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更
(十)
第二天上午,幾個下層日本軍官帶着兩個日本記者來到聖嬰女中,一同來的還有兩三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看上去應該是軍妓。他們來聖嬰女中是想拍攝一些照片,表現日軍“進駐”南京後和當地百姓“友好融洽”的生活。
日本人挑了一批看上去幹淨好看的難民,有男有女,把他們帶到學校東頭的禮堂裏,先是拍一些合影,強迫着大家笑,難民們哪裏笑得出來,可迫于日本人的淫威,只得咧咧嘴,勉強笑一笑。拍完一組照片,随同的軍妓中有一個站了出來,掏出一把碎錢和糖果抛在地上,難民們許是餓急了,許是本就貪心,愛占些便宜,竟都撲到桌子下面、椅子背後搶了起來,這下好了,日軍帶來的記者将鏡頭對着他們,相機一個勁地閃着,我和瓊斯小姐站在一邊,我覺得臉上滾燙,是羞,是憤,瓊斯小姐的一張臉則是煞白,尴尬到了極點。
這些日本人走後,瓊斯小姐厲聲呵斥在場的難民,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她發火,她僵直地站在那裏,瞪圓了眼睛将所有人掃視了一遍,當時還有幾個不知好歹的婦女因着之前撿到的便宜相互嬉笑着,瓊斯小姐這麽一瞪,大家都安靜下來,在那片刻的寂靜中,我仿佛聽到了瓊斯小姐憤怒的心跳。
“你們,”她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因努力壓抑着羞憤而微微顫抖着,“怎麽可以要你們敵人抛予的東西?怎麽可以跪在地上争搶敵人的東西?你們不僅羞辱了全中國人,也羞辱了南京,羞辱了聖嬰女中,羞辱了我瓊斯小姐!”
那天晚上瓊斯小姐非常低落,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晚飯前後去慰問難民,甚至根本就沒有吃飯,早早地就将自己關在房間裏。院子裏有人問起她,覺得她看上去怪怪的,早先那批被叫去拍照的難民中,有幾個懂事的,沒有去撿軍妓東西的,就将這事情說給別的難民聽,聽的人也很生氣,氣日本鬼子作踐中國人,氣那些不争氣的中國人自己作踐自己。
而這件事、這股怒氣,後來便陰錯陽差地促成了一宗事件,一宗改變弗洛倫斯命運的事件,不過這是後話了。
那天晚上快九點時,我終究放心不下瓊斯小姐,端了些簡單的食物去叩響了她的房門。半晌,她走過來開了門,她說她在寫日記,讓我進去。
我走進屋子裏,将吃的東西放在她的桌子上,她的房間雖然簡陋,但十分整潔,看得出主人的有條不紊。
“俞小姐,”她先開了口,“謝謝你來看我,你知道,我今天真的感到累了。”
我有點拿不準她的意思,怕她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便站起來說:“哦,瓊斯小姐,您不要想太多了,吃點東西,早些休息吧。”
她卻對我擺擺手,示意我坐下,接着說道:“其實哪一天不累呢?哪一天都累。日軍進城才短短四天時間,學校裏裏外外就發生這麽多事情,你們中國人叫我‘活菩薩’,大家信任我,依賴我,每天都有人拉着我,求我收留他/她,每天都有人跪在我面前,求我幫忙尋找失散的親人……我每天所做的事情,包括驅趕欲行不軌的日本兵、管理校園與難民、為大家的口糧與安全東奔西走、與使館的人斡旋、與軍官交涉……怎麽能不累呢?可我願意為中國人做這些事,我願意為上帝所欲眷顧的子民做這些事。”
“瓊斯小姐……”我竟感到一絲自責,仿佛今天下午鑽進桌底撿東西的人是我,聲音也沒有底氣起來,“您是因為今天的事情對大家失望了是嗎?”
