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亡魂重生
北魏,三千年前,七國亂世中唯一的盛世。
群雄并起,殺伐決斷,下得了刀勉強茍且半世安寧,下不了刀腦袋脖子分了家,也全了這一世的漂泊。
亂世之中,狼煙四起,卻獨有一支軍隊、一面大旗屹立不倒,宋牧之帶着宋家軍,只說出來名字就會讓人聞風喪膽。他保着北魏這艘即将破碎的大船占盡風華地貌,在別國虎視眈眈的亂世中漂泊,活出了一片安寧。
彼時,趙國大夫穆義一手遮天,帶着穆軍聯手韓、陳兩國多次進犯北魏邊境,北魏淳帝高遵新帝即位,受禦史大夫趙清譽的讒言,因忌憚殺神武安君宋牧之的威名,惶恐功高震主,回了宋牧之出戰的請求,遲遲不願意出兵。直至敵軍到達慕城才慌亂起來,一夜三旨,命宋牧之為主帥,領十萬宋家軍盡快出發,守疆驅逐,勢必以死捍衛北魏威名。
十日路途,大軍馬不停蹄走了八日,宋牧之已經帶領着先頭部隊抵達了慕城,兩軍于城外十裏城對壘,霎時鑼鼓喧天,穆義來勢洶洶,注定又是一場惡戰!
穆義騎着匹汗血寶馬,望着連日奔波、疲憊不堪的宋家軍,心中早已勝券在握。他捋了一下唇上的短胡,帶着笑意眯起眼睛,高高舉起右手示意,手落下的時候,十二名士兵合力推着一個黑色玄鐵所制的大籠子,沖出了趙國穆軍騎兵的先鋒隊。
宋家軍的頭馬中,除了夏侯勇、李宏亮等幾名大将,旁邊赫然立着一個披紫衣鬥篷的少女,蘇凝紫皺了皺眉,悄聲對旁邊的糙胡子壯漢夏侯勇說:“醜人多作怪!那籠子裏黑呼呼一坨是什麽東西?這穆義還想耍什麽花招?”
夏侯勇皺眉凝視,說:“管他作甚,一并殺了就是!”
宋家軍一聽,頓時士氣高昂起了戰鼓,“咚……咚……咚……”,戰鼓的聲音越來越大,如雷貫耳,聲聲沖天。将士們滿腔熱血,随着喧天的鼓聲,全都躍躍欲試。
穆義“哈哈……”大笑一聲,再一招手,四名士兵拽着手腕粗的麻繩,“吱呀”一聲,慢慢拉開了鐵籠的閘門。籠子裏的黑影迅速蹿出,像一道閃電般在兩軍中來回穿梭。
“啊!”
“什麽東西?
“是……是怪物啊!”
宋家軍的先頭隊伍裏頓時一片狼藉,到處都能聽到士兵将士慘叫的聲音,黑影所到之處,大家一臉恐懼,有的人捂着血淋淋的耳朵在地上來回翻滾,有的人捂着眼睛掉下了馬,痛苦不堪。
蘇凝紫左手抓着缰繩,右手拿着紫色的長鞭,皺着眉頭說:“這是什麽東西?”
她剛要揚鞭,就被李宏量一把抓住,說:“稍安勿躁。”
黑影落回到鐵籠上,鞠着的身體慢慢擡起頭。
他身子微微前傾,欠着一個若有似無的弧度防備地看着每一個人,像一頭猛獸般靜靜地蟄伏。一頭散亂的長發蓋住了半張臉,随意落在肩上,穿過發間,黑色的眼眸如暗夜星辰,更似一把利刃可以輕易地刺穿面前每一個人。
可是,看他身量不過就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肩膀上的衣服撕開好幾塊,破布之下隐約能瞧見臂膀上的肌肉,襯着陽光顯得黝黑而結實,這樣的姿态,這樣的身體,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在山野間奔襲,活脫脫就是一個小野人。
兩條長長的玄鐵鏈貫穿在小野人的肩胛骨,長長地拖在地上,另一端一直延伸到穆義身邊的男人手裏,這男人穿着一身破布衣裳,臉上畫滿了彩色圖騰,頭頂插着一根翎毛一副鬼祟神色。
穆義眼神冰冷,臉上的肌肉從戰起時就一直在微微顫抖,幾次戰敗讓他心有餘悸,卻也更加堅定了擊垮宋家軍的心。他接過男人雙手奉上的鐵鏈,指着蘇凝紫身旁穿黑色铠甲的李宏亮道:“東冥李家李宏亮,殺!”
