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更
(十三)
弗洛倫斯拿來了一些水和葡萄糖,我們替她松了綁,試着給她灌了些下去,但不曉得她究竟脫水多久了,腸胃是否受得了,弗洛倫斯便拿針管給她注射了葡萄糖。這樣折騰了一會兒,女人稍稍緩過來了一些,對着我們頻頻點頭,嘴裏說着“謝謝”,邊說眼淚邊流了下來。
我們一時不知道拿她怎樣是好,這是一個日本女人,稍不小心就會引來日本兵,甚至釀成國際事件,于是只有在儲藏室裏看着她,等待瓊斯小姐回來。
傍晚的時候,瓊斯小姐終于回來了,我們将她找了來,一進儲藏室,她也吓了一跳,試着去和日本女人溝通,卻也是徒勞,女人像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吓和傷害,不停地流眼淚。
沒辦法,瓊斯小姐只好去教學樓和院子裏,去問那些難民,有沒有人懂日語。我們不敢從外面請翻譯過來,心頭壓着不祥的預感,沒弄清楚怎麽回事之前,不敢貿然讓外面人知道。
這麽問了一圈,有一個小姑娘站了出來,說她先前學過一點點日語,學得不好,瓊斯小姐便将她帶了過來。
小姑娘和日本女人磕磕巴巴地交流了一會兒,中間就看日本女人一直哭,我們只得幹瞪着她們,等她們說完了,小姑娘轉向我們,說:“她說她叫小野千夏,是随軍跟着日本鬼子的,昨天傍晚她去街上買東西,被一個中國男人抓到了,中國男人欺負了她,然後就把她偷偷帶進這裏來,扔在了這裏。”
我們聽完了都驚駭不已,一時不知問些什麽是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預想到這事情處理起來有多棘手,一時無語。
倒是瓊斯小姐先反應了過來,“你問問她,那個中國男人住在這裏嗎?”
小姑娘和那個叫小野千夏的日本女人嘀咕了兩句,對我們搖搖頭:“她說她不知道。”
我們謝過小姑娘,給了她一瓶罐頭,讓她不要說出去,小姑娘得了罐頭很是高興,問我們以後還需不需要她,我們說只要她嘴巴緊,會一直找她,也會一直給她好東西,小姑娘聽了高高興興地抱着罐頭走了。
她走了,我們三人卻更加犯愁了,怎麽處理這個日本女人?最簡單的方法是把她交還給日本人,可一旦她回去了,說了這些事,日本人會怎麽樣?
“報複,他們會瘋狂地報複,”瓊斯小姐說,“日本人整日四處尋找借口挑事,眼下有了這個站得住腳的借口,他們一定會把聖嬰女中翻個底朝天!我已經不記得究竟多少次,日本軍官和使館的人明示暗示我從這裏的婦女中挑出一些來送給軍隊,每次都被我嚴詞拒絕了,如果這件事捅出去,我相信他們會把這裏的男人都殺光,把這裏的女人都帶走。”
我和弗洛倫斯的心沉到了谷底,這代價太大了,我們不能讓它發生。
“如果找出做這件事的那個中國男人呢?”弗洛倫斯問道。
瓊斯小姐搖了搖頭,“日本人需要的只是借口,找出這個男人,他們也會以我們這個難民營不安全為由将我們徹底鏟除。要知道,日軍自從進城以來,對這裏牆頭內的幾千名婦女就一直垂涎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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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讨論了一會兒,誰都沒有更好的辦法,天黑了,還有別的許多事情要忙,瓊斯小姐便讓我暫時把小野千夏帶回去,由我暫時看管着,今晚我們再想一想,也許明天能有妥當的主意。
說實話我是不想照看這個日本女人的,她畢竟是日本人啊!而且我相信她并不是什麽良家婦女,一定是個随軍的軍妓,可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們能怎麽辦呢?殺了她?信奉基督教的聖嬰女中校長瓊斯小姐不會答應,同樣信仰基督且善良正直的弗洛倫斯不會贊同,而我,面對這麽一個無辜的活人,我又于心何忍?
