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末更
(十六)
克勞斯二十四號一早便騎着三輪摩托趕來了,從栖霞山騎過來要幾個小時,他一定是按捺不住要和未婚妻重逢的喜悅,天還沒亮便出發了。
終于見到了弗洛倫斯口中的克勞斯,像我認知裏的德國人一樣,高而勻稱的體格,十分英俊,笑起來一臉的陽光,他和弗洛倫斯真般配,我在心裏默默地想。
也不知他從哪裏搞到了一頂聖誕帽,我們跑到門口就見到這麽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頂着這麽個滑稽的帽子,朝我們喜氣洋洋地笑着。然而我們笑不出。
他的目光在尋找弗洛倫斯,可她沒出來迎接他。
我們将他帶到弗洛倫斯的宿舍,把剩下的時間完全留給他倆。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記得我一直待在瓊斯小姐的宿舍裏默默祈禱着,祈禱什麽呢?祈禱他被說服還是不被說服?我不知道。
再然後弗洛倫斯的門便猛地開了,克勞斯邁着長腿跑下了樓,我正要去追他,卻被瓊斯小姐一把拉住了,她對我搖了搖頭。
我的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那是我第一次為這件事流出了眼淚,可這麽一流便像洩閘的洪水,怎麽也堵不住,瓊斯小姐攬着我,輕輕地安慰着我,一直到我收住了眼淚,她才說道:“你去看看吳小姐吧。”
我穿過走廊往弗洛倫斯的宿舍走去,順便從走廊的窗戶往樓下看了看,只見克勞斯站在槐樹下吸着香煙,看這情形,我在心裏猜想他已經接受了。
我敲了敲弗洛倫斯的門,裏面傳出輕輕的一句:“進來。”
我打開門,卻見她忙裏忙外地收拾着衣服,我的心繃了起來,“你想通了?要和他一起走了嗎?”
她卻搖了搖頭,“不,一切按原計劃進行。”
我說不上是怎樣的心情,又問道:“那你這是?”
“我收拾一些我的衣服,給小野千夏帶着。”
我頹然坐在椅子上,這個時候,她居然如此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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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坐了一會兒,我想起那張照片,昨天我在房裏連夜把那卷膠片洗了出來,只為了趕在克勞斯來時将這照片給他,我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那張包得仔仔細細的照片,“給你。”
她仿佛知道這是什麽,鄭重地接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打開。
“滿意嗎?”我問。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将我擁抱着,“他一定會喜歡的,謝謝你,謝謝。”
“弗洛倫斯,”我幾乎帶着哭腔了,“你明明瞧不上這些不文明的難民,不是嗎?為啥要這樣做?”我拼命想找到最後一根稻草放生她。
她松開了懷抱,平靜而溫柔地看着我,繼而輕輕一笑,“放一個月前我也不肯的。”
下午的時候,我們找來粥廠一同做事的幾個人,把這事情跟大家解釋了一遍,我們不可能瞞住她們,弗洛倫斯留在校園裏,能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她們。我們也知道這些人都是可靠的,一旦她們洩露出去,就連她們自己的性命都不保。
顧不得大家的驚詫,我們又帶着她們來裝扮小野千夏,讓她洗了個頭洗了個澡,把她的頭發燙成弗洛倫斯那樣整齊的發卷,又給她穿上弗洛倫斯的衣服,總之一切都照着她去複制。
梳妝完了,我站在小野千夏的面前,她仍是有氣無力的,擡起那雙稚氣的眸子看着我。我拿來一張紙,畫了一面日本的太陽旗和一艘輪船在上面。
“你想回去嗎?”我指了指那面旗子。
她仔細理解着,随後竟搖了搖頭。
我想她一定沒有明白,便又草草畫下了日本的地圖,從輪船上打了個箭頭,一直指向日本,“你,想回去嗎?”
