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百辟入腑
天麓山位于慕城城郊二十裏處,匿于一片雲霧之下,素來有千年的靈氣,也有萬年不化的白雪。大雪圍山,層層疊疊,仿若另一個世界。
小野人蓋着厚厚的棉被,卻還是被活活凍醒了。睡着的時候,他從腳底板到小腿,渾身都在發僵發木,冷得逼極了,這才睜開眼。他看了看懷裏的被子,棉被是醬藍色的,棉花簡直薄得可憐,似乎已經用了很多年。
少年坐起來,搓着手哈了一口氣,捋開遮着眉眼的亂發稍微緩了緩。等到身上的知覺都慢慢恢複,這才感覺到胸口處被勒得奇癢無比,打開白色的亵衣看了看,綁帶纏繞在胸前,從前到後紮得特別緊。
他從炕上跳下來,連鞋都來不及穿就往門口走。一拉開門,就聽到一陣輕快的鈴铛聲,随着風,有節奏的“鈴鈴”作響。少年動一下耳朵,踩着滿地的白雪向前尋去,穿過院子,是一座開着三扇門的大殿,大殿門口挂着一排金色的經桶,一陣風吹過,撞在桶壁上,聲音霎時跳躍地更加歡快。
少年踏過門檻,金色的大像立在殿上,睥睨衆生。金像前放着兩個蒲團,一位年邁的僧人佝偻着背跪在蒲團上,正一下一下敲着木魚,口中呢喃低聲誦經。
少年光着腳,一步一步走到僧人身邊一起跪下。他周身帶着室外的寒氣,腳剛剛踩過雪地,被凍得通紅,卻絲毫沒有在意。少年雙手合十擡頭仰望,佛像端坐在蓮花座上,氣韻生動,眼睛狹長,目光柔和,似乎衆生萬相在他眼中不過彈指一揮。
良久,僧人才停下木魚,幽幽道一句:“你來了。”這句話說得誠懇,仿佛少年只是他多年不見的一位故人。
少年側身一看,駝背僧人皺紋滿布,一塊青色胎記蓋了大半張臉,他雙眉似一縷銀色的絲線,和滿嘴的胡子一起,順着臉龐長長地拖到地上。這人樣貌可怖,可是少年的目光一一略過,并沒有多加停留。仿若衆生萬相,落在他的眼裏,也并沒有什麽區別。
僧愁大師滿意地點點頭,說:“善逝族的靈童,很好……福之禍所依,禍之福所兮,只是如今尚且不知,這靈力對于你來說,是福還是禍。”他擡手摸了摸少年的頭,繼續道,“記住,切勿執着。”
少年茫然地看着大師,微微點頭。
門外,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晃過,少女的聲音驟然響起:“你醒了。”
少年回頭,看到一身紫衣紗裙的妙齡女孩,挎着一個竹籃走進正殿,她看到僧愁大師,彎腰作揖,恭恭敬敬說一句:“大師,打擾了。”
僧愁大師望一眼竹筐,目光深邃似笑非笑,說:“果然是福禍相依。”
話音剛落,籃筐就順着蘇凝紫的小臂滑了下來。她略帶緊張地瞧了一眼,趕緊把籃筐拿起來重新挂好,看着少年沒好氣地說:“想你也餓了,來吧,添兩口吃食。”
少年猶豫一下,看看大師不知如何是好。
蘇凝紫瞅瞅少年,越發不耐煩起來,催促道:“別不知好歹,要不是将軍吩咐,我才懶得管你這個小野人!”
少年瞬間漲紅了臉,撐着地爬起來,沒想到起身的時候稍稍扯到傷口,頓時疼得呲牙咧嘴。可是他怕蘇凝紫等得着急,愣是不敢耽擱,快步跟上出了門,兩人一起坐在正殿外的臺階上。
蘇凝紫打開竹筐,青花瓷盤上擺滿了半透明的小點心,每一塊點心正中央都鑲嵌着一片桂花的花瓣,清香撲鼻。少年細細聞一下,雙眼頓時帶上了光。石階上落滿殘雪,他光腳踩上去,開始還有點冷,這會看到蘇凝紫笑容滿面一臉期待的樣子,連腳底板都覺得暖烘烘地搔着癢。
蘇凝紫看他愣着,得意地說:“趕緊吃吧,這可是我親手做得!”