李宏亮皺了皺眉,握着劍的手不自然地緊了緊。
穆義大喝:“給我……殺了他……”
他扯了一把手裏的鐵鏈,小野人臉色皺變,臉上表情微微猙獰,瞬間化作一團黑影,三步一躍穿過人群,如疾風貼面刮過,帶着衆人的驚呼聲迅速沖到了李宏亮的面前!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宏亮大哥,小心!”
四目相對,血肉撕裂的聲音驟然響起。
喊聲剛落,小野人就從李宏亮的右肩上抽出了鮮血淋淋的手,李宏亮忍着劇痛沖着小野人的胸口命門一劍刺去,小野人閃身一躲,單腿立在李宏亮身後的馬尾處,俯身從馬鞍的箭筒裏抽出一只羽箭,直直向李宏亮刺去,眼看馬上就要沒入胸口,卻被眼前一道亮光刺得睜不開眼。
他快速後退,周圍的所有人都激動地大喊:
“是将軍!是将軍!”
“将軍到了!”
黑影再次略過,待到蘇凝紫看清之時,小野人手裏的箭已經向她胸口刺來。亮光閃過,小野人遮着眼睛跳過人群,蹲在樹上喘着粗氣四下張望。
“蘇凝紫,小心!”
李宏亮把手裏的劍擲出去,替蘇凝紫擋下偷襲而來的羽箭,可他剛喊了半聲就啞了嗓子,瞪大雙眼低頭看了看被箭貫穿的胸口,慢慢擡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層層敵軍後舉着弓的穆義。片刻,他捂着胸口翻身落下了馬。
穆義狂妄大笑道:“哈哈哈哈!東冥李家,簡直就是不堪一擊的紙老虎!”
“宏亮大哥!”蘇凝紫飛身下馬,把李宏亮抱在懷裏,哭着說,“宏亮大哥,你等等,我能救你,一定能!”
“殺啊!殺死穆狗,為李将軍報仇!”
随着一聲大喊,戰事一觸即發。兩軍對壘,全都厮殺成了一片。此時此刻,這所有的一切落在小野人眼裏,卻是無關的冷漠,仿佛誰贏誰輸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忽然,背上掐着骨頭的地方一痛,他回頭望了一眼穆義,穆義一字一頓:“殺!殺了宋牧之!”
下一刻,落在小野人眼裏的就只有一件事,殺人……只要殺了這些人,今天晚上就不用挨打,還有飯吃!
他拿着羽箭向前沖去,一旁的蘇凝紫正哭得傷心,絲毫沒有察覺到危險降臨。他掰下箭頭,向蘇凝紫擲去,卻被這道亮光第三次擋了回去。
一人騎着白色的戰馬殺氣騰騰奔襲而過,他手裏的兵器冒着冷光,所到之處穆軍屍殍滿布。
“将軍!”
“将軍來了!”
小野人推開手裏臨死還在瞪着眼珠子瞧他的小兵,蹲在馬鞍上順着喧嘩的聲音望去。白色的青骓馬高出尋常戰馬一個頭,那人身披金色铠甲,鮮紅色的鬥篷随風敞開,一雙赤黃的眸子如盯上了獵物的雄鷹一般銳利。他手持着戰天戟殺過人群,正直勾勾地望着小野人,臉上充滿了挑釁和好奇。
擡手劈過,敵人的血跡揚在宋牧之的臉上,他扯了下缰繩站在原地,青骓馬呼了兩口氣,戰天戟的刀鋒上還帶着穆軍皮肉的溫度,一滴一滴的血落在地上,耳邊是衆将士歡呼的聲音,這振奮的士氣振奮堪比打了勝仗般雀躍!
他帶着戰神的光環,居高臨下俯視着穆義,大喝一聲:“韓、陳兩國八萬餘人現已退兵!穆義,你還要執迷不悟嗎?”
穆氣憤至極,大喊一句:“殺!!!”
宋牧之冷哼一聲,大聲道:“兄弟們!殺了這些餘孽,把勝利的消息帶回去!”
