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百辟入腑
宋牧之帶着李昭淩和蘇凝紫下了天麓山,三人一路西行,奔向營地。
小野人上了馬,宛如一把開了弓的箭,在山野間三下兩下就跑得無影無蹤。他們一路奔波,快進城郊的時候才選了片陰涼地方進行休整。
蘇凝紫自從上了路,就一直撅着嘴,生怕宋牧之看不見。這會兒,她無精打采的把馬拴到樹上,原地坐下捏着根狗尾巴草,看着跑沒了影的李昭淩直翻白眼。
宋牧之一身藏藍色寬袍,靠着樹坐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卸了铠甲的他,劍眉星目,比起來戎裝下的英氣,更多了幾分灑脫不羁。
他發髻高高盤起,撇下些碎發随意散在肩上。雖然征戰多年,可膚色總比尋常男人白上幾分,一雙赤黃眸子的眼睛,如秋日暖陽,帶着些許淡漠,也透着一分暖情和熾烈。他蜷起一只腿,半仰着身子靠在樹幹上,上半身因為長年訓練,即便是半躺,也是背脊挺直威嚴工整,絲毫不見頹勢。
宋牧之眉眼微擡,瞧一瞧蘇凝紫,氣定神閑地揶揄:“你這白眼翻了一路,再這麽看下去,我真怕你眼珠子轉不回來,我可不要一個斜眼歪嘴的人來伺候。”
蘇凝紫把早就斷成幾節的狗尾巴草再用力撕扯一遍,胡亂扔在地上,悶悶不樂地說:“将軍,你為什麽要帶他回大營?你明知道他幫穆狗殺了那麽多的兄弟……而且……”
宋牧之擡眼眺望,剛好看到李昭淩調轉馬頭,大力夾着馬肚子向他們飛奔而來,說:“在戰場上,死比生容易,在戰場下,寬恕比怨恨難。人和人能夠遇上便是緣分,如今,他既然承了李家的姓,那麽從此之後,也算是替你宏亮大哥擔了肩上保家衛國的責任,受下這一輩子原本不屬于他的罪。從此以後,東冥李家只剩李昭淩。”
“可是……”
“籲……”,李昭淩一把扯住缰繩,還沒等馬站穩,就翻身一躍而下,從懷裏掏出一團綠色葉子裹住的東西,扔到蘇凝紫面前的草地上,冷着臉說:“吃!”
蘇凝紫看着從大綠葉子裏滾出來的幾個野果,紅紅黃黃還沾着土,一臉不情願地說:“你這是什麽态度?”
李昭淩不理她,從馬鞍上解下水袋向宋牧之扔去。宋牧之擡手接下,沖李昭淩笑笑。用牙咬掉塞子仰頭灌下,水順着壺口流到他的嘴裏,滑過喉嚨喉結微動。露出的一股順着嘴角沿着下颌流進了脖子,他卻絲毫不在意。
宋牧之放下水壺,用袖子擦了擦嘴。頭頂的陽光有些刺眼,帶着些許微風散在他的臉上,幾縷散掉的碎發随風飄揚,眉眼帶笑,肆意灑脫。他拿起水袋,沖李昭淩揚了揚,說:“謝了!”
李昭淩早就看呆了神,傻傻地盯着宋牧之沒有說話。
宋牧之看他這一副傻乎乎的樣子,拿起水袋又問:“你要喝嗎?”
