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百辟入腑
李昭淩帶着宋牧之,在黑暗中一路奔襲,平時不到半個時辰的腳程,此刻,卻是格外漫長。宋牧之斜靠在李昭淩的懷裏急促地喘息着,仿佛呼出的氣随時可能被堵在嗓子裏失去蹤跡。李昭淩抓着缰繩的手一直在劇烈地顫抖,就連身體也跟着一起不受控制起來,他摟着宋牧之越收越緊,恨不得把這人一起揉碎在身體裏。
一路颠簸,李昭淩根本不敢低頭看,生怕下一刻再也聽不到宋牧之的喘氣聲。他努力張開發木的嘴唇,低聲說:“不要睡……千萬……千萬不要睡……營地馬上就到了……”
夜風吹過臉龐,直往人的領子裏鑽,後半夜的陰寒越發濃重,把身體上僅有的一點溫度全部帶走。黑暗中,宋牧之擡手摸索,撫在李昭淩抓着缰繩的手背上,黏膩的手感帶着血氣的溫度稍稍傳遞些溫暖,一抹笑意爬他的嘴角,他用力湊到李昭淩的耳旁,呢喃道:“不要怕,死不了。”多年前的情景恍然而至,李昭淩的手跟着一起抖了一下,他雙腿夾緊馬肚,加速沖進了大營。
一片昏暗的營地,亮起了徹夜不滅的燈火。
李昭淩抱着一身血污的宋牧之橫沖直撞,沿路碰到值夜崗的兵被他兇神惡煞的樣子吓回去三波。他把宋牧之放在主營的床上,抓住匆匆趕來的蘇凝紫,說:“你救他!你一定可以救他的……是不是……”話到末尾已經帶了哭腔!
蘇凝紫甩開李昭淩,大喊一聲:“少在這給我吵吵!滾出去!”
李昭淩再要向前,卻被趙幽和夏侯勇一起攔住,他力氣太大,兩個人帶着四個小兵,這才硬生生把他扛了出去。營房門一關,李昭淩頓時像被扯走魂魄,靠着牆滑坐到地上,眼神渙散失去了所有的光。
夏侯勇兩步上前,扯着李昭淩的領子,問:“怎麽回事?你說啊!不是說讓你小心一點嗎?”
李昭淩撇臉盯着營房的門,良久,才低低說一句:“都是……都是我的錯。”
夏侯勇氣極,他尤其見不得李昭淩現在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一拳揍上去,說:“誰幹的!人呢?”
李昭淩霎時覺得滿嘴血腥,從地上爬過來,沖到趙幽面前說:“就在營後到小溪的那片樹林裏,穆義親自帶着影隊來偷襲,我們得快一點,不能放他們回去通風報信!”
趙幽瞪他一眼,說:“你給我好好在這呆着,我親自帶着騎兵營的兄弟去。”
他正要走,卻被夏侯勇一把拉住,叮囑道:“千萬小心。”趙幽點點頭,飛身跳上馬,身後的鬥篷迎風飄蕩,奔出了營地。
良久,才聽李昭淩低低說一句:“夏……夏侯勇……”夏侯勇走過來陪着李昭淩一起靠着牆壁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這就去通知弟兄們收拾,天亮拔營。”
李昭淩面色凝重,點了點頭。
随着夏侯勇的離開,天地間所有的聲音似乎都一起消失了。隔着房門,屋內的喘息聲、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水流的聲音都格外的清晰。
蘇凝紫一出門,李昭淩立即奔上去,他盡量把聲音放緩,想讓聽上去不那麽吓人,輕聲問:“他……他怎麽樣了?”
蘇凝紫臉上一團死氣,沉聲說:“我準備拔箭了,需要人幫忙。”
“我……”李昭淩剛要說話,卻被蘇凝紫一眼瞪了回去,他便不敢再言語。
蘇凝紫嘆口氣,沒好氣地說:“全營數你力氣大,就你吧。”
李昭淩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忽而更加凝重,迫不及待地沖進了營房。
床上的宋牧之像是剛剛被人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慘白着一張臉,渾身都是汗津津的。他安靜地躺在床上,緊閉雙眼像一尊俊美的雕像,毫無生氣。胸前的血跡,在雪白的亵衣下越發刺眼。
李昭淩迫不及待地沖進來,可是,當他看到床上的宋牧之時,卻停下腳步不敢向前。平生第一次,他感受到什麽是來自死亡的恐懼。
蘇凝紫蹲在宋牧之的床前,一邊用燭火燒過匕首,一邊催促大喊:“你還愣着幹什麽,快來啊!”