少年眨了眨眼睛,看到蘇凝紫沖他點了一下頭,立刻抓起兩塊,狼吞虎咽塞進嘴裏,連味道都沒有嘗出來就滑進了喉嚨。可是,才嚼了沒兩下,他就“哇”的一聲全部吐在地上,捂着肚子順着臺階滾到了院子裏。
腸子在脆弱的肚腹中打着結,九曲十八彎,仿佛把身體裏所有的髒腑都攪得天翻地覆。少年頓時覺得血氣上湧,咳嗽一聲,把帶着一團污血的糕點嘔在地上,襯着白茫茫的雪地,黑紅黑紅的泛着惡臭。
蘇凝紫扔下盤子,剩下的桂花糕撒了一地。她含着眼淚冷笑一聲,緩步走下臺階,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說:“李家九代單傳,宏亮大哥善良寬厚,怎麽就偏偏死在你這個怪物的手裏?如今,這麽難得的機會擺在我面前,就算是将軍責罰,我也得報仇,保你腸穿肚爛而死!”
她從腰後拿出一條紫色皮鞭,鞭子一甩,煞氣逼人。少年一翻身,勉強躲過了這一鞭子,卻覺得肚腹中疼痛更甚,似有千萬條毒蛇來回撕咬,難過至極,恨不得立刻死掉,來解了這痛苦。現在,就連周圍的溫度也跟着驟降,冷氣逼人,讓他忍不住瑟瑟發抖。
西殿蘇氏,歷來善醫,隸屬于宋家四姓家臣之一。蘇凝紫從十五歲開始,就一直陪伴在宋牧之的身邊,混在男人堆裏,是名義上的貼身婢女,實際上的混世魔王。
少年微微擡頭,瞪着一雙大眼睛看着蘇凝紫,蘇凝紫晃一下神,微微後退半步。奇怪?她在戰場上看過的死人比活人還多,但是……這樣迫人的眼神她卻是第一次見。寒氣逼人,讓人望而生畏。搞什麽?此刻掌握先機的明明是自己。
她手上加了力,甩一下鞭子,狠狠勒住少年的脖子,說:“長痛不如短痛,送你早死也是幫你超脫!”
少年雙手拽住鞭子,所有的呼吸都被卡在嗓子眼裏,臉也漲得通紅。下一刻,他的眼皮已經越來越重,不聽使喚地垂下來。
忽然一聲大喝傳來:“放肆!”
蘇凝紫一聽,立即吓得手一抖,鞭子應聲落地。她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結結巴巴喊了句:“将……将軍……”
宋牧之大步走來,把少年攬在懷裏,松開脖子上的禁锢,鞭子一收扔在蘇凝紫的面前,罵道:“佛教盛地是你撒野的地方!況且……”他看了眼懷裏奄奄一息的少年,嘆了口氣,說,“他不過是個孩子!”
蘇凝紫紅着眼睛,重重地叩了個頭,說:“可是,宏亮大哥他……”
“閉嘴!且不說宏亮是死在穆義的暗箭之下,就算是在戰場上,你死我亡也是為了保家衛國,并不是為了私仇恩怨。如今,他既是被穆義所迫,就非我敵人。你現在趁人之危,還濫殺無辜!蘇凝紫,我是怎麽教你的,仁義道德,你都忘幹淨了?”
宋牧之話說得極重,蘇凝紫一聽,立即慌了神:“将軍,我……”
宋牧之沉聲問:“解藥呢?”
蘇凝紫一聽,臉色更難看了。原本挺好看的一張小臉,這會連眉毛都擰成了“八”字,怯生生地說:“我……我哪有什麽解藥,篤定了是要他的命……就……”她越說聲音越低,垂着眉眼,不敢看宋牧之。
“給我跪着,太陽不落山不許起來!”
蘇凝紫一聽,立即松了一口氣,只是跪着,還好還好。想來畢竟是別人的地方,将軍再怎麽生氣也不好意思重罰她。
宋牧之看她這稍稍放松的樣子,沉聲補了一句:“回去再收拾你!”
