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百辟入腑
一夢千年,晃入隔世。日複一日,記憶中的臉仿佛分毫沒有變過。
七國亂世之時,慕城隸屬北魏與趙國的邊界,各種交界處向來叨擾。不知不覺間,李昭淩已經随着宋牧之在此守候了五年。五年間時有戰争,宋牧之多有勝算,可孝淳帝高遵屢屢貪戀富貴榮華和被人叩拜的門面。每當戰勝之時,穆義就送來好些珠寶美女,簽下無數的和談書。可趙國只要稍有喘息,穆義就卷土重來,屢屢犯境。
夜色幽深,月亮露着溫潤的奶白色,高高地挂在天上。
不過五年的光景,曾經的小野人已經在戰争的淬煉下,迅速出落成一個成熟男人的模樣,不僅眼耳口鼻筆挺非常,就連身板也比原來壯實了整整一圈。他發髻盤起露出光潔的額頭,英眉劍目襯着長年混跡于殺場的淩厲眼神,動作迅捷,力氣也是異于常人的大。此時,李昭淩正環抱着雙臂,悠然躺在帳篷頂上看月亮。
空氣中的氣息稍稍變動,李昭淩拿了劍腳下一躍向前飛去,跟着黑影穿過營地,進了草場。他屏息快走幾步,踏過那人的肩膀,劍身脫鞘,直向蒙面人的口鼻指去,蒙面人眉頭微蹙迅速轉身,向李昭淩擲出一串暗器,劍花飛舞,暗器蹭上劍鋒應聲落地,竟然是被一劈兩半的黑蜘蛛。
李昭淩翻個身,劍間指向蒙面人的脖頸間,在離着一寸的地方停下,蒙面人舉起中指,指環上“奪魄”針正幽幽泛着藍光迸發而出,趙幽摘了面罩說:“要是這針上有毒,你已經死了。”
李昭淩收了劍,從胳膊上拔下“奪魄”針,扔在地上說:“要是這針裏有毒,在你射出之前,你已經死了。”
趙幽收了指環,說:“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地讓人讨厭。”
李昭淩把劍收好,抱在懷中,面無表情地說:“彼此彼此。”停頓一下,又道,“你既然回來為什麽不正大光明的紮營,偷偷摸摸做什麽?”
趙幽一聽,頓時變了臉色說:“誰偷偷摸摸?我只是嫌那幫人稱兄道弟的麻煩,不過是些下三濫的手段,既然不被人瞧得上,又何必讓大家虛與委蛇費心客套。”
“嗯。”李昭淩哼完轉身就要走。
“你這人……”
李昭淩停下腳步,問:“你還有事?”
趙幽搖搖頭,說:“難得,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和木頭一樣!”
李昭淩考慮一下道:“我沒見過夏侯勇。”
趙幽氣極:“滾!!!”
“哦!”
“……”
李昭淩走了兩步,忽然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他你回來了。”說完他腳步生風,踩着半人高的野草群,消失地無影無蹤。
趙幽氣得拽一把野草,攥在手裏大聲說:“滾回去睡你的房頂!”
李昭淩一回到營帳,門口已經多出來一個來回踱步的龐大身影,夏侯勇看到李昭淩趕緊迎上來,問:“趙幽是不是打探完消息回來了?也是奇怪,明明都有人看到他了,結果一晃,又不知道去了哪裏?一天天瞎蹿什麽?”
李昭淩抱着劍,躺在主帳門口的橫欄上,悶悶說一句:“你倆才是奇怪,見不得,離不得,還說不得。”
夏侯勇蹭過來“嘿嘿”一笑,用胳膊怼一下李昭淩,說:“李大爺,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見過那狗小子了?”
