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原本是人傑
裝潢考究的會議室裏亮如白晝,讓人無法想象外面已經接近清晨。
圍坐在圓桌周圍的幾個人或煩躁,或悲憤,或氣惱,或無奈 。屋裏的氣氛就像個廢棄的易燃易爆材料工廠——疲憊破敗,可有點火星就得爆炸。
“情況大致就是這樣。大家還有什麽想說的?”坐在桌首的灰白頭發男人說。他面前的名簽寫着:徐淨維 教授 會長。
會議室裏除了一兩聲輕微的嘆氣,沒人說話。
徐教授從筆記本中擡起頭,環視四周,正好看見李海對南一明使眼色,後者輕輕搖頭。
“李海?”
“哦,會長,南一明最近有個想法。”
“哦?很久沒有新想法了。說來聽聽?”
被點名的無可奈何,只好說:“太不成熟了,不說也罷。”
“不成熟也可以。在座的好幾位和你一樣都是搞科研的,很明白起始的想法是怎麽一回事。沒關系,說出來正好可以集思廣益。”會長徐徐說。
南一明沉思一會兒,斟酌着開口:“最近有幾篇研究稿件提示免疫系統有可能會因為受到芯片的影響而減弱。更有兩篇直接提出,在自然人中通常無症狀的傳染性疾病,在芯片人身上有更大可能發展出嚴重甚至致死性病症,而且傳染性顯著增加。當然,目前還沒有臨床上大樣本的數據支持這些發現。所以我的想法并沒有根基。
“……不過如果未來證實的确如此,我們可以考慮為芯片人研制生産特制疫苗,提高他們對常見傳染病的抵抗能力,甚至全面激發增強他們的免疫力。”
“你居然想給芯片人更多福利?”秦若華不可置信地插嘴。
“我看不是。”馬峥帶着點譏諷說:“他是想拿疫苗做交換,讓芯片人主動放棄某些權利,對吧?”他挑釁地看着南一明。
後者嘴角抽了一下,不知道剛剛幾句話怎麽就引申出這個後續來。
“我沒想那麽清楚。而且,你說的那種交換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需求——也就是芯片人的免疫力究竟下降多少,和供給——預想的疫苗實際上會有多大幫助。”
馬峥拍了下桌子,憤怒道:“你這種想法的背後是歧視!是不人道!利用芯片人的生理弱勢束縛他們,這是新型的種族滅絕的開始!”
南一明低下頭,心說你思維跳轉每次三站不停,還自導自演,真讓人受不了。看來今天做受氣桶沒跑了。
他轉而又擡頭,直對上馬峥:“現在數據太少,說什麽都是猜測。如果真的有需要,那也是為了更好的保護他們的健康和生命。像你這麽說,難道提倡幼童和老年人接受流感疫苗也是歧視?
“用疫苗換權利什麽的,我不是專家。立法和執行上的确容易出現問題。不過,我們這個協會不就是為了避免那種問題建立的嗎?疫苗或其它只是手段,選擇權應該在芯片人自己手裏,怎麽不人道?”
“你說他們有‘選擇權’,可用一個人的健康甚至生命做代價,這是不公平的選擇。”
“難道給他們超越常人的能力,讓他們能毫無阻撓地淩駕于其他人類之上,就公平?!”
“哪裏是毫無阻撓?格式化的代碼不是已經在研究了嗎?上次開會的議題還是建立全面格式化緊急控制中心。還不夠!”馬峥激動得站了起來。
“格式化太突兀,我不确定使用它的效果。說不定那才是不人道。”
“南一明說得對。馬峥,你先冷靜一下。”會長旁邊坐着的和藹女人,蘇珊蘇教授,試着緩和氣氛,“我們還沒有刻意格式化的例子。不過目前已經有三例創傷引起的芯片失效,假設與格式化的效果一致。”
“創傷是不是因為自然人的攻擊?”馬峥尖刻地質問。
“那是隐私部分,我不知道。三個對象的身體成功複原。可是失去芯片的心理創傷……”蘇教授頓了一下,“十分巨大。而且在沒有大數據或臨床經驗的情況下,很難清楚地判斷或預測未來對象情況的變化趨勢。我還有猜測,驟然失去芯片對腦部神經也有很大影響,至少短期內,對象出現很多神經性症狀。所以,我的意見暫時是,格式化只能作為最後手段,決對不能擅用。如果能有更和緩,允許區分輕重程度的限制手段,還是十分值得讨論的。”
馬峥仍然站着,肩膀僵硬,低着頭,呼吸沉重地想了一會兒。
“芯片的目的是什麽?為的不就是增強人類的自然能力嗎?”他邊說邊搖頭,臉上的怒氣慢慢化為沮喪。
他頓了頓,似乎在試着平息情緒,卻不太成功,帶着哽咽說:“每次來這裏開會,說的都是怎麽剝奪芯片人的權利,怎麽抑制他們的能力,怎麽限制他們的自由。你們出去看看,過去幾個月的重大犯罪大部分都是針對芯片人的。現在哪有人敢公開自己身上裝了芯片?給他們安裝時,可沒人告訴他們會是這種結果!”
然後馬峥轉回向南一明說:“你親手把芯片一個一個植入他們顱骨,現在卻坐在這裏,像對待試驗品一樣,構思怎麽把他們鎖起來。他們是人!你就沒有一點心理負擔?!”