她竟又搖了搖頭,搖得那麽斬釘截鐵。
“你想留下?”我又畫了一面青天白日旗,試探着問她。
她頓了頓,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接過筆和紙,在先前我畫的那面日本國旗上打了個大大的“叉”。
我有些鬧不明白了,仔細想着她的意思,但又捉摸不透,但那個時刻我有一種直覺,我覺得她會配合我們,然而這麽大的事情也不能靠直覺,我便重新挂下臉來,在紙上畫了一張嘴巴,上面打了個“叉”,意即“噤聲”,又在一旁畫了個骷顱頭,恨恨地對她說:“出城的時候,你若是說話,就殺了你!”
她看着我,出乎意料地,她的眼神中竟沒有先前兩天的那種驚懼和脆弱,她就那麽看着我,然後平靜地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吃了頓平安夜的晚餐,弗洛倫斯終究烤了那個菠蘿蛋糕,我本對菠蘿過敏的,那晚上卻拼命地吃了一大塊,我拿叉子一口一口地将蛋糕往口中送去,卻都堵在喉嚨口,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終于到了離別的時候,我們将餐廳再次讓給他倆,等門開後,克勞斯依然遲遲不肯離去,他再一次擁抱着弗洛倫斯,吻着她的頭發,他倆說了幾句什麽,是用德語說的,我聽不懂,就見克勞斯叮囑了一句什麽,弗洛倫斯點點頭,簡短地說了幾個詞,我猜那是他們之間的承諾。
随後克勞斯終于放開了她,我們都朝外面走去,只有弗洛倫斯一人留在那裏,我不敢看克勞斯的眼睛,在我的心裏,這個要求對于他來說很不公平,而他能夠接受也讓我感到十分愧疚,我就是這樣躲閃着他的目光往外走去,他卻叫住了我,用蹩腳的中文道:“謝謝你拍的照片,很美。”
我愣了一下,這才開了口,“是她美。”
“好好照顧她,我會回來。”
“好。”我重重地點頭。
我們将小野千夏送到了他的三輪摩托上,将弗洛倫斯的箱子也給了她,箱子裏是幾件衣服和證件,待她坐好了,我再次鄭重地叮囑她:“不許出聲!”
小野千夏點了點頭。
摩托的燈光拉長又漸漸消逝,我轉頭看向宿舍樓上,仿佛看到了弗洛倫斯的影子,在燭光裏黯淡而落寞。
(十七)
聖誕過後,難民們都被要求開始登記,聖嬰女中是安全區第五區的登記點,每天都有一批一批的人被帶進來,校園裏整日亂哄哄的。
外面更亂。日本人逐漸開始接管這座城市,難民們也逐漸回歸家園。上海路、寧波路和漢口路那邊多出來了很多臨時搭建的小商鋪,大家心知肚明,那裏賣的東西都是難民們從那些無人看管的房子裏偷竊來的。
屠殺和強.奸稍稍緩和了,日本兵們不再像十二月中旬那樣在大街上明目張膽地為非作歹,但還時有暴力發生,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拿木板将窗戶釘死,只是在夜晚時還要将厚厚的窗簾拉嚴實了,也不像以前那樣只敢點着蠟燭,我們重新用起了電燈。
弗洛倫斯得到了一封克勞斯寫給瓊斯小姐的信,我們得知克勞斯已經順利帶着小野千夏上了回德國的輪船,一切都很順利,我們提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這樣一來,再過一段時間,等這邊的情形越來越好,他就能回來帶走弗洛倫斯了。
這世上有些事情,你拼了命地捱過最為黑暗的階段,緊接着,眼看就要迎來曙光了,它卻偏偏跟你開上一個天大的玩笑,伸出一只罪惡的黑手,将你拉回黑暗中,不,它還要再推你一把,讓你跌進黑暗的最底層,無力回天。
我們聽見異響時,已經是後半夜。我從迷糊的夢境中一下驚醒,緊接着,夢裏男人的嚎叫聲延續到了現實中,我猛地坐了起來,那聲音是從弗洛倫斯的宿舍傳來的,我從床頭櫃裏拿出那把刀,那把一個月前我從廚房偷來準備殺死小野千夏的刀,發了瘋似的往弗洛倫斯的房間跑去。
走廊上的門都開了,大家都跑了出來,等我趕到的時候,我看到那個日本兵掐着自己的手腕從窗戶跳了出去,我使出渾身的勁将手中的刀往他扔去,沒有砍到他,而我卻看見了他的臉,他就是一個月前垂涎弗洛倫斯又殺死了馮二鵝的那個曹長,當然了,我一直到了一九四六年十二月,才知道那個讓我惦記了九年的惡魔叫作渡部次郎。
這幾個月以來,我看過那麽多的血,卻沒有任何一次紅得過眼前刺眼的這灘。弗洛倫斯歪着頭頸躺在血泊裏,大家都到了,我卻讓大家禁聲,我想這血是那個惡魔的,我不是看到他受傷了嗎?