晚上将近十點的時候,我一個人從教學樓往宿舍樓走去,大夥兒都歇下了,校園裏靜得很,剛拐到宿舍樓東側的槐樹旁邊,一個黑影突然閃了出來,我吓得差點就叫了出來。
那個黑影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嘴裏小聲說道:“小姐別怕,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我是來跟你坦白一件事的。”說話的是個男聲。
不知怎麽的,我當時腦袋裏一下子就想到了小野千夏,那個瞬間我幾乎确認這個男子和日本女人事件有關,果然,他下面的自白證實了我的想法。
“傍晚我看瓊斯小姐找會日語的人去儲藏室那邊,我就知道事情敗露了……”
“你是誰?是你幹的?”我的聲音裏透着恨,恨他給我們找來這麽大的麻煩。
“小姐,我不敢去找瓊斯小姐,她畢竟是個洋人,我平時就看着小姐你是個好人……我……我昨天下午在街上找人,看到那個日本娘們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看就像那天下午跑到我們女中拿那些小玩意兒羞辱我們的臭娘們兒!我……一想到這些天來小鬼子對我們做的事!我再看着她……我就……我就……”
“你怎麽能這樣?!”我聽不下去了,打斷了他的話,“你這樣做和那些畜生有什麽兩樣??”
男人聽了不住地對我磕着頭,“事後我也後悔了,我不敢殺她,我怕日本人報複,情急之下就把她帶來了這裏,她如果餓死了就算了,偏偏被你們發現了……”
“你……”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也知道日本人會報複?!”
我還要說什麽,西頭傳來腳步聲,男人吓得起身就跑,我的心裏亂成一團,我想他是想來探探口風,我也無力去追他,追到了又怎樣?把他交給瓊斯小姐又怎樣?絲毫改變不了眼前的困局。
(十四)
第二天早上天還蒙蒙亮,我就叩響了弗洛倫斯的房門,心裏壓着事,房間裏也多了那個陌生的日本女人,我不想在房裏多待一刻。
半晌也沒有人來開門,我心裏直犯嘀咕,想了一想,又轉身去了瓊斯小姐宿舍,剛一擡手敲門,門便開了,再一看,原來弗洛倫斯也在這裏。
“你來了,”瓊斯小姐拿一雙棕色的大眼睛端詳着我,“你看起來氣色很不好,把她交給你是委屈你了,”說着便給我端來了一杯紅茶,“她怎麽樣?”
“一直不說話,也不吃東西,喝了些水,我出門前把她綁起來了。”
瓊斯小姐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示意我們坐下,這才緩緩開口,“俞小姐,吳小姐一早過來,給我出了個主意。”
“什麽主意?”我急于知道有什麽法子可以解開這個局,這比讓他們知道誰是兇手重要得多,況且我也找不到那個男人了。
“吳小姐,你自己跟她說吧。”瓊斯小姐嘆了口氣,長睫毛垂了下來,這讓我感到一絲不安,我把目光轉向弗洛倫斯。
“你知道克勞斯明天會來接我。”她說了這麽一句,沒再繼續,仿佛想讓我消化消化,怕早早吓到我。
“對呀。”我有些迫不及待,不知道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麽關聯。
“他來帶我,事先有德國使館的證明,也拿到日本使館給的通行證,你知道栖霞山的工廠在城外幾十公裏的地方,現在進城出城都查得很嚴。”
我點點頭,不想打斷她。
“我想讓小野千夏化裝成我,先讓克勞斯帶出去,帶到德國去,只要她不在中國,接觸不到日本人,聖嬰女中就安全了,這裏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這件事情就當沒發生過。”
“那你呢??”我幾乎叫了出來,轉臉看了看瓊斯小姐,她輕輕搖着頭,一臉的無奈。
“戰争總會過去,這一切總會過去,将來等南京城和平了,我總能想到辦法回去。”
“這怎麽行?這怎麽行??”我憑着情感的洪流去否認這個主意,她要走我舍不得,她要留下我更舍不得。
“行的。”弗洛倫斯輕輕地說。
我整個人傻了,轉頭用目光去向瓊斯小姐求助,她卻偏偏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你的未婚夫也不會答應的!”我終于找到了一根稻草,“他怎麽可能答應?!”