李昭淩撇過眼,瞧着月亮不說話。
夏侯勇再要用胳膊撞他,李昭淩忽然閃身躍起,夏侯勇撲了個空直接被挂在了欄杆上,用力過猛翻在地上,張牙舞爪地直叫喚:“哎呦!我去……我的老腰,你沒看到我昨天砍人砍得太用力,扭着了還沒好嗎?”
李昭淩嫌棄地看一眼趴在地上撅着大屁股扶着腰的夏侯勇,拿着劍指着他,夏侯勇抓着劍鞘借力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李昭淩目光低沉飛身一躍上了篷頂,夏侯淵跟着他一起躺下來。
滿天星辰籠罩着蒼茫的大地,俯瞰之下,宋家軍數萬只燈火都落在了眼底,靜谧中透漏着無上的肅穆與凜然。
李昭淩面色平靜,夏侯勇側眼瞧他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笑了笑說:“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貼身侍衛,屋外一睡就睡了五年,明明将軍營裏有守夜的床,讓你去你非不去,愣是逼着将軍說不用你守夜,你也不聽,今天樹上明天房頂,真當自己是野人嗎?”
李昭淩悠然地說:“嗯,我是,我本來就是從山裏來,自有記憶起周圍除了猛虎就是惡狼,睡在外面正合适。”
夏侯勇枕着胳膊,看着滿天星辰說:“可你現在不是,你是宋家軍前鋒營的将軍。你看看你,除了會上戰場殺人,平時一點将軍的樣子都沒有,營裏那些兔崽子要不是有張珣他們幾個震着,還不知道亂成什麽樣呢?”
“你像嗎?”
夏侯勇答得利索:“比你像。”
李昭淩忽然扭頭,看着他說:“你确定?”
他目光低沉深邃,看得夏侯勇突然沒了底,半晌,李昭淩才從容說一句:“趙幽回來了,不讓我告訴你。”
“你……你不早說……行行行,你最像!”夏侯勇匆忙起身,念叨着,“不行,他偷我兩瓶大曲,我得找他報仇去!”
李昭淩嘴角輕揚,抿起嘴角不再說話。
夏侯勇臨走時忽然說一句:“将軍剛剛喊我沖涼,我顧不上了,一會你陪着去吧!”
李昭淩剛要推辭,就聽見夏侯勇又道:“別娘不唧唧地站那麽遠,和将軍一起洗。這次我不在,你得多走點心。”
李昭淩覺得自己渾身發麻,再要拒絕,夏侯勇已經跳下篷頂消失在黑夜中。
營帳後不過一裏的地方,就是一條小河。河水是從天麓山上的冰雪融化而下,夏季天熱,一路彎彎繞繞,穿過林間,正是沖涼的好時候。
“嘩嘩”的水聲落進李昭淩的耳朵裏,讓他有些發蒙。他從宋牧之進了河開始,大腦就沒有一刻完全清醒過。
宋牧之瞧李昭淩自己背着身子躲在一邊,故意喊他一句:“李昭淩,你過來!”
李昭淩只覺得從嘴角到眼角,一直抽抽地疼,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樣的心情。每次離得宋牧之稍微近些,感受到獨屬于這人的雄性氣息,李昭淩就只覺得臉紅心跳,一刻也不受控制。好幾天不見,他又覺得心灰意冷幹什麽都提不上勁。所以平時,就刻意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可是現在,兩人居然tuo|光了鑽進這深山老林裏。
其實後來,每當想起多年前溫泉浴裏的濕熱,總是忍不住下|腹發熱,心裏惴惴不安膽戰心驚,所以自成人之後,李昭淩就再也不跟宋牧之一起洗澡了,坦誠相見太刺激,他的心髒着實受不了。
“愣什麽呢?你過來啊!”