一定是這樣的。我走上前去,看着弗洛倫斯,她的雙眸緊閉,快睜開眼站起來吧,用那溫溫的聲音說:剛剛好險。
不知誰沖了上去,我渾身一顫,這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她的頸部仍不斷地往外湧着鮮血,手上還死死攥着一把剪刀。
大家蹲在她的身邊,而她呢,像是使出了畢生的力氣才稍稍擡起眼簾,我看見那裏的淚光,像莽莽蒼穹中那顆最為絕望而多情的星星。
“把我……帶回……德國……”她說完了這句,眼波流轉,直到看到了我,漸漸黯淡下去,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就站在那裏和她對視着,我想永遠那樣站下去。
不知誰說了一句:“她走了。”
我沖上前去,不讓她們合上她的眼睛,她們拉住我,突然一陣胸悶襲向我,我哀嚎着沖出了這個房間,沖出了宿舍樓,我在院子裏被人拉住,被按倒在地上,我的嗓子啞了,聲嘶力竭地倒在地上痛哭着。
我就是不服,為什麽那麽多為非作歹的惡魔不死?為什麽小野千夏不死?為什麽我這個戰地記者不死?為什麽最無辜的她要死?
我們和日軍交涉這件事情,無果,他們說我的證詞不足以證明那個夜半闖入校園的人是誰。
我們火化了弗洛倫斯,三個月後由克勞斯将骨灰帶回了德國。我悄悄留下了她的那副手套,那天下午在校園裏,她說要留給我的手套。
五月底,最後的一個難民營關閉了,聖嬰女中逐漸恢複了教學,宿舍樓前的槐花還是開了。周嫂的兒子回來了。馮二鵝的男人始終沒有下落。
瓊斯小姐的身體每況日下,而我也由于先前的種種精神刺激而偶現幻覺。期間我回了一趟天津,堅決解除了和黃先生的婚約,經歷了那麽多生生死死,我不再接受世俗的羁絆。
到了秋天,瓊斯小姐被安排回美國休養,她成功地将我帶了過去并收我做了義女。我的手頭有大量的有關日軍在南京城屠殺前後的證據,當時的國民政府一直在搜集這些資料,并秘密選派記者及新聞工作者遠赴歐美甚至日本,揭露一九三七年這個冬天日軍在南京的罪行。
關于那一年,我想,就先講到這裏吧。
(十八)
唐人街已是華燈初上。
窗外閃爍着各色霓虹,隐約地聽到這家酒樓裏也熱鬧起來了,生活在這樣的時代真幸福。
我看着面前和我一樣年過花甲的小野千夏,桌上的幾樣小菜快涼了,我說你多吃點,她客氣地點頭,沖我笑笑。
我恨過她,怨過她,想過她死,可如今她就這麽坐在我面前,我的心中竟滿是感激、親切,甚至想念。四十年來,我一次次地想這個故事,想這個故事裏的每個人,想她當初怎麽就能那麽配合?她去了德國生活怎樣?想很多,卻沒有答案。
“克勞斯是位君子,”她繼續用流利的中文給我補充這個故事,“四十年來,他一直待我很好,他鼓勵我學習、社交,甚至表示如果有投緣的人他會給我們做證婚人,可他從未碰過我。”
“你呢?守了他一輩子嗎?”我問。
“守着他,守着她真正的太太——弗洛倫斯小姐的父母親。”
“你的中文是跟他們學的?”
