來過一次,齊牧則再未曾出現。那大夫倒是盡心,之後也來把了幾次脈,少不得一番囑咐。
這日,殷子夜梳洗過後,穿戴整齊,披上披風,殷果見狀,情知他這是要出門的架勢,忙攔在他面前,叉着腰趾高氣揚,“你要去哪!哪也不許去!”
“果兒,別鬧,”殷子夜故作嚴肅,“哥哥有要事要辦。”
“大夫說了你至少要卧床兩個月!你背文章不是很厲害嗎,怎麽連這都忘啦!”殷果理直氣壯。
“……”殷子夜有點無奈,轉而看向一旁的阿羅,想尋求幫助,哪知阿羅忍着笑,認真道,“少爺,小姐說得對,您還是回屋好好歇着吧。”
“不行,今天我必須出去。”殷子夜斬釘截鐵道。
“不給去!”殷果站在他面前不讓開。
“……”殷子夜有時候真的拿這個蠻橫的小妹沒辦法,他揉了揉額頭,決定曲線救國,“果兒,想不想吃好吃的?”
殷果一聽這話,果然兩眼就放光了,“什麽好吃的?”
“榛子酥,五香餅,芝麻糖……”殷子夜數了起來,“雞腿,烤鴨,梅菜扣肉……”
殷果的口水差點直接流出來,“哪裏有?”
“你不讓我出去,怎麽會有?”殷子夜一臉為難。
殷果呆了好一會兒,“你出去了就會有嗎?”
“不出去就肯定沒有。”
殷果有點懵,想了半天,權衡再三,終于得出一個折中的好辦法,“那我和阿羅陪你一起去。”
“不行!”殷子夜一口拒絕。
殷果撅起小嘴,“不管!我和阿羅你至少挑一個!”
“我沒有官職的一介白丁,又是侯府的食客,今去拜谒主人,竟還帶随侍,成何體統?你一介小女娃還跟着來就更不像話了!”
殷子夜一認真訓話,殷果的氣焰便瞬間滅了,她眨巴着大眼睛,鼓着嘴一臉的不情不願,“那你早點回來。”
殷子夜最看不得她這種服軟的樣子,走過去輕撫她頭頂,“我去去就回,你別亂跑。”
終究,殷果和阿羅還是目送了殷子夜獨自遠去的背影。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經過了深思熟慮。殷果知道,他一定是為了不讓別人看出自己的腿傷。
殷子夜所在的廂房處在盈川侯府裏一個十分偏僻的角落,離主門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他特意差阿羅去盡力打探消息,只隐約得知那日一見過後,齊牧陸續又出了兩趟門,着實不閑,據聞昨日剛回府,今日便召集衆幕僚與将士商讨大事。殷子夜在府上住了半月,論情論理确該去親自道謝。更何況,他從未忘記自己的初衷,此番可不僅僅是道謝,更要讓盈川侯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如此方有機會一展所長。
不知行了多久,殷子夜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不少人陸續進入一座廳堂,門口更有士卒把守,想來便是盈川侯召見諸人之處。當是恰好趕上了,運氣不算太壞。殷子夜定了定神,仍舊以不緊不慢的步伐走過去。
忽然,馬蹄聲起,殷子夜不由一蹙眉,侯府之內,殿堂之外,竟還有人縱馬?“讓開!”一聲粗犷的斷喝随之而來,殷子夜一驚,回頭看去,數匹壯馬由遠馳近,為首的那一騎轉眼便離他僅剩十數步的距離。
要換做普通人,這個時候跑開還為時未晚,偏生殷子夜立在原地,卻挪不開腳步。
“他娘的——”馬上之人罵了一聲,猛地一緊缰繩,仍是不及,電光火石之間,殷子夜一下被撞得跌倒在地。
“你聾的?不是早叫你讓開了!”那人翻身下馬,先是一句聲如洪鐘的質問,身後幾騎也跟着停了下來。
殷子夜狼狽地支起身子,左腿霎時一陣劇痛,只能緊咬着牙不作聲,竭力想要站起,左腿卻不争氣地絲毫不聽使喚。周圍十數個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集在他身上,如火般炙熱。