李昭淩這才回過神,趕緊搖搖頭,說:“給你的。”他覺得宋牧之好像還在看自己,立即不自在地垂下頭,沒一會兒就紅了臉。
李昭淩一舉一動落在蘇凝紫的眼裏,讓她總覺得這人帶着一股說不出的鬼祟,蘇凝紫把野果子推到一邊,站起來狠狠瞪了李昭淩一眼,起身帶着馬去吃草。
李昭淩頓時感覺有些尴尬,他看着蘇凝紫走遠了,才走到不遠處的大石頭旁盤腿坐下來。
宋牧之揚起嘴角,站起來一步步靠近,挨着李昭淩坐下,說:“這丫頭脾氣不好,可是嘴硬心軟,你無需介懷。”
李昭淩僵硬着點了點頭,越發緊張局促。他雖然性野敏捷、殺傷力強,可坐在宋牧之身邊,依舊是一派少年模樣,即便健碩,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不通人事。
他微微擡頭,剛好對上一雙赤黃的眸子。宋牧之正襟危坐,自帶一股傲然氣魄。尤其是這個角度,李昭淩的視線剛好越過這個人的胸膛,把他整個身量瞧在眼底。頓時思路一滞,不知怎麽就想起水汽氤氲的那個夜晚,如今回憶起來,全然只剩下宋牧之不着一縷、頭發滴水的模樣,臉不自覺得又紅了。
“哈哈……”宋牧之看到他這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取笑道,“總是羞答答的,你屬貓的嗎?”
“……”
一句話讓李昭淩又慌了神,宋牧之看他耿直,便不好意思再揶揄,拍着他的肩膀說:“最多半個時辰,我們就要越過北魏的邊境,到達慕城進入宋家軍的營地。”
李昭淩忽而擡頭,一雙黑色眼珠愈發透亮,問道:“北魏?”
宋牧之點點頭,說:“以後,北魏就是你的國家,宋家軍便是你的根。”
李昭淩回得簡單,卻篤定有力:“嗯,我一輩子跟着你。”
宋牧之愣了一下,繼續說:“軍內有訓,不得尋釁滋事、不準好勇鬥狠、不能随意傷人。你做得到嗎?”
李昭淩凝視着宋牧之,直到看清他黃色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說:“能。”
宋牧之看着他,認真道:“這連綿不絕的大山亘古不變,幾千年上萬年世代留存,可這世上,唯有一樣東西比這山重,那便是男人的承諾,所以,請記住你答應我的話。”
宋牧之站起來,錯過李昭淩朝着馬走去。李昭淩看着他的背影,站起來大喊:“你放心,我記住了!”
再翻過一座山,從山頂上奔襲而下,宋家軍的戰營落在山後的平原,密林遮掩,氣勢恢弘。李昭淩望着近在咫尺的軍營,在林子裏彎彎繞繞了好一陣,才終于看見北魏宋家軍的戰旗迎風飄揚。
營裏正在主持練兵,喊聲震天,氣吞山河。
“一、二、三……”
衆将士黑壓壓的站成一片,昂首挺立,刺、擋、砍、殺一氣呵成,宏偉浩大的氣魄,整齊劃一的動作,瞬間俘獲了李昭淩那顆野性的心。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殺氣可以作為一件武器,正大光明的立在陽光下。
守營的小兵看清了宋牧之的戰馬,匆忙起了栅欄,三個人一路塵土飛揚,穿過營房直奔主帳,帶回了石淑草解救衆人的性命。
蘇凝紫受了宋牧之的吩咐,塞給李昭淩一個灰布包袱,領着他進了右前鋒的營帳。他們沿路都能遇上巡邏的士兵,大家忍不住打量着蘇凝紫身後的少年。李昭淩一身黑色麻布衣裳,頭發盤在腦後,高挺的鼻梁襯着深陷的眼窩,隐約帶着外族的氣息。
他的眼神格外深邃,小心翼翼觀察着四周,因為曾經多年游蕩于山野,讓他練就了一身好勇鬥狠的殺戮技能和天然的狠辣觸覺。可是,野獸可以輕易覺察出潛藏在黑夜的危險,卻不懂人性的複雜。
蘇凝紫領着他到了營帳門口,停下腳步說:“進去吧,你的床鋪在裏面。”
李昭淩站在原地沒有動,抱緊了包袱問蘇凝紫:“那……宋牧之他……”
蘇凝紫呵斥道:“以後不準直諱将軍的姓名,趕緊進去,還有人在等着你。”
蘇凝紫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她背過臉低着頭雙眼微微泛紅,因為沒有看清路和一個大漢直接撞了個滿懷,蘇凝紫被撞得倒在地上“哎呦!”一聲。
夏侯勇趕緊上前,扶起她說:“你可算回來了!”一瞥眼,就看到她紅紅的眼睛,在偷偷抹眼淚,趕忙問,“怎麽好端端的哭上了?”
