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亡魂重生
以前,宋譯總是嫌棄趙宇婆婆媽媽,管了自己還不夠,當個班長什麽破事都愛往身上攬,只要能力範圍內的,恨不得吃喝拉撒幫別人一手包辦。
從原來到現在,宋譯也最讨厭這種老好人,可是讨厭到了極致卻也有些羨慕,趙宇從來不在乎被別人在背後叫傻子,總是一直堅持做自己認為重要的事。
趙宇還有個毛病,喝多了愛絮絮叨叨,還要配上一副教訓人的口吻:“宋譯,我跟你說,我從來不相信什麽好人有好報,那是放屁!可我相信,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別扯什麽原則正義,人啊,最重要的就是不管什麽時候,都得他媽的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直到今天,宋譯都記得那個大傻子說這番話的時候,半睜着眼扯着脖子一臉耿直的樣子。
一幅又一幅曾經相處的畫面毫無預兆地沖進腦子裏,宋譯用拳頭使勁砸了砸自己的頭,想要扔掉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他順着湖邊轉了好幾圈,緊張地拿出電話,手指顫抖到開不了機。好不容易看準了,才把電話撥出去,“嘟嘟嘟”的響聲徹底打亂了他的心,等半天就是沒人接。
他深呼一口氣,在四周匆匆掃視,目光赫然落在小樹林外的第五教學樓。一種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下一秒,他瘋了一樣向教學樓跑。
宋譯到的時候,警車已經在樓下閃起了紅藍燈,印在他的眼眸裏十分刺眼。新的警示條正被拉起,現場全面封閉。三五成群的老師和學生,站在樓下指指點點。
他手腳發冷,僵着步子穿過人群。遠遠看見李昭淩和夏侯勇站在路邊交頭接耳說着什麽,旁邊還有個小警員在緊張地記錄。
宋譯一步一步朝這些人走過去。夏侯勇看到他,疑惑地沖李昭淩使了個眼色,兩人同時禁了聲。
夏侯勇用眼神示意:怎麽回事,又跟這小子有關?李昭淩想說什麽,動了動嘴唇又咽了下去。他扭頭看着宋譯,面前是一張蒼白到毫無血色的臉。
宋譯走到他們身邊,握緊拳頭,松開再握,沉聲問道:“是……是他嗎?大三數學系,趙……趙宇……”他盡量控制着音調,不讓尾音聽上去顫抖得太明顯。
夏侯勇若有所思,片刻,才面色為難地點了點頭。宋譯扭頭,惡狠狠地瞪了李昭淩一眼,下一刻,他舉起拳頭,沖着李昭淩的臉一拳打去,速度太快又太突然,讓旁邊的夏侯勇和高小帥都看傻了眼。
李昭淩眉頭微皺并沒有絲毫要躲的意思,硬生生挨了這一拳,眼鏡“啪”一下甩落在地。宋譯再要上手,被高小帥一把攔住緊緊地抱在懷裏把他拉開。
小高同志剛畢業,在外勤組呆了三個月就出過兩回警,還全都是在慕城大學。小胖子經驗不足蠻力有餘,抱着宋譯大喊道:“你……你……你,蓄意傷人要坐牢……警察還在這呢!”
宋譯動作敏捷,一個反手過肩摔,小胖子直接後背着地,扶着腰咿咿呀呀地叫喚:“我靠!你……你他媽……襲……襲警……”
夏侯勇吓得趕緊捂住他的嘴,由着他在地上“嗚嗚”的叫。他平時最怕帶新丁,新丁有種天然呆,越亂時候還越能添亂。
他看着手底下被憋紅了臉的小胖子,低聲吼一句:“閉嘴,你沒看到是死者親屬接受不了刺激,才做出過激反應,瞎嚷嚷個什麽勁?你個警察被一個大學生撂倒,不嫌丢人的嗎?趕緊給我閉嘴!”小胖子一聽瞬間安靜下來。
李昭淩擦了擦嘴角,從地上撿起來眼鏡帶好,剛剛站定就看到宋譯又不客氣地送來一拳,他伸出手掌把宋譯的拳頭握在掌心,反手扣上他的手腕挽在身後,手上稍稍使勁,宋譯整個人都結結實實地被蜷在李昭淩的身前。
李昭淩冷冰冰呵斥一句:“你鬧夠了沒有?”
宋譯低聲說:“趙宇死了……是你……一定是你帶走了他?”他扭頭惡狠狠地盯着眼前這個身上充滿疑團的男人,一樁樁一件件,無數巧合層層疊加,這些事絕對跟他脫不開幹系!
