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自那晚後,一切又恢複了尋常,仿佛那晚所有的故事都随着消失的雷雨也一并消失在了天際。
午餐過後,嚴謹的Beta女傭像往常一樣幫他端來了擺放得無比精致的水果,旁邊金屬的叉子閃着冰冷的光芒。葉嘉已經忘了自己在這裏呆了多久了,三天?一周?或者是半個月?時間對他而言變得毫無意義。
不過是今日重複昨日,明日又抄襲今日的循環罷了。
許瑞白對他變得更溫和了,會在清晨送他鮮花,會在傍晚為他讀詩,會在夜晚抱他安眠。許瑞白像是要用這樣過分的溫柔來彌補他失去的自由。
被人戴上枷鎖的小孩,此刻也學會了淩虐者的手段,他将無人可見的枷鎖,溫柔地套在葉嘉的脖子上。如同他母親對他做的那樣,他也如此對待葉嘉——
企圖用金絲打造的囚籠來誘騙天空的飛鳥放棄自由,他說,我會給你最優渥的生活,免受風雨之苦。
或許他也明白了,幸福的來源便是學會熱愛無法逃避的命運。
葉嘉想,是不是以後都有這樣過下去了呢?他對離開這裏不抱希望,即便離開這裏又如何?許瑞白有一萬種方式讓他自己走回來。
葉嘉拿起叉子想要把盤子裏的水果叉起來,可是那水果偏要和他作對,三五次也沒能叉起來,最後更是直接從桌面一躍而下,掉到了地毯上。葉嘉攥緊了叉子,閉了閉眼,一種類似于無聊的感覺湧了上來。
——要不,就這樣吧?
——要不,去死吧?
其實細想來,他的人生似乎也沒有特別想要完成什麽事,特別想要得到什麽東西,又或者特別想要成為哪種人。一路被時代推着長大,随波逐流的學習,考試,工作。有過一些不切實際的理想,後來發現難以實現,便退而求其次,退了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回頭發現已經無路可退。
他嘗試尋找生活的意義,可是到現在也沒找到定論,連最高明的作家也只能得出“人是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這樣的結論,畢竟沒有意義的東西你怎麽能找出意義呢?
既然本質上做什麽似乎都是在浪費時間,那麽離開這裏,又或者被禁锢在這裏又有什麽區別?
——為了這點小事就決定要去死嗎?
人們常說,這點煎熬都忍受不了,還怎麽活下去?可這點煎熬都已經難以忍受,接下來的痛苦他又該怎麽面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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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的腦海中閃過一些零散的片段,是母親為他做的飯菜,父親對他說的支持,妹妹偷偷塞給他的禮物,是白小雨在他家的耍賴,還有沈清川每一次的禮貌卻真摯的表白。都是他愛着的人和愛着他的人啊。
——為了這點小事就決定活下去嗎?
“死”這樣的念頭一旦在腦海中出現就永遠也揮之不去了,就像最有效的藥物,日日準時服下,以便可以緩解心的疼痛。
真的好痛苦啊,死掉是不是就不用承受這些了呢?
“葉先生!”
Beta驚惶的聲音将葉嘉拉回了現實世界,感官慢慢恢複,掌心傳來刺痛,他低下頭才發現尖銳的叉子已經插進了自己的手掌,鮮血湧了出來,滴在白色瓷盤的邊緣,觸目驚心。
“去拿藥箱。”許瑞白快步走了進來,一邊冷靜的命令着Beta仆人,一邊按住他的傷口。
舊傷剛好,又添新傷,許瑞白仔細的幫他包紮傷口,葉嘉看着許瑞白的頭頂,卻生不出任何的情緒。
包紮完,許瑞白站起身,把手機遞給了他。是他的手機,但從他醒過來以後,便再也沒見到過。
“給你媽媽回個電話。”許瑞白說。
陳靜打電話來其實也沒有什麽事,她高血壓的藥快要吃完了,要葉嘉再幫她買幾盒。以往都是葉嘉定月在網上買了然後送藥上門,這個月葉嘉似乎忘了這個事。
父母到了這個年紀,多少也都會有些毛病,并不是什麽惡疾,只是些瑣碎生活日積月累後留下的痕跡。他們滲透進骨節,流淌進血液,侵蝕着生命的活力,讓他們變得蒼老,變得搖搖欲墜。
像是以命換命一般,在孩子越發茁壯的時候,他們卻越來越脆弱了。
他們好像平常一樣絮絮叨叨地聊着生活瑣事,葉嘉盡量做出毫無異樣的語氣。
“媽媽。”在說了再見後,葉嘉突然出聲,“下輩子我們還做親人,我做哥哥,你做妹妹,我走你前面,換我寵你好不好啊?”