蘇凝紫委屈地說:“你還記得戰場上那個小畜生嗎?就是殺了宏亮大哥那個,将軍讓我把他帶回來,說要安插在前峰營裏!”
夏侯勇一聽,臉色驟變:“什麽?”
蘇凝紫抹一下眼睛,繼續說:“将軍不僅要救他,還要将他收進宋家軍,這會就在右前鋒的營帳中。我沒有其他意思,就是可憐宏亮大哥的一條命。”
“豈有此理!你等着,我先讓他學了規矩。”
夏侯勇扛起大刀,刀柄上北辰夏侯氏的鷹頭圖騰熠熠生輝,他沉下臉色,使得原本發黑的臉這下更黑了:“右前鋒營本來就是李宏亮的地方,這小子是沒地去了?我就說怎麽一路走來,大家都好好端端的黑着臉,敢情是敵人從戰場登堂入室了!媽的,不好好收拾他一頓我今天名字倒着寫!”他越說越氣,扛起刀邁着外八的步子沖過去。
蘇凝紫快走幾步追上說:“你能把他怎麽樣?他既入了宋家軍,就是我們的人,總不能直接處置他。”
夏侯勇把刀尖立在地上,掌心撐着刀柄,說:“禦史大夫的兒子進了營地,照樣一視同仁的操練,何況是個野小子,放心,不會留下把柄的。”
蘇凝紫看着夏侯勇的背影,雙眼的淚花還沒有散去,一抹凄涼的笑意已經爬上臉龐。
扛着刀的夏侯勇許是殺氣太盛,一路上撞見他的人紛紛退避三舍,繞道而行。他抽出腰間棗紅色的抹額勒住頭頂,一身粗布麻衣紮緊袖口,絡腮短胡在嘴上密密麻麻青了一圈,撐着刀站在門口,人高馬大剛好堵了屋裏的光,身影穿過人群打在營房的地上,衆人立即安靜下來,沿着床鋪站得筆直。
夏侯勇穿過人群,指了指角落裏的李昭淩,冷冰冰地說:“你,出來!”
李昭淩愣了一下,卻見旁邊給他分配床鋪的兵長說:“還傻着幹什麽?夏侯将軍叫你呢?”
營房裏的沒什麽光,衆人只當他是剛進營的新兵,以為夏侯勇是要試練新兵,把他推推搡搡轟出了屋子。李昭淩站在高高的桅杆下,抓着包袱的手緊了緊,冷眼看着一身武生打扮扛着大刀的壯漢。
夏侯勇輕輕一躍,跳進武場站在正中央,大喝一聲道:“來啊!真刀真槍的幹他娘一場,讓我看看你有幾分能耐能進我宋家軍的大營?”
新軍試練也算平常,将士們自動繞着武場站成圈,睜着大大的眼睛一副等着看好戲的樣子,偶有幾個竊竊私語:
“這人誰啊?夏侯将軍為什麽要親自試他?”
“我猜啊,又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少爺,瞧他那副窩囊樣子,肯定又想着來我們大營混上一圈沾上點戰績,回去再順理成章的謀個一官半職。”
“嘿!他還真撞錯人了,怨他自己命不好?你們知道嗎?在都城的時候,禦史大夫趙清譽的兒子就是到了夏侯将軍的手下,結果沒過兩天就瘸着腿回去,聽說在床上躺了兩個月都沒好。”
“你們見過他沒,我怎麽覺得這人有點眼熟?”