宋譯的眼眶漸漸泛紅,他死死盯着李昭淩,李昭淩不知為什麽恍然走了神,怔怔地松開手,說:“你……誤會了!”
“哼……”夏侯勇裝模作樣咳嗽一聲,走到宋譯身邊,端着警察的架子,說:“到底怎麽回事?”
“我……”
所有的情景在腦中一閃而過,宋譯想說的話太多了,可是話到嘴邊居然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說起?
他一擡頭,就看到李昭淩幽黑深邃的雙眸,一條又一條的人命血淋淋地擺在他的面前,深深的無力感讓他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和不堪一擊,邏輯分析統統都用不上,在生和死的面前,錢、背景、社會關系,簡直像是小醜一般滑稽的存在。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占有優質社會資源的掌控者,現在甚至連個求救和商量的人都沒有,該怎麽辦?
李昭淩皺了皺,禮貌地說:“夏警官,我剛剛看到的都交代了,一會還有課,先走了。”一句話說得現實無比,撇得一幹二淨。
宋譯看着他漸漸消失的背影,狠狠地攥起了拳頭。
夏侯勇把本子塞進小胖子的懷裏說:“報案者的口供都在這了,給你們領導送過去,讓他核實一下,摔下樓的那小子腿腳不好就算了,還提着那麽多東西,目前來看就是意外,通知家屬吧。”
“哦……好……”高小帥愣了一下,哆哆嗦嗦看一眼宋譯,灰溜溜走掉。
宋譯看着夏侯勇,說:“意外,你确定是這樣嗎?”
夏侯勇抽出來煙盒,拿出一支煙遞給宋譯,說:“你有其他的想法?”
宋譯接過煙,熟練地就着夏侯勇遞給來的火,點着狠狠地吸了一口,感覺到煙味落到了身體的最深處,才慢慢回了鼻子,吐出去的時候一不小心被嗆了一下,劇烈地咳起來,咳到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
夏侯勇幫他捋了下背,關心地問:“你沒事吧?”
宋譯捂着嘴擺了擺手,背過身擦了下眼睛,又咳了好一陣,才說:“太久沒抽了。”他夾着煙的手指微微顫抖,又吸了口煙,說,“你……你相信有人能預見死亡嗎?”
夏侯勇一臉錯愕,說:“預見死亡?”
宋譯看着夏侯勇,慎重地點了點頭,繼續說:“自從車禍之後,我就可以……就可以看到別人死亡時的場景……賈勇、趙宇,他們出事前的情景我都可以看到。賈勇跳樓,趙宇摔下樓梯,這些我都看過,就在身體碰觸的一瞬間,這些場景一閃而過,我……”
宋譯慢慢撐着腿蹲下來,看着煙頭上因為長時間沒有彈而落在地上的煙灰,紅着眼睛喃喃道:“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意外,還是……我害死了他們……”
宋譯說得極慢,每一個字從嘴裏蹦出來,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紮在心裏。
夏侯勇看着面前因為恐懼縮成一團的少年,想要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宋譯一擡頭,立即像是只受驚的小鳥,站起來退後兩步,躲開夏侯勇小心翼翼看着他。
兩人就這麽僵持着,突然,夏侯勇嘴角揚起一抹帶着暖意的笑,眼神也開始變得堅定而溫暖。他再次把手擡起來,嘗試着放在宋譯的肩膀上,看他沒有躲避,才放心落下來輕輕拍了拍,暖聲問道:“你看到了什麽?”
他的目光讓宋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安全感,回過神才想起來搖頭,說:“沒有……沒有看到什麽……”
“生生死死,每個人的生命都有自己的軌跡,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關你的事,不要再自責了,好好活着比什麽都重要!”夏侯勇說完,稍稍停頓,仔細觀察了下宋譯的臉色,說:“看你這樣子,也知道很久沒有睡個好覺了。你知道嗎?凡是經歷過重大事故的人,多多少少心理狀況會産生一些問題。”
宋譯眼神中突然帶了些謹慎,說:“你懷疑我有PTSD?”
夏侯勇嘴角輕揚,樂呵呵地聳聳肩,說:“小屁孩還知道的挺多,創傷後應激障礙可不是只有出了事才會表現出來,每個人心裏的潛意識,早就貫穿于他的童年創傷、家庭和社會心理因素、以及個性特征。所謂重大創傷性事件,不過是衆多誘發因素之一。當然,我只是提供一種可能性,畢竟,我不是專家。”
“夏警官,你過來一下!”
“好!”
夏侯勇應了話,拍拍宋譯的肩膀,安慰說:“聽我的話,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
宋譯沒有回答,眼睜睜看着夏侯勇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人群中。
他再一次握緊了拳頭,意外?怎麽可能是意外?