以往,陳靜肯定會把葉嘉罵一頓,問他在瞎說什麽,但這次陳靜笑了。
“那你笑了就是答應了啊。”葉嘉像是在耍賴,又像是在撒嬌。
“說什麽傻話呢?”陳靜笑道。
葉嘉也笑:“就是最近在醫院,看到不少生離死別,有點感觸。”
“你的那個朋友身體怎麽樣了?你什麽時候回來?”
“快了,很快就回來了。”
葉嘉覺得胸腔中湧上一股熱流,鼻子泛起酸澀,就像是洗澡時不小心嗆到了熱水。可他的餘光看到了正凝視着他的許瑞白,于是只能裝作打了個呵欠,這才讓眼淚掉了下來。
他說:“媽媽,我困了,昨晚沒睡好,我先去睡會兒。”
挂了電話,葉嘉把手機遞給了許瑞白。許瑞白沒有伸手,只是沉默的望了他許久,最後還是把手機接了過來。
比絕望更可怕的事情大概就是安于絕望吧。
淩晨,許瑞白醒來,卻發現身邊并沒有人,環顧四周,看到葉嘉坐在高高的凳子上看着窗外出神。他又瘦了不少,空空的衣服挂在身上,微微拱起的後背在月光下依稀可見脊梁,他就那麽靜靜的坐着,連呼吸也變得很輕。許瑞白恍惚覺得他就要隐沒于月光,消失于這夜色之中。
“怎麽了?”許瑞白走到他身邊抱住他,他的的動作很輕,連聲音也變得小心翼翼,仿佛只要他稍稍用力,就會失手将懷裏的人打碎。
葉嘉眼神無光,平靜的看着他,而後搖了搖頭。
“明天想吃什麽?你瘦了很多。”許瑞白吻着葉嘉的側頸,含糊的說道。
葉嘉沒有回應,一動不動坐着。許瑞白吻了吻葉嘉的腺體,滲出點點玫瑰香,只是這香味帶着酸腐的味道,像是将暮未暮的老人,靜坐時便會露出的那種沉沉的腐臭味。
“你不愛我了嗎?”許瑞白問。
沒有聲音。
“繼續愛我好不好。”仿佛渴求一般。
“我累了,瑞白,我想睡了。”葉嘉說。
淩晨時分,玫瑰凋零,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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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的花每一天都會換成新的,各式各樣,緊緊地打着花苞,含着露珠。
許瑞白以為如此便能假裝一切如初。
葉嘉每一天都看着窗邊的花圃,他總是會去想前一天的花是怎麽樣了呢,他隐隐約約地等待着,如同一個被判死刑的人安然地躺在斷頭臺上,閉眼催促鍘刀的降落——
許瑞白要跟陳笛訂婚了。
這個消息像是夏夜的悶雷在岑寂已久的莊園裏炸開。
葉嘉忘了自己是怎麽得知這個消息的,不是許瑞白告訴他的,但是他确實知道了。可能是莊園的大堂變得更加華麗,可能是花圃的草木修建得更加整齊,也可能是上上下下更加忙碌的腳步,當然更可能是白竹虞眼神裏多出的那幾分勝者的傲慢。
她又勝利了,她總是勝利。
勝利者送來華服,邀請她的囚徒盛裝出席她兒子的婚禮。
襯衫、馬甲、西服還有領帶,葉嘉站在鏡子前手法生疏的系着領帶,他從來沒有這麽正式的穿過一套西裝,但他還是遣散了本來要上前來幫忙的仆人們,固執的自己穿上。
和領帶殊死搏鬥後終于留下一個歪歪扭扭的結,葉嘉滿意的擡起頭,卻看到今晚故事的主角正站在門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許瑞白穿一身黑色西服,胸口別一枚玫瑰胸針,紅寶石的顏色豔得像血。
他走了進來,解開那個有點好笑的結,三兩下便娴熟得打出了漂亮的形狀,“這樣系才對。”
說着又拿起一邊的西裝幫他穿上,葉嘉并不反抗,任由他擺布。
許瑞白繞到他身後,對着鏡子幫他整理了一下頭發,而後吻了吻他的額角,親密的樣子仿佛今晚訂婚的是他們兩個。
“把手伸出來。”許瑞白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歐泊被放在了葉嘉的手心,就是他從畫室裏帶出來的那塊,不知道許瑞白放在身上多久,石頭上還帶着溫熱。
葉嘉懶得問為什麽,順從的把石頭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走吧。”
許瑞白的語氣像是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後的如釋重負,他重重的捏了捏葉嘉的肩膀,将他朝着門口的方向轉了過去,不舍的樣子像極了告別,然後他稍稍一使力,把葉嘉推離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