李昭淩僵硬着身體,不情不願地轉了身。河裏流淌着他的血液,更是他越來越快的心跳。
長年累月的戰場生涯,讓宋牧之原本應該俊朗白皙的臉龐,硬是多了幾分爽朗的殺氣,随着歲月的歷練,将将而立的年紀,愈發顯得成熟穩健。到是李昭淩,不過幾年的光景,個頭蹿了好幾輪,與宋牧之一比,竟還隐隐高出一些。盡管李昭淩早就脫了稚氣,可落在宋牧之的眼裏,他依然是個孩子。
水聲漫過,宋牧之走近李昭淩,把手放在的肩膀上,說:“跑那麽遠做什麽?需不需要我幫你擦擦背?”
“???!!!……
李昭淩腦子裏頓時一團亂麻,低下頭紅着臉,嘟嘟囔囔地說:“不……不用……”
宋牧之被他這木頭樣子逗樂了,這人還真是從小到大都一樣,他把布巾塞到李昭淩的懷裏,說:“那你幫我擦擦背!”
“!!!???!!!”
宋牧之白天訓練,晚上批複,有空沖涼的時候早就是後半夜,多半都是夏侯勇陪着,李昭淩總是站在河邊靜靜地等,他好幾次都聽到兩人擦背時拍打水的聲音,腦子裏忍不住想入非非。
可奇怪的是,那些想到的情景最後只剩下一個畫面,就是溫泉裏宋牧之在水中頭發滴水臉龐微紅的模樣。
宋牧之趁着李昭淩發愣的時候,早就背過身,催促道:“快點啊!”
李昭淩大腦一片空白,手下的布巾順着背上肌肉的線條,僵硬的一上一下,他的眼光微微下移,宋牧之的背比五年前又多了幾道淺淺的疤痕粉色帶紅,落在後背格外顯眼。看着看着,李昭淩不知不覺停下動作,布巾“噗通”一聲落在水裏。
他的指腹順着宋牧之背上的傷痕輕輕滑過,明顯地感受到這人背上的肌肉驟然緊了一下。下一刻,宋牧之忽然轉身,抓着李昭淩的手腕看着他。氣息吞吐散在夜裏,似有幾分尴尬。
半晌,宋牧之帶上笑意,松了手拍拍李昭淩的肩膀,說:“粗皮糙肉,倒不如你,上了戰場這麽久,竟沒留下什麽痕跡。”
李昭淩頓時變了臉色,微微低頭說:“将軍護我。”
戰場上,他向來伸手敏捷,殺意蒸騰沖在前方,但每每遇到危險時,宋牧之總能及時出現護着他,下了戰場更離不了一頓唉聲嘆氣地訓斥。
宋牧之本來還想說些什麽,想了想愣是沉了語氣,道一句:“走吧,時辰不早了。”說完,緩緩向河邊走去。
月光灑在河面,也灑了宋牧之一身。他留着一些碎發落在肩上,發尖滴着水,順着背上的線條,沿着腰|臀流下去,落在李昭淩的眼裏,又是一翻景象。
李昭淩突然止住腳步,“噗通”一聲,把整個人埋進河裏,涼水灌進眼耳口鼻,浸入身體每一寸肌膚,讓他糊了一晚上的腦瓜子瞬間清醒。冒出頭的時候,宋牧之已經裹好了衣裳,笑着把擰幹的布巾扔在他的懷裏,說:“多大的人了,還在鬧?”
李昭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裹着布巾出了河。
他們沿着小路往回走,月夜中蟬鳴格外響亮。走着走着,忽然看到遠處亮起幾點星火,李昭淩蹙了眉頭,攔下宋牧之,問:“是我們的人?”
宋牧之靜靜凝視,搖搖頭說:“軍中入夜外出不得帶火,先看看再說。”說罷,兩人一起閃身藏進黑暗裏。
馬聲嘶鳴,來人約莫有二十多個,着黑色胄甲,他們于夜中緩慢行走,只掌四盞小燈探路。李昭淩躲在樹叢中,悄聲說:“看樣子,是誤闖營地的趙國殘兵,這條路下去就是我們紮營的地方,萬萬不能被發現。将軍,我去殺了他們?”