幾人進進出出,又打來兩盆熱水,蘇凝紫囑咐:“一會幫我把将軍的頭墊起來,記着,待會我拔出箭頭的時候,你一定要替我按住将軍,千萬不能亂動?明白了嗎?”
李昭淩趕緊點頭:“嗯……”
他坐到床邊,把宋牧之上半身小心地墊起來,後背放在腿上,頭抱在懷裏。宋牧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李昭淩緩緩擡起了手,說:“你……你來了……”
李昭淩把他的手緊緊握在手心裏,半晌,才用力點了點頭。
蘇凝紫遞給宋牧之一塊布巾,說:“将軍,含在嘴裏,我要拔箭了。”
宋牧之剛要張嘴,蘇凝紫就紅了眼眶,說:“你……你還……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宋牧之虛弱地笑笑,悠悠地說:“怎……怎麽,是遺言嗎?”
蘇凝紫一時不知回什麽好,眼淚“吧嗒吧嗒”一直掉,止都止不住。
宋牧之擡手摸了摸蘇凝紫的頭,喘了口氣,說:“哭……哭什麽哭,我……我要是被你治斷氣了,你看……你爹回去不打斷你的腿?”
蘇凝紫一聽,立即破涕為笑,說:“好,那就為了我這兩條腿。”
宋牧之滿意地點點頭,張開嘴含了布巾,李昭淩又把宋牧之的上半身往期擡了些,蘇凝紫打開領口,拿着匕首指向帶着斷劍的傷口。成股的汗水順着宋牧之的鎖骨流下來,落在散開的衣襟裏。李昭淩重新撫上宋牧之的手,宋牧之擡頭看着他微微皺了下眉。
蘇凝紫刀鋒向下,宋牧之的手忽而一緊,李昭淩加重了手勁按住宋牧之。“嗯……”咬着布巾的牙根似乎賭上了全身的力量,宋牧之重重地悶哼一聲,臉像是白紙一般變了顏色,額上的青筋瞬間暴起,汗如雨下。下一刻,宋牧之的頭一歪,松開了的布巾滑落,終于昏了過去。
蘇凝紫拿着繃帶上了止血藥,一起堵住傷口包紮好,片刻後,她又幫宋牧之切了一回脈,這才松了口氣,癱在椅子上說:“後半夜可能會發燒,你多守一陣吧。”
說完,她站起來端着一盆血水退了出去。
是夜,月色穿過窗縫,溫柔地灑了一地。
看到宋牧之動了下頭,李昭淩匆忙将他額上的布巾拿起,從水裏涮過重新搭在額頂。他心裏不放心,又拿開布巾摸了摸宋牧之的頭,溫度簡直高到吓人。宋牧之的臉龐因為發燒的緣故越顯紅潤,雙目緊閉睫毛顫動,遮上了戰場上殺氣騰騰的一雙利眼,再也沒有往日揮斥方遒的豪邁,白皙的臉龐居然帶着幾分柔和。
李昭淩看着看着不知不覺就晃了神,他用指尖在宋牧之的眉毛、眼睛、鼻梁上方輕輕滑過,細細把這些印記在心裏描摹下來,肌膚碰觸的時候心也禁不住跟着一起跳動。這是一種何等奇妙的感覺?仿佛結了億萬年的冰川驟然融化,既讓他害怕,可又吸引着他,讓他禁不住一遍又一遍重複着這個動作。
忽然,宋牧之微喘一聲,動了動眼皮:“嗯……”
李昭淩匆忙收手,屏息感受着宋牧之落在空氣裏呼吸的速度,待到重新平穩起來,他才松了一口氣。
燭火晃動,近在咫尺的人,卻是總也捉摸不透的心,這種感覺是愛嗎?