“是的,事實上我現在的名字叫吳千夏,我的身份是德籍華人。”
我的喉嚨口緊了緊,“她的父母很是善良,能夠接納你。”
“是啊……”她嘆了口氣,便也就無話。
服務生敲了敲門,問我們還需要什麽,看了眼桌子,又問要不要把飯菜熱一熱。我和小野千夏,哦不,吳千夏,對視了一眼,一同搖了搖頭,該走啦。
“麻煩您幫我打包吧。”我不喜歡浪費食物。
天晚了,可我其實還想問她什麽,心裏這麽一疙瘩,突然想起來,“當初,”這兩個字讓我吐得急了些,便又緩了緩,“當初你在紙上畫的那個圖,是什麽意思?”
她想都沒想,似乎一直在等我問,“意思就是,我不想和日本再有任何瓜葛,你們帶我去哪裏都行。”
“為什麽?”
“我是一個孤兒,打仗的時候被抓去随軍……那是沒有尊嚴沒有陽光的日子,否則,我又為何一直配合克勞斯出城、出國……其實那一天我就看明白了,你們怕留下我是個禍害,怕日本士兵報複,所以弗洛倫斯小姐願意拿她自己來換我。我想告訴你們,我什麽都不會說,但我無法證明自己,只得任由你們安排,跟着他去了德國。”
服務員拿來了餐盒,一道一道地歸着菜,我機械地看着他的動作,我的唇微微顫抖着。
半晌,我又問她:“當初在聖嬰女中,弗洛倫斯和克勞斯都說了些什麽?能夠說服他帶走你?”
“她說,這些粗魯又不講道理的難民,卻給她講了個大道理,講了個危難時分舍了自己去救別人的大道理,有了這個道理,這個民族才有希望,有了這個道理,戰争的陰霾才能最終消散,陽光才會照到人間。”
走下那段潮濕的、仄仄的樓梯,我去前臺結了賬,和吳千夏一同走到店門口的街上。
“那麽,就此別過了,等明年瓊斯小姐的忌日,如果身體允許,我會再來看她和你。”
我站在這霓虹閃爍的夜晚的唐人街上,離別的情緒讓我傷感起來,在聖嬰女中的那些事那些人裏,也就只有我倆尚在人世。
“謝謝你來看我,是真心的感激。”我握住她的雙手。
“該感激的人是我,是你們給了我重生。”她說。
我們緊緊擁抱着,一旁的行人對這兩個奇怪的老太婆投來異樣的目光,可這又有什麽關系?如果你經歷過那些,很多事情你都不會在乎。
我看着她走遠,走過一個下坡便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這個世界不就是這樣,走着走着,很多事情很多人都會消失在你的視線裏,可那一年的南京和那些人,卻注定永遠消失不掉了。
我站在那裏,不知為何,就突然想起弗洛倫斯當年講起的那個故事,那個殺氣騰騰的普魯士士兵和天真爛漫的兩歲嬰孩的故事。人之初,誰又比誰高貴,誰又比誰卑微?
一時間,嬰孩脆生生的嗓音和弗洛倫斯那溫雅的聲音交織在了一起,亦真亦幻。
起風了,我在這個初冬的夜晚裹緊大衣,拎着打包的餐盒,慢吞吞地往停車場走去。
(完)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就這樣念着你,永遠地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