終于有個人看不過去,走過來拉着他想要扶起,殷子夜還未及道謝,左腿陡然又是一陣錐心刺骨,他不由倒抽一口涼氣,差點摔在了對方身上。
“哈哈哈——”騎馬那人看到這場景禁不住笑道,“老子早就說過百無一用是書生,這麽撞一下腰都直不起了,要真讓這些人去打天下,天下早他媽沒了!”他話音剛落,同行的幾個武夫都跟着一陣哄笑,唯有一人肅然地喝止,“何炎,別亂說話,侯爺聽到又得有你好看的。”
何炎是齊牧手下的一個領兵之将,更是齊牧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兄弟,關系非比尋常,自小不愛讀書,作戰卻甚是勇武,就是時常口無遮攔,沒少被齊牧訓斥,可說到底也不會拿他怎麽樣,是以何炎沒大放在心上,興頭一起,該說還得說。
齊牧現今打着勤王的名號舉兵,智囊團裏不少幕僚食客都是純粹的文人,何炎這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一出口,不僅殷子夜,直接把在場多少人都給一竿子打沉了。
“何将軍性子直,先生別放心上。”扶着殷子夜的那男子連忙出言解釋,語音溫婉,令人聽來分外舒适。殷子夜緩過勁來,忍着疼站直,把自己的重量從對方身上卸去,強自禮貌地一笑,“多謝……”
那人見殷子夜額上滲出了絲絲冷汗,抓着自己手臂的雙腕止不住地微微顫抖,且面無血色,聲線輕乏,心中有三分了然,便不好直接放開他,仍借他倚着,“你沒事吧?要不我先送你回去歇息?”
就禮數來說,殷子夜原本應向那何将軍施個禮,哪怕不說道歉,體面的話還是少不了的,武人可以粗魯,可他作為別人的食客,且至今未有什麽貢獻,涵養便更不能失。并非殷子夜不想,而是他做不到,他只怕一松開手,直接再跪倒一次,屆時臉面丢得更盡。
“不用……”殷子夜擡頭,朝那人笑了笑,“今日之議重要,足下不要缺席的好。”言畢,他嘗試着放開手,站穩不到片刻,左腿又一踉跄,虧得那人眼疾手快,急忙攙住他。
殷子夜心知,今日怕是見不到盈川侯了。
“無妨,”那人道,“我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人物,且墨子有雲,‘視人身若其身’,聖賢之道豈可不遵?先生莫要推辭,我這便送你回去吧。”
此言戲谑而在理,實令人難以拒絕,殷子夜亦不禁莞爾,“原來足下尊崇墨家。”
“兼愛非攻亦不失為治國良方。”那人回道。
殷子夜笑而不語。
“先生不認同?”那人好奇。
“亂世當用重典。”殷子夜言簡意赅。
那人一怔,輕嘆一氣,“當今确為亂世……”
“《左傳》有言,‘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濟以寬,政是以和。’又言,‘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張弛有道之理,古之賢者早已看得通透。”殷子夜娓娓道來。
那人點了點頭,“先生果真學識匪淺。”
“足下何必過譽,四書五經,天下能信手拈來之文人學子浩如煙海,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過半滿腹經綸,可如足下所言,天下依然淪為亂世。”
“……哦?”那人訝然地凝視着殷子夜,若說前一句稱贊不過是客氣之言,現在他則真的對殷子夜生發興趣了。
“此亂世又何曾不是太平盛世?若非朝廷……”之後的話殷子夜沒有明說,可彼此已心照不宣,“百萬起義的反民,燒城殺戮,打家劫舍,看着可恨之極,可他們豈不也是極度地可憐?官不逼,民又何以會反……所謂聖賢之道,能倒背如流不過是表面功夫,其中真谛,多少人能真切理解?甚至多少人打着仁義道德的名號行失德無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