南一明手肘拄在桌上,大半張臉埋進雙手。經過接近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的激烈争論,他實在無力面對這種指責。
會長平靜卻威嚴地發話:“馬峥,我們是一體,不是某一個人的對或錯。你過份了。”
馬峥的眼睛從南一明身上移開,劃過桌旁其他人,最後看了看會長,然後轉身摔門而出。
屋裏安靜了好一會兒。
會長沉聲說:“我們從來都知道,用芯片改變人類絕對不是小事,肯定也不會是一朝一夕,更不會簡單輕松。無論你是不是已經植入芯片,也不論你站在什麽立場上,別忘了初衷:為人類,為人性。這遠超過我們自身的情感和利益,需要我們摒除分歧,一致向前。
“好了,大家累得不行,看來也不會有什麽建設性的想法了。這次就到這裏。”
等屋裏的人走得差不多,會長攔住南一明。
“把你的想法,還有目前可用的資料和數據,仔細寫出來給我。”他又對一直跟在身邊的女人說:“蘇珊,你先送他回去吧。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替我跟孩子們道歉,說我今天保證會回家吃晚飯。”
蘇教授的車劃過晨曦前最後的濃夜。
“你別太往心裏去。”司機溫柔的聲音響起,“馬峥的性子你很了解,什麽話到了他嘴裏就成了火|藥。”
南一明點點頭。他半閉着眼,正和睡眠做鬥争。
“聽說,他和夫人上個月都不明不白地被突然解雇,應該是因為芯片的事情。他和你不一樣,要還房貸,還要養兩邊家裏的老人。他的孩子們……也十分讓人操心。
“你知道嗎?自從三年前他們為了芯片研究搬來S市,孩子們在學校一直受排擠,前幾天竟然挨打。他們最後受不了,還了手。不過因為是異能,學校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只好讓他們休學。有這種記錄,等于曝光他們是芯片人,還是有襲擊自然人沖動的那種,別的學校肯定不會收。唉……”
“我知道。我在大學裏幫他們籌捐款呢。有幾個正在找工作的研究生,我用了些技巧,讓馬峥在家教網站上搜索到他們,先免費試課一學期。”
蘇教授轉頭沖他微笑一下。“你那麽忙,省省吧——會長會照顧的。你呢?你說的免疫力下降自己有感覺嗎?”
“還沒有,不過最近總是特別累。”
“你壓力太大,當然會覺得累。盡快休個假吧。機器人也得充電不是?”
南一明沒回答。當然需要充電,可手裏哪件事情放得下呢?
“唔,前面是我最喜歡的薄餅店。你不介意等我一下吧?孩子們醒來見到它們,希望能原諒父母昨晚都不在家。”
蘇教授下車後,南一明彎下腰,額頭抵在手套箱上面,一動也不想動。
他聽見車外有腳步聲,可疲累到極限的大腦懶得想。接着,身旁的車門開了。
南一明猛然驚醒,被人扶了一把才沒摔出去。初秋夜晚的涼風把他吹醒。車外是那個幾小時前才認識的男人。
不,不算認識,見過。
“到了。”陳暄看看他,又說: “看起來你對現實非常不滿啊?”
“……”
“能自己走嗎?”
腎上腺素退去,手術和挨打的效果顯現,南一明全身又疼又僵又軟。他還是硬撐着跨出一條腿,可全身離開椅子後卻控制不住地向前倒。
“啧。”陳暄伸臂扶住他,然後幹脆打橫抱起。“先說明白,我只是等不及回去睡覺。”
他動作流暢地關門鎖車,走到一棟居民樓前,開門,上樓,開鎖,進屋,把人放在床上,基本和身上沒多任何重量一樣。
南一明暈暈乎乎的,覺得根本沒反應過來,一切已經結束了。
“傷口沒裂開吧?”
搖頭。
“那好,盡量休息,其它事情明天再說。我就在隔壁,有事敲牆。”陳暄指指床頭後面。
南一明瞪着黑暗的天花板,一點睡意也沒有。
透過頭頂的牆,他能聽見隔壁的人進屋,開燈,脫衣,躺下,關燈,然後拿出手機,不斷地點擊屏幕。
應該是在發信息吧?他想。那人是誰呢?這是什麽地方?我是怎麽來的?
可是他沒法清楚地思考,腦子裏像個大型火車站,一輛輛列車轟轟開過,有的根本不停,有的停一下,很快又走得無影無蹤。
最後,他的思緒又回到那個本不應該遙遠的清晨。
打開車門的是兩個蒙面男子,其中一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在他側腹刺了一刀。
那一刀很深,他的呼叫變成痛苦的喘息。他揮臂掙紮,持刀的那個沒拿住,刀子掉在車裏。另一個見狀把同伴拽走,上前一掌打在他後頸。
他的身子軟下去,奇異的是神志竟然還清楚。
“怎麽給打死了?”
嗯?什麽意思?
他能聽到薄餅店裏,蘇教授結好賬,正在道別。
別出來!求你再聊一會兒天。
“我、我昨天才覺醒,誰知道手上這麽大勁兒?!”
“不好!有人來了!”
“怎麽辦?”
一股液體潑上身體,汽油味鑽進鼻孔。
“快走!”
“那生意呢?”
“管他的!反正芯片在我們身體裏。有了異能,咱們還怕誰?快!點火!”
蘇教授的呼叫從店門傳進耳朵。什麽東西從她手裏掉落。她向這邊跑過來。
別過來! 別過來!
火苗添上皮膚,灼燒刺痛神經。
車子會爆炸!快跑!
“醒醒!醒醒!”
南一明睜開眼睛,天光大亮,一個赤|裸的胸膛出現在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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