宋牧之蹙眉,說:“稍安勿……”
他話音未落,李昭淩已經抽劍飛出。劍起劍落,不過片刻的功夫,趙國兵已經人仰馬翻,散落一片。馬上的黑衣鬥篷将軍指着李昭淩,顫顫巍巍地說:“來……來者何人?”
李昭淩未答一語,一劍将眼前掌燈的小兵刺了個對穿。馬上的将軍恐懼地看看周圍,似在尋找什麽。忽而,李昭淩越殺越近,那将軍從懷中掏出一根黃色小棒,就着手裏的火星點燃引線,煙火蹿出飛向空中炸開。
宋牧之從草叢中飛出,抓着李昭淩胳膊說:“有伏兵,切莫戀戰,快走!”他話音剛落,周圍暗處驟然飛出若幹個影子殺手,将他們重重包圍起來。
帶頭的黑衣人高高立在馬上,冷聲說一句:“殺!”
影子殺手通身着黑衣黑面,只露出兩只眼睛,在叢林間來回穿梭。李昭淩一劍劈開面前之人,說:“是穆義的影隊!”
宋牧之抽下腰上佩劍,匆匆道:“看來,不戰也不行了,你左,我右,速戰速決。”
戰場之上,一般多是砍殺。越是将看破生死置之度外,越容易在生死一線保持冷靜。而近擊搏殺,拼得是穩、準、狠、毒,是個人求生的意志。李昭淩常年藏在山野間,本就對活人性命帶着一股天然的淡漠,此刻,一招一式越發不留情面。
他沖面前人的咽喉一劍刺出,左手一挽,摘了這人的劍,反手扔去,紮在了對面黑影的右眼上。
“啊——”
慘烈的叫聲此起彼伏,殺招間,李昭淩倉惶望了一眼宋牧之。從前,他從未見過宋牧之這樣使劍,衣袖之下,劍氣渾然天成,雖也是冷殺,卻自帶一股傲然之氣。招招致命,可若是跟自己相比,能夠死在宋牧之的劍下,實在算是一種享受。
李昭淩把腳下滿臉血污的人一腳踹開,看着離他不遠處四五個傻了眼的影子殺手,冷聲問:“還要上嗎?”
臉上的血順着李昭淩的下颌滴落,卻沒有一滴是真正屬于他的。此時,比起死亡本身,恐懼顯然更可怕,那幾個人大喊一聲:“不……不要……”,立即四散逃去。
“想跑!”
李昭淩一躍而起,還要再追!
宋牧之大喝:“李昭淩!”
暗處之中,忽然銀光一閃,沖着李昭淩直直飛來。宋牧之目光一沉,起身推開他,冷箭順着左胸上方插了進去。
李昭淩從地上翻個滾爬起來,揮劍刺向林中,叢林中似有一道亮光閃過,剎那間又迅速滅掉,李昭淩把宋牧之抱起來,恸聲道:“将軍!”他看一眼叢林中射來的方向,說,“是穆義,一定是穆義。”
懷抱中,宋牧之原本白澈的臉龐早已全無血色,血順着傷口一股一股往外溢,宋牧之抓着李昭淩的胳膊,呢喃道:“快……快走……”
李昭淩紅着眼眶,随手拿劍擲出,刺在正欲逃跑的黑衣鬥篷将軍的咽喉上,那将軍立着身子摔下馬來,倒在亂兵中。
“将軍……将軍死了……”幾個小兵把那将軍的屍體團團圍住。
李昭淩抱起宋牧之,踩着小兵的後背飛身跳上馬,缰繩一扯,兩人飛出人群。又一道銀光林中閃過,李昭淩随手抓起一個小兵扔在空中,一道冷箭穩穩刺入小兵的肚腹。
李昭淩冷眼瞧一下叢林的暗處,拽了馬頭,帶着宋牧之穿越人群,向營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