她捏了捏額頭,轉而又看向我,“說對大家失望,其實不公平。我确實是傷心了,但這并不會動搖我為中國人做事的決心,中國是個古老而美麗的國家,中國人,大多中國人,都是可愛的,有你這樣勇敢而富于正義感的姑娘,有周嫂那樣願意為同胞挺身而出的普通百姓,是的,我接觸到的中國人,大多是善良而知感恩的。可無論什麽時候,無論面對什麽困境,你們都要挺直脊梁,要有骨氣,再兇殘的敵人也滅不了一個有骨氣的民族。”
那天我記住了這句話:再兇殘的敵人也滅不了一個有骨氣的民族。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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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九日。聖嬰女中接納的難民已經接近三千人,除了我們的宿舍和幾間重要的儲藏室,到處都擠滿了人,女人和孩子居多,也有部分男性難民。
糧食明顯不夠,我們已經将一日三餐簡化成了兩餐,為了緩解壓力,我們開始勸說那些四十五歲以上的婦女回家,和她們的家人團聚。婦女們擠在校園裏是為了躲避日本人的欺淩,然而,她們留在家中的男性親屬又會因為無法證明身份而被日本人當作中國士兵抓走。那些婦女們口頭上答應了離開,卻都遲遲不肯動身,我們也沒有采取任何強硬措施。
馮二鵝的丈夫還沒有消息,我心裏覺得是兇多吉少。這幾日以來日本人集中殺戮了一批又一批的中國男人,下關碼頭那邊的江面上漂的都是死屍,聽說他們一開始還是一排一排地殺,第一排的被打死後,讓第二排的人上去将他們的屍體推進萬人坑裏或者推進江水裏,自己再站上去,第二排的死了,第三排的給他們收屍,然後再輪到自己,以此類推……再後來日本人嫌這樣浪費子彈和時間,幹脆将汽油潑在成百上千的人身上,然後一通掃射完事。
下午的時候,德國使館來了封信,是給弗洛倫斯的,她看完信整個人一掃近來的陰霾,我們都猜應該是她未婚夫有消息了,果然,她告訴我們克勞斯将于平安夜抵達南京,将她接走。我們都替她高興,心裏卻都有些不舍。緣分是個奇妙的東西,如果不是這一場戰争與殺戮,我們這幾個人又怎麽會在南京城的這所學校裏患難與共了這麽多個日夜?我們舍不得弗洛倫斯,卻又想看她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去到屬于她的地方去。
十二月二十號的早晨,我去樓下打水,迎面碰上弗洛倫斯,我眼前一亮,或許是她知道沒幾天就要和未婚夫重逢了,我覺得她看起來容光煥發,就像我第一次在馮二鵝家門口的巷子裏碰到她時一樣,頸背挺直而秀美,一雙秋水明眸顧盼之間仿佛也脈脈含情,撩人心懷。
“早啊,吳小姐。”我跟她打招呼。
“早安,俞小姐。”她微微笑着,本已走了過去,又想起什麽,轉過身來,“瓊斯小姐說,下午威爾遜先生會駕車帶我們去采購些聖誕節要用的東西,你也一起吧?”
“好啊!”連續多日的黑暗讓我對這個即将到來的得閑時光向往起來,其實我原本就想去買個小禮物贈送給弗洛倫斯,“你和克勞斯會和我們過完平安夜再走嗎?”
“嗯!我們會和大家一起度過這個平安夜!”
可惜的是,這個禮物我到終了也沒有買成。
中午的時候,瓊斯小姐去參加美國使館組織的一個會議,她将于下午兩點回來,威爾遜先生也将于兩點駕車過來帶我們出去采購。
不到一點的時候來了幾個醉醺醺的日本兵,為首的就是當時已因屠殺中國人格外勇猛而晉升為曹長的渡部次郎。
幾個人一進校園就吆喝着要“花姑娘”,遇到這種情況,如果瓊斯小姐在,還能唬住他們,可她偏偏去開會了,大家便一邊想辦法拖住他們,一邊派人去使館喊人。
弗洛倫斯想起瓊斯小姐房間裏有一面美國國旗,有一次一輛載有日本兵的汽車蠻橫地想開進來抓女人,瓊斯小姐便将這旗子往車前一鋪,那些日本人終究沒敢從美國國旗上碾壓過來,只得掉頭開走了。弗洛倫斯跑去拿來這面旗子,将它抖開,伸直了胳膊用英語對幾個日本兵喊道:“這裏是國際安全區,這是美國的學校,武裝士兵不得入內!你們快離開!”