天色漸漸暗下來,陰了一整天這會終于落開了雨點。
宋譯沒有回宿舍,他獨自走出小樹林,繞過三岔口出了校門走上馬路,卻不願意思考自己究竟要去哪。
上次來這附近還是和趙宇喝粥,這會,從馬路向西望去,就是發生車禍的十字路口,馬路牙子早就重新修葺,一點看不出曾經發生過車禍的樣子。
人生本來就是不同的路交彙而成,現在想來,竟然不知道自己當時就站在十字路口,決定得是人生的方向。
宋偉忠、賈勇、趙宇,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從眼前略過,恍如隔世。電話吵鬧的響鈴聲瞬間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看了一眼電話號碼,接起來冷聲問:“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電話另一頭,薛飛畢恭畢敬地說:“您好,宋先生,張國鋒律師前天下午突發心梗,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死亡。不過他出事前,我們所有的事情都辦妥了,還好,這次您催了我一下,要不然……”不等薛飛說完,宋譯就挂斷了電話。
他看着手機,突然覺得自己很諷刺。
汽車“滴滴滴……”的喇叭聲驟然響起,白色面包車迎面而來,車燈晃得宋譯睜不開眼。他站在原地沒有動,這一刻,他突然很好奇,死亡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面包車司機正打着瞌睡,突然看清路燈下一動不動的人影,直接被吓醒,想要踩剎車顯然來不及,驚慌失措地狂按喇叭打着方向盤。
一抹笑容劃上嘴角,宋譯死心地閉上了眼睛。
一個聲音響起:“宋譯!”喊聲過後,這人迅速上前拽開了他。
宋譯一睜開眼,就看到馮勤驚慌失措的臉,朱鑫和劉銘緊跟着跑過來。
剎車聲音足足拖了半米,面包車司機搖下車窗,青筋暴起,扯着脖子大喊:“他媽的!你不想活了勞資還想活呢?想死滾遠點。”
朱鑫指着宋譯說:“他現在不舒服,要不要我馬上打個120試試?”
“神經病!”
面包車司機罵完,趕緊關上車窗,甩着車尾一溜煙消失了蹤影。
馮勤扶着宋譯,擔心地說:“你愣什麽呢?叫了好幾聲不答應,幸虧我們看到,過個馬路還能走神?”
宋譯低頭盯着馮勤扶着他胳膊的手,若有所思,片刻後,才暗暗松了口氣。
朱鑫走過來,問:“老遠就看見你站在馬路中央,我要是司機也得罵你!”
劉銘低聲叨叨:“虧心事做多了呗。”
宋譯聞聲,擡眼看着劉銘。
馮勤用胳膊肘怼一下劉銘:“你說什麽呢?”
劉銘不滿地撇撇嘴角,沖上來說:“你講清楚!趙宇出事到底和你有沒有關系?”
馮勤趕緊攔住他,呵斥道:“你別問了!”
朱鑫在一旁冷眼看着不吭聲。
劉銘看宋譯不回答,更加惱火,推開馮勤抓着宋譯的領子說:“我為什麽不能問?這麽好的人怎麽說沒就沒了!”
驟然的四目相對,讓宋譯自責的感覺沖向了頂點。劉銘咬牙切齒的表情,一絲不差全部落在他的眼裏。宋譯任憑他來回擺弄自己,呆呆地一直立在原地沒有動,慘白着一張臉表情比死還難看。劉銘看他表情不太對,怔怔地松開手,說:“你……你沒事吧。”
宋譯忽然回了神大力推開他,目光從面前三個人一一閃過。最後又回落在劉銘驚慌失措的臉上,方才看到的情景再一次回到了腦海,就在這個路口,是劉銘躺在車輪下露出的半個身體。
宋譯搖着頭,斷斷續續地說:“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轟……”,一聲驚雷,大雨說下就下。深秋的雨水,總是卷着刺骨的寒意。
宋譯看着劉銘,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馮勤大喊一聲:“宋譯!”
劉銘緊張地問:“他怎麽了?”
宋譯突然大吼一聲,轉身奔入雨幕。雨水順着他的頭發,一股一股從臉上滑過,他擦一把臉繼續向前飛奔。直到力氣用盡的時候,步子才漸漸慢下來,漫無目的地行走。
身後,熒光在黑袍外浮出了一層白色的結界,雨水落在結界處,凝成水珠一滴一滴順着黑袍人的肩線滑落。
大雨磅礴,李昭淩就這麽默默地跟着宋譯,陪他一起在雨中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