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這就是人性中一種可憐的驕傲,每個人總以為自己比身邊另一個正在哭泣、呻吟的不幸的人更加不幸】[1]
一道白光劈開了遼闊的夜空,随後便是震耳的雷聲,撕開了夜幕的寧靜,鋪天蓋地的風暴侵蝕着大地,雨滴氣勢洶洶的砸在窗戶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攪亂了滿園的月色。
轟轟烈烈的夏天就在這一場一場的大雨中愈來愈近,熱烈的夏天又要來了。
葉嘉本就睡得不安穩,從這午夜驚雷中驚醒,驀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被許瑞白攏着,Alpha結實的手臂橫在他的腰間。他心下一陣燥熱,小心翼翼的動了動身體想要從對方的懷裏退出來,橫在他身上的手臂突然用力,幾乎是帶着強勢,将他又拉了回來。
“怎麽了?”許瑞白還閉着眼睛,聲音帶着剛剛睡醒的沙沙感,他的吐息灑在葉嘉耳廓,帶來難明的酥癢,葉嘉瞬間沒了動靜。窗外是狂風暴雨,房間裏只有一盞微微亮着的夜燈,而他在許瑞白的懷裏一派安寧。
他想,如果他們真的和看上去一樣安寧,該多好。
“熱……”葉嘉低聲道。
許瑞白可能是太過困倦,他松了松胳膊,翻到了另一邊的枕頭上,兩人之間一下子隔了幾公分的距離。
不知道是因為信息素,還是因為夏夜乍醒,總之都是難以安睡的結果,離開了許瑞白的懷抱,葉嘉反倒不安起來了。等到耳邊重新傳來許瑞白均勻的呼吸聲,葉嘉才敢稍稍往他那邊挪了挪,讓自己的肩膀和他挨在了一起,仿佛這樣可以安撫他的燥動,而後Omega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開始等待着下一輪的入眠。
“熱嗎?”頭頂上卻突然傳來輕笑聲,葉嘉身體燥熱,心卻被凍雨涼了個通透。
許瑞白吻了吻他的頭頂,“熱嗎?”
“嗯。”
許瑞白又吻了吻他的額頭,“還熱?”
“……”
“這樣呢?”葉嘉沒有來得及出聲,滾燙的吻已經落到了他的唇上。
葉嘉沒有辦法推拒他,他早已被信息素熏得意亂情迷,于是便吻得難分難舍,吻得更加燥熱難耐。葉嘉感覺到了身體的變化,也猜到了接下來該發生什麽,許瑞白卻放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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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茫然的看了一眼此時已經回到原位,準備繼續睡覺的Alpha,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已經動了情,許瑞白的信息素又從四面八方包圍着他,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辦法停下來。葉嘉輕輕刮了刮許瑞白的手心,企圖用這樣的方式傳達他的想法,Alpha卻不為所動,如果不是嘴角還帶着笑意,葉嘉簡直真的要以為他已經睡着了。
“幫幫我。”他的語氣裏不自覺的帶了些委屈。
“怎麽幫?”
葉嘉沉默的皺了皺眉,往前湊了湊。在主動索吻這件事上他顯然還不是很熟練,但青澀似乎是更好的挑逗,Alpha心滿意足的睜開了眼,從他手裏搶回了主動權,壓着他開始了新一輪的侵略。
衣服是怎麽解開的,他已經沒了印象,他們像是天生便要如此,無關本人的意願,一切就是應該要這樣繼續仿佛才是正确的。
葉嘉在迷亂之前告訴自己,這樣應該是正确的。
“啪嗒”
大門被打開了一條縫,一個小腦袋探頭探腦的鑽了進來。葉嘉聽到聲響,餘光瞥到了穿着粉色睡衣的小女孩正站在門口,慌不擇路的想要推開許瑞白,生怕對方又故技重施做出什麽讓人難堪的舉動。但沒想到這次許瑞白卻先他一步松開了,以最快的速度用被子一把将他兜頭蓋住,他連忙的在黑暗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睡衣。
葉嘉聽到隔着被子傳來模糊的聲音,小女孩的聲音怯怯的,帶着抱歉,“舅舅,對不起。但是……打雷了。”
像是要為了佐證小女孩沒有撒謊,轟隆的雷聲應景的響起,連葉嘉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得顫了顫。
“媽媽說,小可要學會獨立,但是小可害怕……”小女孩似乎十分懊惱,她無條件的服從母親的命令,想用這樣的方式獲得更多的溫柔,但是孩子的天性困擾着她,她還沒有辦法做到母親要求的那般堅強。
被子裏悶熱難當,葉嘉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他坐了起來,從被子裏伸出了頭,看到許瑞白正背對着他正蹲在地上,耐心的傾聽着小女孩的恐懼。
小女孩看到他,像是找到了說服舅舅最有利的武器,原本泫然欲泣的小臉一下子有了神采,兩眼放光道,“星星,我可以跟舅舅一塊睡嗎?”
