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8.識才
先上來的是一個臉盆,裏頭裝着玉米、紅薯、山藥、南瓜等各種蔬菜,菜名就叫“大豐收”。陳福看得想哭,怎麽這麽糙啊!
接下來又上了兩大盤炒青蔬,一盤家常豆腐,一盤紅燒鲫魚,一盤百葉結紅燒肉,一大盆老母雞湯,悉皆不堪入目。
不過江靈兒和那些親兵都吃得很香,還連說好吃,連糙米煮的飯都吃光了。
玉暝自小錦衣玉食,必竟吃不慣,陳福也只動了兩筷。江靈兒一個人吃不了整桌這麽多,玉暝便叫陳福把桌上吃剩的,樣子又不是太差的拿給親兵們。衆人茶足飯飽,陳福喚莊戶來結賬,統共六桌菜,結下來才一兩多銀子。
玉暝問那莊戶生計怎麽樣?稅重不重?
那莊戶随口答道:“稅倒是不重,就是米面價格貴,吃不起啊。豐年的時候還好些,去年那樣又旱又鬧蝗災的時候就活不下去了。咱們村裏餓死了不少上了年紀的人。”
玉暝一怔,道:“官府沒有開倉赈災?”
那莊戶道:“赈是赈了,可每人只給領一小袋米,光夠煮兩頓飯,一個人吃飽就算不錯了。就這樣,去晚了還領不到。光這領米一項,還踏死了好些人呢。”莊戶提起這事就直搖頭。
玉暝皺眉不語。
陳福連忙道:“你說的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我怎麽一點沒聽說過?”
那莊戶“嘿”了一聲,道:“您老怕是不常走北邊吧?這可不就是去年中秋前後的事兒?您別看這樣,這北邊地面上青州其實還算好的,周圍滄州、陳州更不如呢。我們這邊好在還有個王爺,雖然不頂什麽事,可因為他要吃喝,因此專門辟了商路運送南方的糧食蔬菜。所以青州還能跟着沾點光。滄州和陳州的米面鋪你去看看那價就知道了,一般的莊稼人哪能吃得起?”
莊戶收拾了杯盤進去,玉暝站起身來,江靈兒和陳福忙跟着起身。江靈兒一站起來,就捧着肚子皺眉叫:“少爺!”
玉暝正想着莊戶的話,聽江靈兒一叫,回頭一看,吃驚道:“怎麽?肚子疼了?”
江靈兒面現痛苦之狀,道:“不是,吃得太多,站不起來了。”
“……”你能正常點嗎?玉暝撫額。
江靈兒吃得太撐,肯定騎不了馬了,于是衆人只能跟着她在田間一寸寸挪動。到了村口,正好有個石墩子,玉暝便走過去坐下,拍拍身邊,讓江靈兒也坐了下來。江靈兒挺着肚子坐下,長舒了一口氣,瞧瞧玉暝,卻見他正望着一望無際的土豆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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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個丫頭,江靈兒還是有自覺的,從不打擾他想事情。她自顧自揉着肚皮,好容易打出一個飽嗝,腹脹為之一緩。這時,玉暝忽然站起身,揮揮手,自己朝前頭走。
江靈兒正想起身,陳福走過來示意她不必動,自己走上前,兩個人走到幾丈開外,交談了起來。
玉暝問:“我記得我們商號也有做滄州和陳州的米面生意。”
陳福道:“王爺記得沒錯,米面、布匹、油鹽是我們商號最主要的幾項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滄州、陳州和青州的米鋪大多數都是我們商號的本錢。”
玉暝道:“這生意的事你和我細細說一說。”玉暝過去從未關心過這些細枝末節,還以為各地的情形都差不多呢。
這糧食生意千頭萬緒的,無從說起,陳福心道:主子怕是想知道為何陳州和滄州的米面賣得特別貴,便有了計較,娓娓道:“我們越國的稻米、小麥主要産自長江下游的五個州郡……”說了盞茶功夫,陳福才将越國的糧食生産分布介紹了個大概。
玉暝很有耐心地聽着,陳福介紹完生産,又道:“俗話說得好,民以食為天,米面是全國各地都缺之不可的東西。糧食從産地買來的價格時有變化,但在一定時間內是比較穩定的,像今年這樣的豐年,每鬥米的進價六文。分到各地方,價格卻是天差地別,在江州等産地,一鬥米的市面價是十文錢,而京城米價一鬥四十文,到了滄州、陳州等地,鬥米價格卻在一百二十文。”
玉暝皺眉不語。
陳福頓了一頓,見主子不打斷,便繼續:“這米價變化這般大,主要還是因為運輸成本。從江南到京城,走的是水陸兩路,一程水路,一程陸路地運,一石米的運費在三百文左右。而陳州和滄州的米,從北通州開始,就只能靠米行的腳夫走陸路運輸了。陸路的運輸成本是水路的五倍,因而到了陳州、滄州等地,運費還要往上加五百文。而且,腳夫一車米從北通州出發,等到了陳州,就只剩下半車米了。把這也算在內,陳州和滄州的米價才會這樣高。”
玉暝前面都明白了,聽到這裏,不禁疑惑道:“為何一車米到最後只剩半車?”
