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在許家的日子算不上傳統意義上的痛苦,他衣食無憂,也無需工作與思考,只要不違反這個世界的規則,沒有人會在意他。他就像是一個誤入異世界的透明人,來來去去的全是陌生的臉孔,葉嘉來不及記住他們的名字,而他們也察覺不到葉嘉的存在。等他驚覺時,他的生活又已經全部被許瑞白占滿了。
“你是星星嗎?”
從身後傳來的聲音把葉嘉吓了一跳,他轉過身來。
眼前的小女孩約莫五六歲的樣子,還沒到分化的年紀,分辨不出信息素的味道,臉蛋紅撲撲的,帶着一股子奶味兒。栗色的頭發微卷,用粉藍色的綢帶松垮的綁着,長長的睫毛下覆蓋着一雙大眼睛,陽光下仿佛透光的玻璃珠子,精致得像個瓷娃娃。
“星星?”葉嘉搖了搖頭,“我叫葉嘉。”
小女孩沉默了看了他幾秒,搖了搖頭,眼神堅定的說道:“你就是星星!”
跟小孩子争論是沒有意義的。
葉嘉蹲下身,輕輕捏了捏她的臉笑了笑:“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卻并沒有回答,而是牽住了他的手。
“我帶你去個地方。”
這座莊園像是一個迷宮,葉嘉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好幾天卻從來沒有走遍。他們穿過一個又一個長廊,上上下下的人都在井然有序的忙碌着,但看到他們都會停下手裏的動作,微微鞠躬示意。拉着他的手的小女孩卻并沒有回應,也沒有停下。
在最後一間房間停下的時候,兩個人的呼吸都已經有些急促了,女孩用力的推了推門,奈何她的力氣太小,使了吃奶的力氣,那門也紋絲不動,她受挫的癟了癟嘴,朝葉嘉投來了求助的目光。
葉嘉笑了笑,向前一步幫了她一把。
大門發出誇張的吱呀聲,沉重腐朽,像是在對他們低聲說着“歡迎光臨”。
走進房間,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滿牆的畫,它們全都用精致的畫框框了起來,再一一排列順序挂在牆上。地上鋪滿了紙張,畫筆,顏料,還有一些葉嘉也叫不上名的,形狀奇怪的工具。陽光穿透清晨微涼的空氣,被分割成破碎的形狀,粉塵在金色的光斑裏旋轉,這裏看起來已經是久未有人打掃的樣子。
以至于淩亂,破舊,與這座豪華的囚籠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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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的畫大概是出自不同年紀的手筆,質量肉眼可見的良莠不齊,紙張的新舊程度也不盡相同。葉嘉想起大學,那時候他和許瑞白還是可以徹夜交談的朋友。
許瑞白并沒有說過自己是如何開始從事這個職業,也沒有說過自己這一路是怎麽走來的,葉嘉只能從零零碎碎的細節中盡力拼湊出一個完整故事。
他仿佛看到當時還是少年的許瑞白,帶着些尖銳的意氣,用很淡卻頗為得意的語氣——向他介紹——
“一開始我學的是國畫。”
“大概是……十歲的時候?才算正式開始學習畫畫了。”
“十三歲的時候,我迷上了漫畫。”
葉嘉在心裏詢問,為什麽,為什麽是漫畫?