葉嘉心下動容,下意識的便點了點頭,點完頭才想起來,自己哪裏有資格幫許瑞白做決定?
但得到肯定回答的許可已經像一顆小行星一樣穿過許瑞白,降落到了葉嘉床上,為了表示感謝還親昵的摟了摟他的脖子。
許瑞白站起身來,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眼神柔和的看着他們說道,“我去幫你們拿杯牛奶。”
待許瑞白消失在門口,許可才轉過臉來,“星星,你跟叔叔剛剛是在做那種事嗎?”
葉嘉一下子漲紅了臉,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了,他不知道該用怎樣委婉的方式來向一個五歲的孩子解釋這件事。他沒有這樣的經驗,只是覺得怎麽說聽起來都有些罪惡感。
“星星,你臉紅了。”小女孩咯咯的笑。
“星星,是所有人都會做這種事嗎?我長大以後也會做這種事嗎?”小女孩眼神清澈的望着他,仿佛這只是教科書上一頁最普通的問題。
葉嘉思索了一下,盡量找到最恰當的回答,“也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是相愛的兩個人情不自禁,才會做這種事。”
他跟許瑞白是例外,不過許可不需要了解這些。
希望她也不要有機會了解這些,最好不要。
“相愛?那叔叔跟媽媽也相愛嗎?”
葉嘉一愣,雖然并不知道許可怎麽會用叔叔和媽媽來舉例,但顯然小孩應該是誤會了他說的愛。他有些頭疼,他并不知道該怎麽用對方可以理解的方式來解釋“愛情”這樣的字眼,只能揉了揉眉心,幹巴巴的說道,“不是這樣的愛。”
“那他們為什麽也做這樣的事?”
“……”葉嘉一時竟然不知道是許小可的表達有問題,還是自己理解出了差錯,愣愣的問道,“哪種事?”
許可眼神疑惑,語氣卻是理所當然,“你跟舅舅做的事啊!”
生怕他不能理解,小孩還貼心的加了一句,“這個家裏每個人都會做的事!”
葉嘉此刻的心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他說不出話,只能呆望着許可。
“舅舅以為我不知道,每次都帶我去畫室看歐泊。但我知道的!”剛說完,許可便像是洩露了驚天的秘密,連忙捂住了嘴,眨巴了下大眼睛,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巴上,“星星……不要告訴舅舅好不好,小可還想去畫室。”
葉嘉的眼神從許可停留,又飄到了門口,看到許瑞白正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裏。他走了進來,把手裏的熱牛奶放到了小可的手裏,又一言不發的轉身走了出去。
“瑞白。”葉嘉喊他,他卻像是沒有聽到。
關門聲響起,室內又是一片溫情,但窗外的雷鳴還在繼續,這世上沒有任何一扇門可以真的隔絕掉所有風雨。
葉嘉摸了摸許可柔軟的頭發,盡量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輕輕的說道,“小可一個人待一會兒可以嗎?我去看看瑞白舅舅,很快就回來。”
“好。”許可乖乖的點了點頭。
葉嘉跟了出來,順手把門關好。
他看到許瑞白抵着牆站在長廊的盡頭,“為什麽。”
“瑞白…”
“你不用可憐我。”許瑞白的側臉和陰影融為一體,驚雷炸過,一閃而逝的光又描繪出一座蒼白的雕塑,他的聲音冰冷又譏削。
葉嘉隔着一條長廊望着他,心裏想着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有人用拒絕來表示渴望呢。
葉嘉自嘲的笑了笑,他有什麽資格可憐許瑞白,可憐?一個被施暴者對施暴者的同情?他面上露出冷笑,由衷地疑惑許瑞白為什麽會産生這樣的幻覺。
但他也做不到冷漠以對,那是一種發自人性的東西,他終究無法做出許瑞白曾經對他做出的事情,尤其是看着這樣的許瑞白——
他沉默地站在雨夜裏,一言不發,但這份額外的痛苦,已經超越了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
空氣逐漸凝固。
就像許瑞白五歲時躲在櫃子裏時那樣。
他沉默地站在雨夜裏,一言不發,但這份額外的痛苦,已經超越了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
空氣逐漸凝固。
就像許瑞白五歲時躲在櫃子裏時那樣。
這是長達二十三年的時光裏,許瑞白把自己活成了沉默的虛假人形。