這一喊不但沒有吓跑日本人,反而讓為首的渡部次郎對她起了色心。這些日本兵看慣了糟蹋得灰頭土臉的老百姓,突然出現一個天仙似的尤物,簡直跟做夢似的。
渡部次郎興奮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嘴裏連連“喲西”着。
弗洛倫斯原本一門心思在保護大家,也許她覺得自己是個外國人,可以像瓊斯小姐一樣唬住日本人,可日本人偏偏只認她那張與生俱來的東方面孔,只當她是個漏網的中國美人。
看見幾個日本兵對着自己扭曲了面孔直吞口水,弗洛倫斯這才意識到一絲危險,她指着自己手臂上的袖章:“我是德國人!我是美國學校的雇員!你們不得無禮!”
并不是說德國人美國人的命就比中國人的值錢,只是在當時的國際形勢下,日本人對他們還是有所收斂的。但眼下,這些日本兵可不管她說了什麽,急不可耐地就要撲上來。
“狗.日的鬼子!!”人群中突然傳來這厲聲的控訴,我們都循聲望去,就連日本人也住了手,四處尋找聲音來源,我定睛一看,竟是馮二鵝!
“你們這些狗.日的雜種!!”馮二鵝站直了身子掐着腰,竟又變成那日那截窄巷中的那個馮二鵝了,變成那個掐着腰不讓弗洛倫斯的汽車開過去的馮二鵝了,“糟踐了我們那麽多人,還想糟踐吳小姐!吳小姐那麽高貴的人能讓你們糟踐嗎??”
大家愣了一愣,我錯愕地看着馮二鵝,在後來的幾十年裏,每每回憶起這噩夢般的一幕,我都會想,馮二鵝是怎麽學會用“高貴”這個詞的?又是何時開始認定弗洛倫斯是個“高貴的人”的?是在她穩穩地将一勺熱水注入馮二鵝的茶缸時?抑或更早,早在馮二鵝在那截窄巷中在她車頂上蹦跶時?我不得而知。
可馮二鵝使出的仍是窄巷中的那股勁兒,她悲慘的命運這就走上了頂峰,也走到了盡頭。日本人聽不大懂她的話,但總能分辨出不是什麽好話,也能看出她的怒氣與挑釁,他們暫且放過了弗洛倫斯,拿刺刀柄對人群中的馮二鵝一指:“你地,過來!”
馮二鵝身邊的人不禁拉住了她的衣角,仿佛這樣就能拉住她的性命。馮二鵝卻怒目圓睜,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渡部次郎咆哮了起來:“八嘎!!過來!!”他的刺刀抖了兩抖,仿佛一只嗅到了血腥而興奮不已的獸。
我能做什麽?我們能做什麽?那短短的幾秒,我的腦袋都想炸了,然而我想不出法子,唯一的法子就是瓊斯小姐和使館的人能如神仙顯靈般及時出現,可他們偏偏不來。
馮二鵝朝前面邁開了步子,突然又一扭頭,對着弗洛倫斯喊道:“我馮二鵝今天再給你讓條路!你好好活着!”
接下來的記憶便是弗洛倫斯在我們幾人手中拼命的掙紮、痛哭,是馮二鵝的慘死,她死得太慘了,以至于我在看到渡部次郎将她的一條手臂砍下後便撇開臉緊緊地閉上眼,如果不是竭力拉着失控的弗洛倫斯,我真奢望能将自己的雙耳也遮住。
瓊斯小姐和一個美國使館的人趕到時,馮二鵝已經東散西落在血泊裏,我甚至聽到一向穩健的瓊斯小姐的驚叫,我聽見那幾只獸被呵退的聲音,其他的,太過混亂,我已經回憶不起來。
我們安葬了馮二鵝,瓊斯小姐就此事又去和日本使館的人交涉,得到的回應是,此事他們已調查清楚,渡部次郎和他手下的幾個士兵來到聖嬰女中視察,遭到難民馮二鵝的辱罵,但她罪不至死,日方已經懲罰了渡部次郎。
僅此而已。
(十二)
十二月二十二日。
距馮二鵝被殺害已經兩日,弗洛倫斯的情緒一直相當低沉,她認為,是自己害死了馮二鵝。
下午瓊斯小姐他們終于出門采購了,雖然推遲了兩日。弗洛倫斯不想出去,我也就留下來陪着她。我們待在粥廠的廚房裏,準備着難民們的晚飯,她則研究着怎樣用現有的食材烤出一只可口的蛋糕,供大家在平安夜享用。
她說需要一種菠蘿罐頭,問我這裏有沒有,我說我記得小儲藏室裏有一些罐頭,當初日軍頻繁轟炸的時候備了一些在防空洞,還剩一些,但不知道有沒有她要的那種,她就說和我一起去看看。