陳福道:“那是腳夫的口糧。走陸路運米的時候,腳夫是邊走邊吃的,從北通州過來,順利的話要走兩個半月,這些腳夫幹的都是重體力活,吃的自然不少。”
邊走邊吃?玉暝聽得呆住了,天下竟有這樣稀奇的事。但再一深想,他就明白了。若是不吃這些貨,去當地買來吃的價格自然要貴得多。為了節省成本,這倒是最經濟的法子。
玉暝道:“福伯,青州現在的米價是多少?”
陳福道:“青州米價也不便宜,一鬥米是八十文。”
玉暝尋思道:“青州米價便宜,和王府的供應真有關系?”
陳福笑道:“哪裏,這米從北通州下船開始,鬥米的成本就放在那裏,運多運少區別不大。那莊戶不懂,所以才誤以為是叨了王府的光。青州米價便宜,其實是因為米行虧本在賣的緣故,我們商號每賣一鬥米,就要虧四十文,每個月在這上面虧掉的銀子在兩千兩左右,只是其他方面填補上來,所以總賬是盈利的。王爺平時把生意放手交給老奴,從不過問這些細賬,所以不清楚。”
陳福不等玉暝問為何要虧本經營,便續道:“商號之所以虧本賣,是因為老王爺在世時就囑咐過,青州不能亂,米價一定要壓在一百文以下,老奴一直謹遵老王爺的遺命,未敢擅改。但這價格又不能太過便宜,否則陳州和滄州的米行會來搶貨,鬥米低四十文左右正好合适。王爺若想看這方面的細賬,奴才回頭可以将賬薄呈上來。”
玉暝點頭,又問起親兵的口糧。
陳福道:“軍糧特殊,為了不受災荒的影響,軍糧是走朝廷特供渠道的,而且有官軍押送。青州軍糧的開支目前是由朝廷和王府平分的,所以每個月王府只要添一千兩銀子出來就夠了。”
玉暝聽完,淡淡道:“那去年是怎麽回事?”
陳福微微欠身,小心翼翼地說道:“去年青州米價沒有維持住,秋季的時候鬥米漲到了兩百文。”
玉暝面色立時一沉。
陳福頭垂得更低了,恭聲道:“前面說的這些,都是豐年的情形。到了災年,地方上流寇暴民極多,十車米,能有一車運到就已經很不錯了。王爺去年雖然已經早做準備,可當時北方災情嚴重,南方的糧食供應不上,價格一路飛漲,各家米行為了争米都搶破了頭,就是有錢也買不夠。以我們商號的規模尚且支持不動,想必陳刺史采買赈災米更艱難,估計買到的還不及預想的一成,所以才出了此事。餓死人的事,老奴聽過,但不知道為了領赈災米,竟然還踏死過人。”
玉暝一臉陰沉地走回石墩,江靈兒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起身迎上來,瞧他面色不善,心事重重,便乖乖錯後一步,跟在陳福後頭走。
陳福暗罵一句臭丫頭,這時候倒躲得快!
卻聽玉暝喚道:“靈兒,過來。”
陳福心裏暗笑,江靈兒只好往前去。玉暝伸伸手,江靈兒乖巧地把手遞給他,讓他牽住。玉暝柔聲問:“以前是不是經常吃不到飯?”
江靈兒道:“是啊,米貴,我們家買不起。”
“那你們平時常吃的是什麽?”
“土豆、紅薯、玉米。”
怪不得小丫頭吃什麽都香!玉暝暗自輕嘆,又陷入沉思。
青州的米面供應不上,現在看來還不是什麽大事,最多花些銀子。可将來萬一有變故,南方停了供給,他就是再有錢也沒轍。想到這裏,玉暝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原來這才是最緊要解決的問題。
從郊外回來後,玉暝的作息又變了。上午不去兵營,下午也不去上課,而是窩在書房裏想事情,一想就想了三天。江靈兒瞧他異常嚴肅,便也不去驚動他。
經過幾天苦思,玉暝終于想明白袁轶的濟世之才可能是指什麽了。
過去,玉暝并不明白什麽是濟世之才。一個讀書人,最多會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就像吳之遠那流,三綱五常挂嘴邊,忠義廉潔頂頭上,他都已經見識過了,并不認為那是什麽值得他屈尊的大才。
現在玉暝才明白過來,父王稱贊袁轶的才,不是指他讀書寫文章上面的才能,或琴棋書畫上的造詣。而他之所以領悟得這麽晚,是因為他從小在太子府長大,作為一個世子,他缺乏了很重要的一課。
現在,因為那個莊戶,玉暝終于知道自己缺什麽了。
玉暝明白過來以後,再無王爺的架子,親自來到草鞋院,把陳福留在外頭,自己入內,向正拿鋤頭伺候花壇的袁轶深深地鞠了一躬。
袁轶連忙丢了鋤頭來扶,口中道:“草民不過一介布衣,不敢當此大禮。”
玉暝目光堅定地道:“袁師,請您教我種地。”
袁轶一驚,遂展顏而笑,恭身揖手道:“王爺,草民等您這句話等了很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