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百辟入腑
烏雲密布遮住了日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忽然變了天,四周全都灰蒙蒙的。
夏侯勇看李昭淩沒有一絲表情,氣得臉越發漲紅!
對于夏侯勇本尊來說,他能殺敵,能不講理,還能跟流氓動粗,打架鬥毆。因為不滿官吏間的裙帶勾當,在禦史大夫的兒子進營地的第一天,就敢舉起拳頭把人揍個半死。可他再怎麽無法無天,此刻,站在武場裏,讓他無動于衷揍一個張口就是宋家軍三條內訓的人,他還是做不出來。
夏侯勇最後用力扯了一下李昭淩的領子,“啊……”的大喊一聲,松開手把他扔在地上,扛起刀朝武場外走去,張珣、段複遵看形勢不對,怕夏侯勇繼續發飙找事,趕緊快步跟上。
李昭淩看着夏侯勇的背影漸漸消失,從地上爬起來,撿起掉在一邊的包袱拍了拍,漠然地重新背在肩上。可是,當他擡頭時候,周圍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全部上了武場,密密麻麻把他圍在中間,人擠得越來越多。
仇恨的力量最終集結,這一刻,所有人面對的不再是少年,而是一個逼着他們抛家棄子、遠離故土、舍棄姓名走上戰場的敵人,一個數天前殺害他們戰袍同澤的殺人狂魔,這個人更奪去他們一直用生命來敬仰的李将軍。
所有人都在摩拳擦掌,只想着将李昭淩碎屍萬段,為兄弟報仇,一起抒發連日來在戰場上未被宣洩完的苦痛,後面的人向前方湧動,圈子越來越小,前排的人忌憚李昭淩曾經在戰場上的殺戮行徑,都不敢輕易動手。武場上氣息流傳,維持着一個微妙的平衡。
忍耐終于在某個臨界輕易爆發,不知道誰從後面推了一把,一個小兵悶着頭直接撞到了李昭淩的懷裏,他擡頭對上少年冷意森然的雙眼,戰場上的恐懼讓他一下慌了神,本能地擡起拳頭沖着李昭淩的側臉就是一拳。
這一拳帶上了保命的勇氣,打得極重,李昭淩側過臉捂着嘴角扶在欄杆上。片刻後,又搖搖晃晃站起來,卻依舊立在原地微微低着頭一動不動。衆人看李昭淩沒有還手的意思,徹底放下心一擁而上,将他團團圍住。
李昭淩倒在地上,拳頭如暴雨一般落在身上,他咬着牙承受着劇烈的疼痛,依舊不忘把包袱緊緊地護在懷裏。一股血腥順着後槽牙根流出嘴角,再扛一刻,五髒六腑簡直都要廢了。李昭淩眼前開始發黑,能夠看到的人影也越來越模糊,四周驟然降溫,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吞掉桂花糕的那個雪地。
“轟——”
一聲驚雷帶過兩道閃電,衆人咬牙切齒的嘴臉更勝妖魔鬼怪。天邊落下豆大的雨點,一滴一滴打在李昭淩的臉上。
人群外忽然出現一聲大喝:“住手!你們在幹什麽?”
衆人既是分辨出了張珣的聲音,依然不願意住手,後排幾個士兵一扭頭,赫然撇到了站在最後的宋牧之,大家你拉拉我,我拉拉你都慌了神,頃刻間衆人開始停手後退!
張珣匆匆上臺,呵斥道:“能耐啊!打一個不還手的人,你們還真是好手段!我的臉都讓你們丢盡了!”
段複遵緊随其後,他和張珣都是李宏亮的舊部,剛剛送走夏侯勇,心裏實在不放心,這才折了回來,剛巧碰到宋牧之。
大家低着頭紛紛讓開,露出倒在地上的少年。
段複遵抱拳作揖,和宋牧之示意:“将軍……”
宋牧之沉着臉色,說:“去看看他。”
段複遵一步上臺,翻身進了武場,他大步向前,蹲下來把武場中央奄奄一息的少年扶起來,李昭淩的臉上早已血跡斑斑,段複遵幫他捋開額上的碎發,輕聲問:“小兄弟,你沒事吧?”
李昭淩扯了嘴角,輕笑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段複遵望着宋牧之,搖了搖頭,宋牧之蹙眉,這才擡腳跨進武場,卻依舊站在遠處沒有動。
李昭淩努力直了下身體,望着遠處傲然挺立一身戎裝的宋牧之,喃喃道:“軍……軍內有訓,不得……不得尋釁滋事、不能好勇鬥狠、不……可随意傷人。”宋家軍向來治軍嚴謹,內條規訓堪比生命。
段複遵扶着李昭淩肩膀的手緊了緊,看着身旁為首的一個小兵,大聲喝道:“他背得是什麽?”
“……”
段複遵加重語氣,大聲道:“說!告訴大家,他背得是什麽?”
小兵怔怔望着少年一團血污的臉,結結巴巴地說:“宋……宋家軍內訓三條。”
段複遵咬牙切齒:“繼續!”