出了粥廠就覺得陰冷陰冷的,遠處光禿禿的枝桠映着灰蒙蒙的天,溫度可能并不十分低,但由于陰濕,冷氣便鑽進了骨頭裏。我的腳冰冷冰冷的,原本只有一雙單皮鞋,想着天冷時再買棉鞋,可後來戰事一惡化,店鋪都關門了,我也一直沒有閑心去尋找賣鞋的,前陣子周嫂活着的時候,給我找了些棉花來,讓我塞進皮鞋裏保暖,她本來說要幫我縫制一雙棉鞋的,又怕自己做的樣式土氣,可鞋還沒有做,人就先走了。
想到這裏我不禁神傷,周嫂、馮嫂……這周圍不斷有人慘遭日本人的毒手,且死得那樣慘烈悲壯,她們都只是南京城中的小人物,而眼下每一分鐘都有這樣的小人物這樣死去,我不知道這屠殺何日是個盡頭,不知道将來的後人還有沒有機會了解到這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殺戮。
正想着,我的手被一只溫軟的手包住,我呼吸一滞,擡頭遇上弗洛倫斯的眼睛,也是那樣溫溫的。
“你冷嗎?回去我的手套留給你。”她說。
“不用不用,我……”我想說什麽,可終究不過是悲天憫人的情緒,說了也徒增煩惱,便沒再說下去。
“不要悲觀,總都會過去的,即便是當初普魯士那樣兇殘地占領法國,也都過去了,”頓了頓,“戰争并不是永恒的。”
“嗯。”我點點頭,任她牽着我的手往教學樓走去。
儲藏室在三樓,越往上走越是安靜,平常這裏沒有人來,我們拐過樓梯,我拿出鑰匙,這裏的鑰匙我都備有一套,是瓊斯小姐給我的,以便她不在的時候我們可以取東西。開門的時候發現沒鎖,我嘀咕了一聲,也沒有太在意,走進去後只覺光線很暗,我們繞過兩排黃松木的架子,小東西都在後面的櫥櫃裏。
剛走到架子後面,地上就有什麽東西蠕動了一下,我倆吓得往後退了幾步,再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個女人!
我和弗洛倫斯對視了一眼,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驚詫和一絲恐懼,再去看那女人,她穿着……和服和木屐……是個日本女人!
我們一時不知該進該退,只得再去觀察那地上的女人以尋找答案,這一看才看清了一些先前沒有注意的細節,她被反綁着,手、腳都被捆了起來,嘴裏也塞了毛巾。
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下意識地往周圍去看,看有沒有其他異常,然而除了地上的這個女人,其他照舊。女人聽到了我們的聲音,睜開眼睛朝我們看着,眼睛裏滿是驚懼。
若不是她的眼中流露出這樣的神色,我想我們那天也不敢走上前去。後來的無數個日夜中,我在無人的角落裏暗暗地想:如果那天不去儲藏室呢?如果去了儲藏室也不管她呢?如果就讓她那樣靜悄悄地死去呢?……可每每這個念頭浮上來,我又會拼命甩甩頭發,畢竟那也是一條無辜的生命,然而在我心底的天秤上,我知道,我是寧願她死去的。
我和弗洛倫斯走上前去,猶猶豫豫地蹲下來,只見她頭發、衣服都散亂不堪,整個人也憔悴得不像樣,蠟黃的臉上只有一雙狹長的眼睛透出點光亮,那雙眼睛将我們祈求着。
我和弗洛倫斯對視了一眼,随後她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女人口中的毛巾摘了下來,女人嘤聲祈求着什麽,她說日語,那種在當時被我們恨之入骨的語言,中間夾雜着一兩個中文詞語:求求你,求求你。
也許是一種直覺,我和弗洛倫斯都撤了防線,眼前的這個日本女人像是一宗不知名事件的受害者,太多的謎團需要解開: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又是怎麽來到這間儲藏室的?誰捆的她?……
作者有話要說: 嗯......好像也沒有什麽要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