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風波(中)
此刻林秀女住的那地兒也亂哄哄的,有勸架的有指控的不過更多的是站着圍觀看熱鬧的。
瑞芷一馬當先地殺進重圍,就見得盧靜半邊臉腫得老高,就站在那裏默默流淚,不由心頭火大起。
盧靜不擅長交際,所以認識她的人不多,而家裏沒底子更使得認識她的人也不輕易幫腔,這才尤為可憐了些許。
瑞芷走上前去和林秀女對視,她身量高,臉上帶有一絲莊重大氣的明豔,幾乎讓林秀女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是你打她的?”
瑞芷聲音清清淡淡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
林秀女此時明顯聽到了旁邊做灑掃小宮女的幾句議論,什麽“自不量力窮顯擺”、什麽“鄉裏來的種,也擺大小姐的譜兒”、“有娘生沒爹養無家教,就知道使喚人”,瞬時間怒氣沖到了頭頂,想都沒想就對着眼前的人發洩火氣:“就是我打的怎麽了?你們這些人不過是比那些不知禮數的宮女好那麽一點點,心裏想的還不是也和我一樣侍奉皇上?還總想着做一副清高模樣。民間是怎麽說來着?當了婊丨子還想……”
旁邊林秀女的丫頭聽她說得越來越不像話,忙不疊地去拉小主的袖子,誰知瑞芷動作卻比小宮女快了更多。
“啪——”
右手一個巴掌打在林秀女的左臉上,林秀女已經感覺不是火辣,而是一種好像骨頭要斷掉的生疼。
廣遠侯府便有自帶的校場,瑞芷從小不規矩,繡花彈琴一概不喜歡,平日裏除了讀書練字研究廚藝外,就是跟着哥哥們去武場瘋,因此手勁兒同那些習武之人也不差什麽。
林秀女吃了虧,心下更是惱火,忙擡起手也要給瑞芷一巴掌,卻被少女一手擒住,反手又是給了左臉一掌。
因着左臉上挨了重重兩巴掌,林秀女兩邊臉頰已經極度不對稱,她眼睛裏露出一種極端的不可置信,指着瑞芷嚎啕大哭起來。
“都說入了這皇宮千好萬好,誰知道根本不是溫柔鄉,竟然是個大火坑。我雖然是個秀女,但好歹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好歹也在這裏待了這麽多天,如今這樣一個小小女官竟然也敢踩到我頭上來,我活着還有什麽趣兒?還不如死了幹淨!”
這番話一出,倒是把瑞芷直接的給逗笑了,簡直跟《紅樓夢》裏的趙姨娘是一個路數一個派系。這林秀女估計也不是嫡女出身,卻也比不得普通庶女通透。
看林秀女的模樣,仿佛跟啓祥宮的林婕妤卻是有幾分相像,姓氏也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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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瑞芷對林秀女再度開口道:“秀女的父親可是大理寺少卿林倫?”
林秀女都哭得昏天黑地了,還不忘對着瑞芷翻個白眼,聲音裏透露着傲慢:“家父正是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林倫。”
“法律部門工作的啊,那你父親就沒教你遵紀守法?你母親沒教你厚德載物?你閨學先生沒教你得饒人處且饒人?”
頓了頓,瑞芷又懷疑道:“你上過閨學嗎?”
林秀女哭得更大聲了。
“別唧唧歪歪了。”瑞芷突然提高了聲調,“女官之所以稱作女官,是因為其擁有獨特的品階編制,同令尊的差別只是官位和性別之差,本質上還是沒有區別的。盧靜是正八品掌膳,你就算選入後宮也不一定品階就比她要高,何況你現在只是白身一個,這等情狀就好比地裏面幹活的佃農打了縣太爺的臉,你說,朝廷的規矩怎麽可能輕易放過你呢?”
說到這裏,瑞芷不顧已經有些呆掉的林秀女,自顧自拿起一只白色的瓷勺,将今兒送過來小巧紫砂罐上的白米舀出來,勻到一個碗裏。
大家的目光跟着瑞芷的手指移動,只見當粘稠的白米舀出之後,露出了将上下隔絕的金黃色一層,原料貌似是雞蛋蒸過後精心鋪成。
瑞芷手腕輕輕一試壓,将那層金黃戳破,底下的砂鍋百花魚肚盅飄香在了整個屋子裏。
瑞芷對着明顯看得更呆的林秀女露出一個“你太膚淺”的笑意:“這上面的米,是今年才出的福稻。所謂福稻,則是在咱們臨明祖先起兵時的郢峣城郊種出的稻子,恰好這幾天送來了第一茬,而下面的魚則是被稱作‘華夏龍魚’的鲟魚。這道菜的名字叫做‘福裕相安’,要吃的人親手攪拌這福氣和裕足,從而親臨‘天下太平’的體驗。”
瑞芷把話說到這裏,旁邊王瓊也已經了然,忙上前一步接道:“這道菜在我們禦膳房只有元大人能做得爐火純青,就連尚膳大人都自嘆弗如。今兒剛好太後說要吃,元大人才親自動手做來的。說句實話,這等太後都贊口不絕的宮廷大菜,小主原也是沒有福氣吃到的。剛好這幾日小主胃口不好,元大人又餘了材料才會順帶幫着做了送過來,沒想到小主竟然還嫌棄,大抵只是看了白米覺得我們又是在克扣你,真是……本官也不知道要怎麽說了。”