夏侯勇穿過人群看着李昭淩,少年目光森然,即便是夏侯勇扛着刀,卻沒有一絲畏懼的神情。
夏侯勇被他看得有點毛,指着李昭淩說:“動手吧!拿出你殺人的本事來!”
李昭淩依舊站在武場下,沒有言語,沒有動作,承受着衆人肆意打量的目光,片刻後,衆人輕蔑的神情和議論聲越來越甚。
夏侯勇顯然已經全無耐心,指着武場邊兩個身穿铠甲的将領,下令道:“張珣、段複遵,給我把他扛上來!”
夏侯勇平時蠻橫慣了,放在以前還有李宏亮勸着他。這會正張狂着,根本沒有人敢上前阻攔。可張珣是老将,讓他公然欺負一個新丁,他怎麽都拉不下臉,瞪眼瞅着段複遵。
段複遵沖他使個苦b眼色,走過去拍拍李昭淩的肩膀,說:“小兄弟啊!這新兵試練,是宋家軍歷來的傳統,每一個新進營地的人,都要試試身手。你放心,夏侯将軍心裏有分寸,不會把你怎麽樣的,畢竟軍令如山,你呢?也別讓大夥為難。”
張珣一臉崇拜地看着段複遵,果然讀書人說胡話就是不一樣,他們當然知道夏侯勇這個野人的|niao|性,在他心裏能不死人就叫分寸,可這會老虎嘴裏拔毛可占不了便宜,這頓打怎麽都是挨定了,只能違心附和道:“就是,就是!”
李昭淩皺了皺眉,背起包袱邁進了武場!
“呦吼!”
“好樣的!”
“開始吧!”
周圍看熱鬧的士兵們大聲叫喊,興奮鼓掌!比武場向來都是強者的天下,可站在場外這些,卻是越弱的人喊得越大聲!
“夏侯将軍,別客氣!”
“上啊!”
“你倆愣什麽呢?”
夏侯勇用刀指着李昭淩,跨走向前刀鋒翻轉,鷹頭圖騰在陽光的照射下盡顯殺氣。他一躍而起,一縷清風肆意掃過,等到衆人回了神,刀鋒已經落在了李昭淩的脖子上,周圍人瞬間呼吸一滞靜了聲,他們原以為不過就是比試拳腳,哪知道看夏侯勇這副模樣,簡直就是恨不得撕了這少年!
夏侯勇的刀鋒挨着李昭淩的脖頸,怒氣騰騰道:“為什麽不動手?”
李昭淩握緊着拳頭,站在原地依舊不說話。
夏侯勇收了刀,咬牙切齒地說:“我命令你!拿出來自己的本事來!與穆狗對陣之時,你是怎麽殺得李宏亮?怎麽殺得其他人,現在就怎麽跟我戰鬥?”
衆人一聽,霎時騷亂起來:
“他是誰?是他殺得李将軍?”
“我想起來了,他是穆狗籠子裏的那個野人!”
“是他……”
衆人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漸漸的,議論赫然成了憤慨,讨伐!衆人帶着同仇敵忾的氣勢,舉着拳頭大聲吶喊!
“夏侯将軍,殺了他!”
“殺了他為李将軍報仇,給其他兄弟報仇!”
激憤俨然已經擰成一股麻繩,越聚越濃。仇恨原本就是最容易集結和傳遞的力量,此刻,戰場上随意掠奪他人性命的生存法則,不知不覺就被夏侯勇帶上了武場。
夏侯勇咬着牙,上前一把抓住李昭淩的領子,怒氣至極。他額頭上青色的血脈赫然可見,腮幫子因為用力而漲得通紅,大聲道:“你為什麽不動手?說!”
李昭淩擡頭,烏黑眸子依舊如寶石般幽深,平靜到沒有一絲漣漪,沉聲說:“軍內有訓,不得尋釁滋事、不準好勇鬥狠、不可随意傷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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