少年仿佛聽見了他的詢問,挑着眉頭:“喜歡能有什麽原因?用畫筆就可以輕易的改變描繪的一切,就像是神在随意改寫命運。”
葉嘉的手指撫過畫框,像是在時光流轉中參與了許瑞白的一路成長。
許瑞白的的天賦太強,以至于讓人忽略了他的努力。
可大家似乎都忘了天賦只是感受能力強,可以讓一個人的成長速度變得更快一些,但究其根本,成長還是要靠一幅又一幅的畫累積起來的。許瑞白也是數年如一日的趕稿,交稿,消耗,和其他畫手并沒有什麽不同。
創作與所有的職業都不同,其他的職業也許不喜歡可以囫囵着繼續,但是創作不一樣,它的源頭一定是,也必須是熱愛。
否則沒有人可以這樣長久的從事這樣一份不斷內耗的職業。
只堂皇一時便倉促凋零,喧騰終究只是短命的別名[1],許瑞白到最後就那樣面無表情的對他們說:不畫了。
葉嘉突然有些明白了,許瑞白與他其實也并沒有什麽不同。他被許瑞白戴上鎖鏈,許瑞白又被許家折斷了翅膀。他就是那個故事裏的那只黑貓,可惜,故事裏的黑貓殺死了男孩,男孩殺死了男人。但是他和許瑞白卻永遠都逃不掉。
弱者反抗強者的故事,從來都只能在歷史書的章節裏見到,人們為之起了一個慷慨激昂的名字——起義。
而現實卻是,人們早就已經被安排在了妥帖的位置。
小女孩熟練的敲了敲角落的畫框,把耳朵貼了上去像是在聽回響,而後葉嘉聽到“咔噠”一聲,兩面畫框後的門緩緩打開了。
小女孩心滿意足的跳了起來,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小孩一樣,要用肢體來展現自己內心的愉悅。
“來啊!”她興奮的朝他揮了揮手。
葉嘉跟在她身後走了進去。
那是一面昏暗的暗室,牆面上懸着幾盞燭臺,座子是黑色的大理石,纏繞着幾支由黃銅制成的镂空玫瑰花瓣,此刻正閃着幽幽的光芒。
與外面的淩亂不同,這個暗室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簡陋的工作臺,工作臺的牆上,正中央挂着一幅黑漆漆的畫。葉嘉以為是室內的燈光太過昏暗,看不清畫中的圖案,走近了才看清那确實是一幅全黑的作品,只是黑色之外,作畫者又用各種刷子、刮刀在畫面中“雕刻”出層層疊疊的肌理,這些縱橫的紋路在光影下微微透着不同的色彩。
最為精妙的還是角落留白的米色畫布,因為和黑色強烈的對比,露出疊加的分層後,竟像是在閃着光。仿若黑暗夜空中唯一閃爍的星星。
葉嘉摸過粗糙的刻痕,每一筆,每一刀都似乎能感受到作畫時的熱烈和興奮,他是帶着怎樣的希冀去劃下這每一道痕跡的?
畫布的邊沿用細瘦的花體刻着一串數字。
2016-1-25.
2016年,他和許瑞白相遇的那一年。
“星星,你看這個。”小女孩顯然對這些畫并不感興趣,她拿起工作臺上的石頭,獻寶似的要遞給葉嘉。
葉嘉回過神來,笑着拿起小女孩遞過來的石頭,“這是什麽?”
石頭也不是普通的石頭,附着着粗粝表面,又從角落折射出不同的顏色。
“這是歐泊!”小女孩着急的介紹着自己熟知的知識點。
“歐泊?”
小女孩點了點頭:“舅舅說,歐泊是來自宇宙的石頭,因為在歐泊上可以看到所有寶石的顏色,而且世界上你永遠都找不到完全一樣的兩塊歐泊哦!”