“……”
宋牧之俯身把少年抱在懷裏,向卧房走去。他懷裏帶着雄性的體溫,溫暖而舒适,讓意志漸漸消沉的少年忍不住想要靠近,少年用臉蹭了蹭,一直往宋牧之的懷裏鑽。宋牧之看着少年像貓一樣纏人的動作,無奈地笑了笑,說:“放心,死不了。”
同一句話,似乎聽過兩遍。話一落地,少年便再一次放心地暈過去。
疼痛漸漸退去的時候,取而代之是火舌般的烘烤,熱熱的纏着每一寸肌膚,到處都燙得要緊,尤其是頭。少年結結實實地燒過一場,渾身都黏糊糊的,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落入一片溫暖之中,仿佛周身經絡被打通一般格外舒暢。
于是,自從有記憶以來,他第一次被暖醒。
少年一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渾身赤|luo,置身于一片氤氲的溫泉水裏,月明星稀,夜色撩人,此刻,連鳥的叫聲都分外清亮。他試着把胳膊拿出來一點,想彈開水上飄着的落葉,結果稍稍露出來手指,周圍依舊冷得吓人。
少年搓了一把臉,聽到背後的水聲,一轉身就傻了眼。
霧氣缭繞之中,男人背立在水裏,肩膀寬厚而壯碩。常年征戰在外的刀疤劃痕滿布,落在潔白的肌膚上,卻絲毫不影響背肌線條的美觀程度。
溫潤的聲音中帶着些許寬厚:“醒了就好……”
宋牧之緩緩轉了身,頭發抓在一起,随意地盤在腦後。還剩幾縷滴滴答答落着水珠,順着脖頸,披在肩上,沿着胸膛中間的線條,一起滑落到池子裏。他眉眼低垂,帶着英氣,雖然被水霧遮擋了大半,風姿凜然卻絲毫不減。
他,是戰場的幫自己砍掉鎖鏈的那個人……
少年緊緊盯着宋牧之,仿佛下一刻這人就會消失不見。水汽四散蒸得少年有些難受,連着心帶着肺,一起“撲通撲通”的亂跳,跟煮在熱鍋裏一樣,連喉嚨都跟着一起發緊,忍不住想要吞口水。
宋牧之嘴角輕揚,笑容灑脫:“石淑草果然是奇藥,配着雪山裏的溫泉水,愣是把你拽了回來。”他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頭,說,“話是這麽說,可我一直覺得你小子命大,死不了。”
他往前走了走,穿過霧氣靠近少年,少年的心頓時跳得更快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羞愧到想要往後退。誰知兩步就到了頭,背蹭在牆上,碰到右肩的傷口,痛到冷氣一抽臉都變了形。
宋牧之眉頭一皺,一臉關切:“怎麽了?”他繼續靠近,把手探在少年的額頭上,摸了摸說,“不燒啊?”
少年繼續往後,屏着呼吸,怕他再要靠近,急得張了嘴:“我……我沒事……”
幾個簡單地音節蹦出來後,惹得宋牧之一陣驚喜,爽朗大笑:“哈哈哈……”笑過之後,才說,“原來你會說話,如此甚好!”
少年撓撓頭,為什麽好?哪裏好?怎麽好?他看着眼前眉眼帶笑的男人,突然有種感覺,仿佛是從一個大坑掉入了另一個大坑。
“嘩啦……”
宋牧之正對着少年,突然從水裏站起來。
“……”
他guang着身體轉過身順着臺階走上去,健碩的|胴|體|赫然出現,周身洋溢着成年男人的風姿和久經沙場的戾氣。身形窄闊,眉眼如炬,皮膚白皙,卻英氣逼人。
宋牧之站在池邊,一把扯過樹枝上的白巾,順着脖子、胸膛、腰下一一擦去水跡,一邊擦着,一邊囑咐少年:“溫泉水熱,雖能解毒,卻也活血,你傷口還沒好,別泡太久了。”
少年的腦袋“嗡”的炸裂!他的目光順着宋牧之手裏的白巾,從脖頸、腰腹,kua|下,順着擦去的水跡,不自覺的下移。不知不覺,帶着自己的身|下散開一股熱流。
少年頓時羞|得滿臉通紅,不自然地撇開目光,可是不過須臾,就又後悔了。卻不敢再看,生怕被宋牧之發現。緩了緩,才忍不住擡眼。他覺得,這個男人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他身子是暖的,血是暖的,心也是暖的。
“你有名字嗎?”宋牧之問。
少年聽完,搖了搖頭。
“反正你也沒地方去,今後若是跟着我,你可願意?”
少年趕緊點頭,生怕錯過什麽。
宋牧之把白巾扔給少年,裹上一件寬大的袍子,敞着胸膛,彎腰對上少年的眼睛,說:“人啊,來路歸途都不重要,可既然活着,就該活得堂堂正正,若是死了,也得死得頂天立地,懂嗎?”
少年雙手抱着宋牧之用過的白巾,咬了咬嘴唇。
宋牧之笑了笑,摸了摸少年的頭說:“東冥李氏世代忠良,就這一根獨苗還死在你的手裏,可惜了!我問你,你願不願意給他家當兒子?這樣,既算償了命,也可以落一個名,留在我身邊。”
前幾句話少年沒聽太懂,可最後一句卻如同救命稻草,他趕緊點頭。
宋牧之嘴角揚起,笑得溫暖,說:“今後你就不是無名無姓沒有來路了,你姓李,名字嗎……聖昭天下,淩天跻飛,以後你就是李昭淩。”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說,“記住,你是鵬鳥,翼若垂天之雲。懂了‘天’,明了‘道’,這世上便再沒有東西困得住你!”
少年不明所以,卻還是點了頭。
他在心中默念:聖昭天下,淩天跻飛……我……是……李……昭……淩……
作者有話要說: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莊子》逍遙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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