“殺啊——”将士們慷慨激昂,胸中的火焰被徹底點燃!沖向敵軍!
蘇凝紫抱着奄奄一息的李宏亮,紅着眼眶看着戰馬上的宋牧之道:“将軍,宏亮大哥他……”
宋牧之沉聲說:“精忠報國,死而後已!我等兄弟一定承其夙願。”
“殺——”衆人舉起手中搶,身上箭,向穆軍沖去。
宋牧之起身一躍,跳下戰馬落在了隊伍的最前面,戰天戟一晃而過,穆軍前排的黑甲騎兵全部翻下戰馬,即時就被持着短矛的宋家軍速清戰場。
不過一瞬,勝負逆轉。
此時,穆義的臉色早就鐵青,他眯着眼睛惡狠狠地看着宋牧之,眼中寫滿了不甘,所有的努力不能白費,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穆義抻起胳膊,用力拽着玄鐵鏈,小野人霎時痛到變了臉色,嘴巴一抽,五官猙獰地摔下樹。
穆義沖着小野人,瘋狂地喊叫:“殺了他!聽到沒,給我殺了宋牧之!”
小野人忍着痛,從地上蜷縮地站起來,彎下腰似一只隐了氣息的獵豹伺機而動。他的呼吸越來越慢,躲在人群裏靜靜地喘息。
宋牧之帶着宋家軍仿若天降神兵,不一會兒,兩軍交鋒處趙國殘部已經潰不成軍。
衆人剛剛卸下心裏的巨石,突然一道黑影略過,天地間驟然失去了所有的聲音,怪物又來了!
等所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小野人已經扒在宋牧之的肩膀上。他從腰間抽出匕首,朝着宋牧之的心窩紮去。刀柄上的紅色寶石閃閃發亮,眼看就要刺中,宋牧之迅速跳上戰馬,拽住缰繩動一下馬頭,小野人晃蕩一下被震得差點摔下來,他雙臂緊緊勒住,挂在宋牧之的脖子上。稍稍穩住形勢,把匕首反手一握,再次向宋牧之捅去。
“倏——”一聲箭氣傳來……
宋牧之皺眉,脖子一揚左手一推,按着小野人的頭一起躲開。
冷箭貼着小野人的頭頂射出,變了力的刀鋒從宋牧之的胳膊上劃過,刀鋒所到之處,金色铠甲霎時成了兩半,穿過內衣頓時鮮血淋漓。
小野人看着冷箭飛過,驚恐回頭對上穆義冰冷的目光。
宋牧之舉起胳膊看了看,戲谑一笑道:“好刀!”
小野人趕緊把匕首往身後藏,好像做了什麽虧心事。玄鐵鏈一顫,他頓時向後倒去,摔在地上,穆義拽着鏈子往後拖了好大一截,罵道:“你個廢物!”
宋牧之皺了皺眉,不過十幾歲的孩子,居然被穆義圈起來當做殺人工具。他大喝一聲往前幾步刀鋒一揮,就着小野人背上的玄鐵鏈狠狠劈下,伸手攬起地上慘白着臉的少年,拉着他坐到鞍前,說:“你自由了!”
小眼人吃驚地擡頭看去,宋牧之一臉剛毅,眉梢眼角帶着一股細膩的光。小野人從驚詫到遲疑,稍稍一頓,和宋牧之靠近的一剎那居然本能地舉起了匕首。
蘇凝紫大喊:“将軍!小心!”
宋牧之凝視,微微側身躲過小野人刺來的匕首。
小野人順着宋牧之側過的方向,剛好翻身貼在他的背後,一只冷箭快速閃過,順着小野人右背紮了進去。他洩了力氣趴在了宋牧之的背上喘着粗氣,冷汗如雨,順着少年的鬓角流到下颌,巨大的疼痛模糊了他的雙眼。
宋牧之冷哼一聲,調轉馬頭從身旁士兵手裏奪過弓箭,朝着穆義一箭射去,穆義慘叫一聲捂着胸口從馬上倒了下去。趙國軍隊瞬間潰散,如一盤散沙般護着重傷的主将撤了兵,一連半個多月的戰事終于迎來了最關鍵的一場勝利。
宋牧之扭頭看了一眼趴在他背上的少年,這孩子眉眼如箭,臉龐嘴唇毫無血色,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卻依舊是一臉倔強。
周圍接連蹿出幾個埋伏的殘兵,鬧哄哄地亂成一片,宋牧之舉起戰天戟利索收拾完。背後的小野人用袖子擦一把嘴上的血,抓住機會翻身下馬跟上潰散的隊伍,三跳兩躍就沒了蹤影。
宋牧之看着他消失在亂軍中的背影,嘆一句:“好小子!”