“這麽神奇?”葉嘉拿起歐泊放在光下輕輕轉動,果然從每一個角度都能看到不同的色彩,像是未被探知完全的銀河系,又像是連聲吶都無法探索完全的海底。
“但舅舅說,這個還是原石,要自己一點一點磨出彩,有可能磨完一整塊也只能看到一點點。”小女孩踮起腳尖,戳了戳葉嘉手裏的歐泊,耐心的解釋道。
“你們在幹什麽?”聲音傳過木門,刺破燈光,打破沉靜的欣賞時光。
“舅舅!”小女孩驚喜的轉過頭,沖進來人的懷裏。
許瑞白被撞得猝不及防,卻面色無虞,一只手抱住了小女孩,故意做出嚴肅的模樣,“許小可,你胖了。”
被喚作許小可的女孩,撅了噘嘴,“舅舅,讨論女孩的體重是非常不紳士的行為。”
許瑞白挨了訓,微微颔首表示歉意:“抱歉,是我失禮了。”
小可親昵的和他蹭了蹭臉,許瑞白這才拍了拍她的背,把她放了下來,朝葉嘉走來。
他的懷裏是一束熱烈的玫瑰,即便是在這暗室燈光下,也不減顏色,但葉嘉還是聞到了頹靡的味道,那或許是姹紫嫣紅開遍,皆付與斷壁頹垣[2]的傷春之感,亦或是他也清楚的感覺到自己正像這玫瑰一般一點點的枯萎,而萌生出些許共鳴的悲哀。
——如何殺死一支玫瑰?
——去把它摘下。
他将瀕死的玫瑰獻給他,說道,“新摘的,花期要過了,最後一束送給你。”
葉嘉沒有動,低着頭攥緊了手裏的石頭。
許瑞白并沒有為難他的意思,轉身望着那幅畫,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你知道這幅畫叫什麽嗎?”
葉嘉搖了搖頭,許可在身後迫不及待了的舉起了手。
“星星!”
“星墜。”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說的卻是不同的名字。
星墜。墜落的星星。
葉嘉盯着那幅畫看了許久,突然拿起手裏的歐泊,在畫布外的牆上重重的畫下一道白痕,臉上露出許久未見的笑意,他的眼睫顫抖着,小心翼翼的盛着脆弱的喜悅,像是惡作劇的小孩。
“是流星!”許可驚呼道,“可以許願。”
墜落的星星,不就是流星嗎?
流星。
美好的願望。
是不是每實現一個願望,就有一顆星星死亡?
“為什麽只在畫框裏畫畫呢?”
許瑞白聽到葉嘉的聲音。
就像是壞了很久的燈泡,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然後又閃出微弱的光。
——
葉嘉本意并不想跟許家的人一塊吃飯,但是許可拉着他不願放,一口一個“星星”的撒嬌,葉嘉架不住被她牽着去了餐廳,連那塊歐泊都沒來得及放回原位,只得匆匆塞進自己的口袋。許瑞白則一言不發的笑着跟在他們身後,全然默許了這樣的行為,還好心情的把手裏那束沒有送出去的花遞給了傭人,叮囑對方把它們插在自己的房間。
可惜,薄情是小孩最殘忍的天真,許可一看到許伊便松開了葉嘉的手,像只小旋風一樣往許伊的懷裏跑去,“媽媽!”
許伊卻并沒有想許瑞白那樣向她敞開懷抱,而是順勢牽起了她的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餐桌上的人。
許可懂事的收斂了表情,垂下那雙靈動的眼睛,向餐桌上的長輩行了一個禮,除了主位上暮霭沉沉的老人,始終沒有擡起眼睛過,其他人都對許可抱以禮貌的寒暄。
只是許可還太小,即便再如何學着大人的樣子,也還沒練就收放自如的本事,葉嘉清晰的看到了小姑娘的低落。
他想過去抱一抱她,但是他連抱一抱她的資格都沒有。
許瑞白走上前抱起了小姑娘,像是沒有看到大家的臉色,柔聲說道:“坐在舅舅邊上好不好?”
小姑娘又恢複了元氣,直勾勾的盯着葉嘉,問道:“那星星呢?”
許瑞白抱着小姑娘轉過身,用眼神無聲的詢問。
“葉嘉,你也坐吧。”白竹虞“好心”的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
始終低頭不語的老人,卻忽的擡起臉來,沉聲問道:“你叫葉嘉?”
葉嘉點了點頭,老人深深的看了他幾秒,又恢複了那副毫無生機的模樣。
[1]餘秋雨《文化苦旅》:堂皇轉眼凋零,喧騰是短命的別名
[2]《牡丹亭》:【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頹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