一切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是大雪紛飛宋牧之把他抱在懷裏,第一次給予他世界的溫度;是溫泉水汽氤氲裏,內心最原始的觸碰,讓他感受着來自另一個生命的回應;是受盡冷眼和質疑後幫他背起一個男人的尊嚴;是教會他笑對生死的灑脫,還有危機四伏時拼命的守護。
宋牧之給了他命,給了他情與義,給了他全世界,給他生命的意義,卻唯獨沒有教過他如何回應這份恩情。李昭淩只敢站在遠遠的地方,小心翼翼的呵護,一步都不敢靠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麽?所有的一切仿佛只能被藏在心裏,見不得光。
片刻後,李昭淩終于試着擡起手,撫上宋牧之的臉龐,感受着這人獨有的溫度。
近一些的感覺真好,一股委屈湧上心頭,李昭淩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他站起來俯下身體,在宋牧之的眉間留下輕輕的一吻。一滴眼淚順着李昭淩的眼角滑落,滴在了宋牧之的臉頰上。
黑暗中,門“吱呀”響了一聲,極其輕微。李昭淩立即警覺擡頭,提着劍追了出去。
床上,宋牧之微微蹙眉,緩緩擡手蹭掉臉頰上的淚痕,下一刻,又繼續沉入昏睡中。
李昭淩一路奔襲,追着黑影足足奔出了一裏地。他一腳踏過趙幽的肩膀,翻身而出立在這人面前。
趙幽死咬着牙根,憤憤地說:“李昭淩……你……你個qin獸……你……”“你”字之後,他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含糊地咬了下嘴唇,說,“你……你怎麽可以……你自己解釋!”
李昭淩看着趙幽,冷冷地回一句:“沒什麽好解釋的,便是你看到的那樣!”
趙幽倒吸一口冷氣,大喝道:“我現在就殺了你!”
他不再客氣,屏息出招,向李昭淩沖去。趙幽殺意凜然,李昭淩招招後退,左閃右避并不接招,不過片刻功夫,已經落了下風。
趙幽不滿,咄咄逼人,說:“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
他看準機會,伸出指環,“奪魄”針應聲而出,沖着李昭淩的胸前飛去,他卻冷眼看着站在原地沒有動。
趙幽目光一滞,着急道:“有毒!”
下一刻,李昭淩只覺得胸口鈍痛渾身僵硬,右膝一軟跪倒在地,他用劍支撐着身體才沒有完全倒下。
趙幽走近想要扶他,手懸在空中終究沒有落下,皺着眉頭說:“你為什麽不躲?”
李昭淩用力擠出一抹慘淡地笑容,說:“一條命,換……換一個吻,夠了!”
趙幽沖上來,提着李昭淩的領子,誠心實意地罵道:“qin獸!”
李昭淩眉目低沉,臉上絲毫沒有任何求生的意志,低聲說:“我……我要真是個qin獸……就好了。”
趙幽拽着李昭淩的手微微顫抖,掌心翻轉把解藥塞進李昭淩的嘴裏,再在胸口補上一拳,看着倒在地上的李昭淩,說:“今夜,我當什麽都沒有見過,你就當什麽都沒有做過,聽到沒?”
李昭淩捂着胸口,晃晃悠悠站起來,嘆一口氣,說:“多謝。”
“不用謝我,我不是為你。還有,穆義沒有追到,但是我找到了他的老巢,就在百裏坡後的義城,守軍五萬餘人,我們得快點拔營,這地方已經出了北魏的管轄地,真要是開戰的話,糧草、人馬都是問題!”
李昭淩握着劍的手緊了緊,說:“不用他們來攻,我們殺過去便是了!”
“什麽?殺過去?你瘋了!沒有……沒有将軍的命令,擅自開戰,你可知是什麽後果?”
李昭淩拔了劍,冷笑一下,說:“穆義悄悄在邊境囤積了五萬人馬,不殺他難道等着被宰嗎?況且,他一定想不到,今夜,我們會回去偷襲!”
他一臉篤定,趙幽知他心意已決,更深知戰機轉瞬即逝,咬咬牙說:“好!我通知夏侯勇,先讓将士們吃顆定心丸,張珣、段複遵随軍,讓王信帶着蘇凝紫、陳尚、周齊,暫時退回慕城。”
李昭淩滿臉殺氣,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穆義!我要他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