聽到這裏,南衣也幫腔道:“是啊,這等不敬太後的罪狀,怕是啓祥宮主子也擔不起,何況是個連品階都沒有的小小秀女呢?阿彌陀佛,但願林主子可不要被這等不懂事之人拖累了才好。”
正當這邊不可開交之時,儲秀宮大姑姑闵銳走上前來,對着瑞芷一衆女官福了一福:“大人們好,下官是這儲秀宮的掌事姑姑。元大人今兒想必也是氣得不輕,大熱天兒的,下官那邊早就備好了冰鎮花茶,還請元大人賞臉過去歇歇。”
闵銳是末等宮女出身,原本宮女要比女官晚五年放出宮去。可闵銳卻沒有出宮,硬是熬了這二十幾年,從末等宮女升職到了三等、二等、一等宮女,後來還編制入了女官,雖然也是正九品采女,但足以說明這個人的能耐。
自家姐姐元岚曾經對着瑞芷稱贊過此人道行,少女對這位姑姑還算有好感,便也沒有想着跟整個儲秀宮擡杠到底,于是也斂衽還了一禮:“姑姑勞神了,瑞芷在這裏說了半天話也渴了,這就随姑姑去喝杯茶。”
當瑞芷和闵銳兩大巨頭撤退之後,林秀女的宮女給幾位女官低聲下氣地賠了不是,便架着左右兩邊臉極度不對稱的秀女林紫離開。
南衣和王瓊也上前握住盧靜冰涼的手指,攜着她走去了女官集體宿舍“雍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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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銳是這儲秀宮的大姑姑,住的房子自然也是夏日較為清涼之所。她甫一坐下,就有幾個小宮女将備好的冰鎮桂花茶端上來。
等幾個小宮女下去後,闵銳才對瑞芷得體笑笑:“都是我們看顧不周,才擾得元二小姐受了氣。尚儀局那邊本來也派了人過來教導,奈何有些人就是天生的蠢笨,學不會也怨不得旁人。叫我說,這個性子若是落選還好,若是選得上,出事兒也是早晚的事。”
說實話,瑞芷和闵銳實在是稱不上相熟,以前不過就是見了面打個招呼的萍水關系。
但在這皇宮裏,見了面歌功頌德大唱太平調的人多,而泛泛之交間便開口說這些“深入話題”的人少。
瑞芷幽深的黑色眸子再次對上闵銳姑姑,後者則是毫無掩飾迎上。
少女輕輕轉動着手中冰涼的茶杯,在左右手心裏面掉了個個兒,繼而順着闵銳的話道:“這林秀女的确是個沒頭腦的,大家子小姐,一個個的哪個不是有着七八個玲珑心肝?嫡母、姨娘,各路姊妹的。像她這般‘天真’的姑娘,卻還真是委實不多見呢。”
闵銳見瑞芷這般言語,心下才定了一半,她果然沒有攀錯人。
“這林秀女哪裏就是大家姑娘了?不過是林婕妤的妹妹……而已。”
瑞芷聽得這話複又笑了:“難不成是林大人在外面的風流債?”
“差不多了。”闵銳天性似乎對八卦很有興趣,整個人的聲音都變得有些興奮,對瑞芷這般識趣兒而通透也表示由衷的高興,“林秀女的生母是府上的三等婢女,出身……很是不好。當年林大人父親林老太爺還健在,老人家也最是守着文人風骨的,因而根本不許那母女兩人在府裏留着。林秀女自幼随着母親生在林大人名下的一處莊子裏,自然耳濡目染的都是些莊戶人家的事情。”
“姑姑倒是知道得多。”瑞芷拿手肘撐在桌上子上,頭微微向右偏着,似乎聽得極是感興趣,“林大人風流,想來林府也是不止婕妤娘娘一位姑娘吧,怎麽就不挑個在府裏養大的姑娘?”
既然想要為妃為嫔有大造化多條臂膀,好歹挑個可塑性強的吧,你搞這麽一只原生态出來,注定是個悲催炮灰的節奏啊。
闵銳見瑞芷越問越在點子上,心中暗暗贊許,口中話語也輕快了起來,“這個理自然不差,可這世上既然有人必然也有私心。林家送新秀女入宮,和林主子一條心那才是最要緊的。”
瑞芷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帶着孩子一般的狡黠:“看來林家姨娘都混得不錯。”
“也不是都,只是有一位出挑。婕妤娘娘雖然是嫡出,但沒有同胞弟兄,唯一的姐姐也早就嫁了。倒是周姨娘兒女雙全又頗有榮寵,婕妤娘娘怎生願意提拔她的閨女呢?這才寧可找了林秀女這樣的,可真是,啧啧……說不得。”
瑞芷心領神會道:“想來林婕妤過來托何風姑姑照看妹妹,姑姑也在一旁聽了聽,林婕妤當年選秀時就和何風姑姑很是相熟呢。”
很正常的托熟人辦事兒,為毛瑞芷的腦袋裏就是飄過四個大字,狼狽為奸呢?
林婕妤從來就是和皇後一派,跟自家姐姐針鋒對麥芒的,闵銳這般,怕是想着投到自家姐姐元岚的麾下了。
這麽一個明白人,又是儲秀宮的大姑姑,不過一個微小的縫兒就能插針進來,瑞芷覺得自己應該不需要想拒絕的理由了。
只願姐姐在這宮裏可以容易一些,便什麽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