宋牧之扯一下缰繩,翻身下馬,走到被夏侯勇、蘇凝紫還有一衆将士包圍的李宏亮身邊,單腿跪下。蘇凝紫用随身參片幫李宏亮吊着一口氣,硬撐着見宋牧之最後一面。他帶着微弱的呼吸,半眯着眼睛伸出手拉住宋牧之,苦澀的笑容一閃而過,說:“将……将軍……末将、李家只能送你到這裏了……自此……自此……安好……”
話未說完,他的手已經落了下去。宋牧之再緊緊握住,放到自己的胸前,紅着眼眶說:“一切有我。”
傳令兵快速沖進隊伍:“報——”
宋牧之問:“何事?”
士兵道:“穆義軍隊進攻之時沿路撒下了毒粉,各路大軍目前均傷亡慘重。”
蘇凝紫紅着眼睛,依依不舍放下李宏亮,沉了臉色說:“将軍,我去去就來。”
宋牧之點點頭。
片刻後,蘇凝紫禀報:“将軍,是竹桃粉,雖然毒性不強,但是因為兄弟們中毒後仍繼續殺敵,導致血氣快速運行使得毒性加巨,這樣下去,最多三日,就會……”
宋牧之望了一眼遠處被白雪覆蓋的大山,問:“還有辦法,你跟我走一趟,我們速去速回。”
“是!”
奔馬飛馳,日襲百裏。當日頭快要下山的時候,宋牧之和蘇凝紫終于來到了天麓山的山腳下。
蘇凝紫看着眼前白雪覆蓋的石板路說:“齊雲寺僧愁大師的石淑草确實能解百毒,可這寺廟難尋,多少人有去無回。”
宋牧之眉眼從容,說:“就算是救命的藥草也需要結交善緣,況且能不能救得了大夥的性命,在此一舉,只有一天的時間,就算拼上性命也值得,走吧。”
此時,戰場上斷了鐵鏈的少年正在山林間快速奔襲,一朝得了自由,他的腦子裏只有“跑”這一個念頭,他背着一支斷箭,傷口處的血跡早就發黑凝固,黏在麻衣上連着血肉糊成了一片,他就像背上離弦的斷箭,帶着最後的速度,沿着不知前路的方向一直狂奔,森林和草叢都不能使他停下來,大山也不能!
他扔掉了跑爛的鞋子,沿着陡峭的山路,徒腳踩着皚皚白雪繼續前行,他的臉上早就沒有一點血色,只剩虛弱的喘氣聲。生命的盡頭沒有疼痛,只有刺到骨子裏的寒冷。當看到寺廟的大門時,他終于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将軍,有個人。”
雪花飄飄灑灑把人蓋成了一個小雪堆,宋牧之卸下厚重的裘皮鬥篷扔在馬上,扒開雪一眼看到那人背上的半只短箭,箭上還刻着小小的“宋”字,他趕緊把人挖出來轉過臉:“是他……”
他剛要把人扛上馬,就聽見蘇凝紫怯生生喊了句:“将軍!”
宋牧之沒有理她,冷着聲音問:“你蘇家的家訓是什麽?”
蘇凝紫咬着唇角沒有說話,半晌,才答了句:“醫者仁心,先醫人,後醫己。”
宋牧之上馬,小心錯開少年肩膀的位置把他摟在懷裏,胳膊一揮,裘皮鬥篷帶着自己的體溫一起包裹住了少年。
他低頭看着懷裏的人,笑了笑說:“放心,你死不了。”
小野人半閉着眼睛動了動眼珠,朦胧中一個溫柔而低沉的聲音在耳邊回蕩,扶着自己的臂膀結實而有力,靠着靠着就覺得格外溫暖,現在,他終于可以放心昏睡過去。
三千年,往事如一個烙印,被李昭淩親手燙熟,烤紅忍着痛烙在心底。他放下毛筆,收起寫滿字的一摞宣紙。擡頭的時候,第二日的陽光已經灑滿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