“我會讓他答應的。”再說這句話時,弗洛倫斯的聲音已經平靜得像淙淙溪流下光滑的鵝卵石。
這一天我都快瘋了。中午的時候我去找瓊斯小姐,跟她說不能這麽幹,我像一只快要下鍋的魚,在缺氧的盆裏拼命跳騰,只為能夠跳出這厄運。
“俞小姐,相信我,我比你還不願意這麽做,可眼下,你能想出一個更好的法子嗎?”瓊斯小姐問我。
我沉默了,我想不出。
離開了瓊斯小姐,我從粥廠拿了一把刀,我把它包起來藏在懷裏,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回了宿舍。
小野千夏有氣無力地躺在臨時為她搭起的一張小床上,聽見有人進門,驚慌地看了看,見到是我,那絲驚慌才消失了。
我關上門,整個人都瑟瑟發抖。
我就站在門邊看着她,不知道該怎麽進行,我好想她死啊,她死了,我會找來一套難民的衣服給她換上,把她弄到外面去,沉到塘子裏或者随便哪裏都行,滿大街都是死人,誰會知道呢?我為這個計劃激動得渾身顫抖,然而我懷揣着那把刀,瞪着她,卻不知如何進行。
見我那樣反常地瞪着她,原本抹去的一絲驚恐又重新浮現在她眼中,她稍稍欠起了身子,終究因為被綁着而放棄了。
我突然來了一股勇氣,從懷中摸出刀,奔着她一步一步走去。
她吓得發抖,嘴裏不住地哀求着,眼淚也不住地流了下來,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那雙稚嫩而文秀的眼睛,如果她不是日本人,如果她不是日本人那還算一個好看的姑娘呢,和我差不多年紀,而她偏偏是個日本人,是個惹了事的日本人,是個弗洛倫斯要拿自己去換的日本人。
我的刀舉在空氣中,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動作愈發好笑,我甚至不知道怎麽去殺人!小野千夏苦苦而小聲地哀求着,我知道了,知道自己是下不去這手的,我開始憤怒,怒自己的無用,我扔下刀朝外跑去,要跑到院子裏透一透氣。
不知道在院子裏傻站了多久,突然一雙溫溫的手握住了我的,我一驚,卻見弗洛倫斯笑笑地看着我。
“芳醒,”她這麽叫道,這是她頭一次這麽親昵地叫我,“幫我一個忙好嗎?”
“你說。”我依舊希望這件事有機會翻牌,如果可以,我寧願拿自己去換她。
“你随我來。”她輕輕拉起我的手。
我被她拉着,機械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了她的宿舍裏,她關上門。
“芳醒,我想請你幫我拍張照。”她說道。
這還不容易。“嗯,可以。”我讷讷地答應着。
“是……”她的臉突然紅了,“是比較私人的那種……我想送給克勞斯……他……還沒看過我的樣子。”
我一下明白了,臉也莫名地紅了起來,但随即便被一陣悲戚襲上心頭,“你怕什麽?說好的你會好好在這裏等到南京城的和平,将來你們有的是機會。”
她低下頭,“我就是想送他,你幫幫我好嗎?”
我再說不出什麽,點點頭,“我去取相機。”
“哎,”她拉住我,“給我點時間準備一下。”
“嗯。”我點了頭便轉身出去了。
(十五)
再次回到弗洛倫斯的房間時,一切都籠罩着一層溫柔,我不知道她用了什麽魔法,又或許是我的心态發生了變化,我不知道。
她裹着一片浴巾,長長的頭發微微濡濕,坐在床邊等我,那一刻,連我這個女人都看呆了。
“你來了。”她擡頭沖我輕輕一笑。
空氣中彌漫着肥皂的香氣,還有一絲讓人心跳的、也許是只屬于弗洛倫斯的馨香,我莫名地感到些許緊張,趁機低下頭去調試相機,邊問:“你要怎麽拍?”
“就這樣,可以嗎?”她裹着浴巾問我。
“可以,”我又是莫名地舒了口氣,有了那一片浴巾,我感到舒服些,“你等等。”
我走到窗邊,将窗簾拉開,回頭看了看她,随即又緩緩關上,等還剩一道光線時,我停了手,“這樣吧。”
她整個人半倚在床邊,擡頭看着窗外,像一個天生的模特。
那道午後的陽光懶懶地照在她的身上,沿途挑動起空氣中的塵埃,輕輕跳動着。
我托起相機,在鏡頭裏看着她,我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随着那道陽光的節拍。
她的身體在光束下發着光,聖潔無比;她的目光沉靜,就像沉船後靜靜的海面。
我的胃突然絞了起來,一股酸澀湧上心頭,湧進眼中,我屏住了呼吸,穩穩按下快門。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