“不……不得尋釁滋事、不能好勇鬥狠、不可随意傷人。”
段複遵看着李昭淩懷裏緊緊護着的包袱,包袱在一番撕扯之中,已經被磨破了一個大窟窿,隐約露出一些布料。他沉了臉色伸手想拿,李昭淩卻緊閉着眼睛,愣是抓着不松手。
宋牧之目光深沉,大步走過人群,站在李昭淩身邊蹲下來,少年的容顏被血污掩去了大半,他伸手想摸一摸李昭淩的頭,懸在空中還是沒有落下去,轉而看到包袱把手放上去。
李昭淩生扯兩下,閉着眼睛直往懷裏塞。
“是我……”
低沉而熟悉的聲音赫然響起,李昭淩這才慢慢松了手。
宋牧之拿過包袱打開一看,不過是一套下等兵的铠甲,疊得整整齊齊,領口印着一個小小的金色的“宋”字。戰場瞬息萬變,這不過是宋牧之先前吩咐蘇凝紫,給他随意取了一套用來護命的,沒想到……
衆人一看,徹底靜了聲。
宋牧之眼睛發澀,他站起來舉着手裏的铠甲大喊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衆人高聲應和:“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從今日起,他,李昭淩!不再是我們的敵人,而是我北魏的将士,是我宋家軍的兄弟!”
“是——”
宋牧之把铠甲遞給張珣,附下身體把李昭淩抱在懷裏,站起來低聲說:“你聽到了嗎?”
李昭淩用力扯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說:“我……我一輩子都……跟着你……”
又一陣驚雷“轟”!
雨越下越大,打在李昭淩的臉上,涼涼的,他想伸手蹭掉。
宋牧之沉聲道:“別亂動。”李昭淩立即乖乖停了手。
衆人依舊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着宋牧之抱着李昭淩,一步一步向着将軍的主營帳走去。
宋牧之把他往懷裏挪了挪,又抱得緊了些,衣袖一揮,大紅色的鬥篷全都蓋在的身上,輕聲問:“你恨我嗎?”
李昭淩閉着眼睛搖搖頭,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說:“我……我殺了很多人。”
宋牧之湊到李昭淩的耳邊,說得很慢:“沒關系,從現在起,這才是真正的你。”
李昭淩醒來的時候,已經換上嶄新的亵衣,這衣服貼着身體,格外清爽,他腳後靠着一個炭捅,火燒得通紅,把人烤得暖烘烘的。
蘇凝紫走進去,看到李昭淩眼睛一眨一眨,歪着嘴把托盤往床頭櫃上一放,沒好氣地說:“喝!”托盤一震,藥灑了半碗。
宋牧之坐在書案後,撇眼看了一眼蘇凝紫,冷冰冰地說:“沒什麽話要講嗎?”
蘇凝紫紅着臉,來回搓着衣服的一角,說:“對……對不起。”
李昭淩一聽,猛然抖了一下,一副受到驚吓的樣子。
宋牧之寫着字,語色平淡不怒自威:“不論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自此之後,他便是軍中的一員,聽明白了嗎?”
蘇凝紫打小就跟着宋牧之,她從來沒見過将軍這樣跟她說過話。她知道,這次确實過分了,低着頭說,“明白了。”
宋牧之走過來,低聲道:“明白了就自己去找王信領罰。”
“是。”
蘇凝紫剛要朝門外走,就被宋牧之叫住,問:“你知道夏侯勇最後為什麽沒動手嗎?”
蘇凝紫閃着淚瑩瑩的大眼睛,咬着嘴唇沒有說話。
宋牧之一字一頓:“國之大事,無畏生死。君子之勇,當有底限。”
蘇凝紫含着眼淚,說:“我知道了。”說完,緩緩退下。
宋牧之把李昭淩從床上扶起來靠在懷裏,拿着藥碗準備喂他,宋牧之穿着一件随身的軟裝,李昭淩貼着他寬闊的胸膛,腫着的眼睛死命撐開一條縫隙,直勾勾看着宋牧之英俊的面龐,然後一把奪過藥碗,三口兩口灌下去,最後一口被嗆在嗓子眼,咳得臉都紅了。
“哈哈……”宋牧之笑了笑,拿着袖口幫他擦擦嘴,說,“你急什麽?這是藥,又不是什麽好吃的。”
他端過藥碗,放下李昭淩說:“再睡一會吧。”說完,起身向書案走去。
李昭淩翻開被子,從床上跳下去,落地的一剎那,渾身都像散了一樣。他光着腳走到書案邊,看着宋牧之蒼勁而不失隽秀的字體,問:“這是什麽?”
宋牧之沖他笑了笑,說:“八個字,聖昭天下,淩天跻飛,你的名字。”他把紙收起來,遞給李昭淩,說,“以後教你。”
李昭淩接過來,慢慢展開,小心翼翼地問:“男人的承諾?”
宋牧之被他逗樂了,摸了摸他的頭,說:“混小子!”
李昭淩沒有得到放心的回答,看着宋牧之不願意松口。
宋牧之笑笑,說:“是,男人的承諾。”
李昭淩這才仔細收了紙,打開衣服極為寶貝地塞進懷裏。
“以後你就跟着我吧,做我的貼身侍衛,如何?”
李昭淩考慮一下,問:“貼身侍衛是什麽?”
“就是在我身邊一直保護我。”宋牧之看他光着腳,突然走近單手把他扛在肩上,摟着他的腿向床鋪走去,呵斥道,“以後不準不穿鞋亂跑。”
宋牧之把李昭淩放在床邊,蹲下來拿起地上的靴子小心幫他套好,擡頭看着李昭淩的眼睛,說:“守候,是愛,也是責任。是國家,也是人。”
李昭淩伸手撫上宋牧之的臉龐,他看宋牧之沒有躲,才放心用指間相觸,碰到的一剎那讓他忍不住抖了一下,良久,才說:“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