那是夏季的某一個下午,悶熱異常,也是這樣突如其來的電閃雷鳴。父親母親全都去了公司,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沒有像許可那樣幸運,尚且有可以依靠和撒嬌的親人,他無法向這棟房子裏的任何一個人展現他的恐懼,也不敢向任何人輕易說出“我害怕”這樣的字句。
他只能躲進母親的衣櫃裏,這種被父親和母親的信息素圍繞的時候可以讓他産生正被他們擁抱的錯覺。像過去的每一次那樣,這一次他也可以安然度過,然後在風平浪靜之後,得到父母親只字片語的誇贊。
直到他聽到了不屬于他父親的調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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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經年,那個留在一個不滿五歲的孩子的記憶裏的衣櫃,經過時間的侵蝕和風化,盡管早已變得恍若夢境,甚至坍塌成廢墟,但那一道道令人可怖的驚雷和那一聲聲臉紅心跳的呻/吟,卻依然在他的耳邊回蕩。在那之後的歲月裏,在每一次午夜夢回的時候,那些聲音都像是夢魇一般纏繞着他,毫無忌憚的入侵着他的每一根神經,讓他對每一個Omega的排斥和反感更深一步。
白竹虞對他說,“所有的Omega都是這樣的。”
“這是上天賦予他們的權利,也是他們抗拒不了的天命。”
“Omega沒有資格說愛。”
她說,“Omega永遠都不會愛,他們只會接受。”
——如果意識是可以改變的呢?
他們長年累月的向每一個孩子灌輸這些觀念,因為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當人們淪陷于情欲交合時,他們會放棄思考。
人類永遠感受舒服,那他們便也沒有心思反抗了。所有人都會耽溺于歡愉的白日夢中,漸漸被馴服,漸漸與這些思想共存。
當然,也許有人沒有,但是誰知道呢?大家都學會了僞裝着生存。
因為大家都明白了,沒有人有能力反抗。
他遠遠地,和葉嘉保持着距離:“這對于你來說是荒謬的,但我卻無數次思考,他們也許是對的。”
他在掙紮中絕望,他努力維持着清醒,卻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沉淪。那種清楚自己每一個死亡瞬間的感覺比死亡本身來得更加恐怖。
葉嘉輕嘆了一口氣,他有些不忍心地走近,摸了摸許瑞白的臉頰,這并不因為他是許瑞白,如果是一只狗,葉嘉也會如此。
“瑞白,這個世界是有客觀規律的,有些顯而易見的東西是不容置疑的。不是所有人做愛都是因為本能,更多人是因為愛。”
“我因為愛你,所以從A市趕到G市只為見你一面;我因為愛你,所以進W社做我并不喜歡的工作;我因為愛你,所以來了第一次發情期;我因為愛你,所以甘心為你注射B類抑制劑。我幹幹淨淨,我的愛也清清白白。”
——我愛你的時候,清白且勇敢。[2]
許瑞白沒了聲音,像是無法理解葉嘉嘴裏說出的這些字句,眼神裏只有一片空白。他想過所有的可能,卻沒有想過葉嘉也許真的愛他。
葉嘉說這些時,竟然感覺無比的平靜,他感覺不到青春逝去的懊悔,也感覺不到被人誤會的憋悶,他的心中升騰起一種偉大的情感,那是一種憐憫。
那是懂得愛情的人對無愛者的憐憫。這種感情有着令人心安的力量,讓他的動作變得更加輕柔。
許瑞白蹭了蹭葉嘉的手掌心,他幾乎就要徜徉在這樣缥缈卻溫暖的幻覺裏,迷迷糊糊的仿佛聽到雨滴拍打樹葉的婆娑聲,和遠處山丘上傳來的鸫鳥的鳴叫聲。
“葉嘉,我們就當過去一筆勾銷好嗎?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許瑞白無助得像一個小孩,他知道他全都錯了,可他有什麽辦法。他只能對着他生命中的流星乞求,乞求一切重新開始,如果可以,從那個衣櫃開始。
葉嘉搖了搖頭,他捧起了許瑞白的臉,用指腹輕輕的抹過他臉上的淚痕,“瑞白,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在痛苦着,這世上有六十億人,就有六十億種痛苦。沒有人會因為你的痛苦就原諒你的過錯。”
“瑞白,無論之後還會發生什麽,你加諸在我身上的,我永遠都會記得。我會永遠恨你。”
許瑞白望着他,突然笑了起來,眼睛卻執拗的流出淚,他說——
我不信。
我不信你愛我,我也不信你恨我。
[1]摘自《基督山伯爵》
[2]改自伊恩.麥克尤恩《贖罪》:我與你相愛時,清白且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