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界限
錢鐘書在《圍城》裏寫方鴻漸與孫柔嘉在桂林的那段日子,“快樂得不像人在過日子,倒像日子溜過了他們兩個人”。
遲筠對這句話印象極深,一來是覺得這個比喻新奇有趣,二來是覺得這句話所說的快樂,也不全然是純粹的快樂,而是帶着一種悵然所失的快樂。
他沒想到與葉望濘父母的第一次見面會來得這麽快。
在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和往常沒什麽兩樣的早餐桌上,葉望濘忽然問:“明天我父母會來冶城,你想見他們一面嗎?”
遲筠前幾天剛和回來的于蔚然約了明天一起吃飯,還沒來得及告訴葉望濘,但重點顯然不是時間撞車的問題,他被還沒咽下的杏仁奶嗆了一下,過了半晌才猶猶豫豫地問:“你和他們說了?”
“說了,”葉望濘語氣毫無波瀾,“他們不反對。”
他語氣平靜輕松得就像在說:我今天多吃了一顆茶葉蛋。
遲筠戳了戳碗裏的麥片,顯然并不與葉望濘一樣輕松,也沒有期待,但他還是說了“好”。
事實上他只把那天晚上葉望濘随口的疑問句當成一個小插曲。出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遲筠的底氣首先基于他想要給葉望濘足夠的安全感,其次則基于趙佳茵的開明理解。
但就像等號兩邊單位不同,這樣的等式關系就無法成立一樣,遲筠并無法對葉望濘的父母也投以同樣的信心。
遲筠當天就打給于蔚然問了能不能換時間,他解釋說自己明天有一個很重要的見面,于蔚然倒不怎麽介意,只說:“不過你确定要改成後天嗎,後天不是畫室聚會的日子?”
“不然你也來參加聚會吧?”于蔚然提醒他,“你都兩年沒來了,上次聞逍還向我打聽你。”
遲筠早就不記得于蔚然說的聞逍是哪位了。他高中時的性格要比現在來得更內斂一些,勉強談得上要好的只有于蔚然一個,和畫室其他人僅局限于見面打招呼的程度,現在要是見的話,說不定連名字都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畫室每年寒暑假都有人自發舉辦聚會,今年也不例外。
微信群每天都消息不斷,遲筠早屏蔽了,當然也不會知道要聚會的事情。他含糊地婉拒了:“那不然下周你有空再見?”
“下周沒空啦,”于蔚然說,“你以為我是你啊,我的檔期還要留着陪男朋友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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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筠依稀記得于蔚然前不久還在微信裏向他抱怨新男友,也不知道怎麽就突然又如膠似漆了。
他經不住對方的一番伶牙俐齒的勸說,只好應下了于蔚然說在聚會上見面的邀請。
挂下電話,遲筠把頭靠在椅背上,心中說不清道不明,只剩下一片未知的悵然。
葉望濘的父母周五到冶城,見面約在了晚上六點,在一家主打滬菜的私房菜館。
遲筠和葉望濘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了半個小時到,他揪着餐布,始終坐立不安。連葉望濘都被這份緊張感染,難得露出了點笑意:“放松一點,他們又不敢吃了你。”
這當然不至于,但遲筠總想讓這次見面結束得圓滿,再圓滿。他總覺得如果與葉望濘交往前是0.5倍速,那麽交往後就是2倍速3倍速,在一起、出櫃、見家長、這套別人要花幾年完成的流程,到了他和葉望濘,就做出了疾如旋踵的架勢。
無形中有一只手将遲筠按進了水面下,可偏偏開始推動倍速發展的人是他本人,他無法抱怨。
半小時後,葉望濘的父母準時抵達了餐廳。
與遲筠想象中的不同,無論是葉望濘的父親還是母親,都是溫和而親切的人。
相比葉望濘的母親,葉望濘的父親同他在少言寡語這點上更像,而葉望濘的母親則愛笑且善于言辭。
“一直聽望濘提起你,我們這次來冶城,就想順便和你們一起吃頓飯,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突然了。”葉望濘的母親講話不緊不慢,像糍飯糕的黏和糯,帶了幾分申城人特有的軟語腔調。
遲筠既局促又受寵若驚,趕緊說:“沒有的事。”
恰好這時侍應生敲門來問需要點菜嗎,遲筠便示意侍應生把菜單遞給葉父葉母。
葉母笑了笑,欣然接過了。
她點了幾道招牌的本幫菜,就又把菜單轉給了遲筠。
遲筠忙不疊接過,翻了翻小聲給葉望濘念了幾個菜名,也象征性地點了幾道,才又将菜單還給侍應生。
侍應生重複了一遍點菜的單子,确認無誤了,剛要退出門,遲筠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叫住了他。
“不要放香菜、芹菜、蒜末,”遲筠邊在記憶裏搜索邊說,“還有蔥花,也不要放。”
他說的這幾樣都是葉望濘不吃的,麻煩得很。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早已經把葉望濘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摸清了個七七八八。
一連串的要求顯然讓侍應生有些犯難,但還是應下了。等門一關上,葉母先笑了起來:“小遲不喜歡吃這些調味?”
遲筠的第一反應是葉母覺得他太過麻煩,想開口解釋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遲疑的空檔,他一偏頭,從餘光裏看見葉望濘微不可見地輕輕皺了皺眉,向葉母投去一道晦暗不明的視線。
葉母立刻又接了一句:“和我們家望濘一樣。”
遲筠擡起眼,對上了葉母含笑的眼睛。
“是啊。”他勉強笑了笑,沒再解釋。
一餐飯的氣氛和諧融洽,葉父雖然少言寡語,但為人随和,有些話題也能插上一兩句。
而葉母則多數時間都在同遲筠閑聊,間或主動提起葉望濘小時候的一些趣事。即使偶爾問上遲筠那麽一兩句,也正好卡在微妙的界限上,不多見外,也不多逾矩。
像是一出精心排練好的話劇,演員燈光觀衆各自就位,全無出錯。
晚餐結束後葉父和葉母和他們告別,準備回酒店休息。他們明天一早的飛機回去,為了方便,酒店也訂在了機場附近。
葉望濘是開了車來的,遲筠主動提出要送葉父葉母回酒店,被葉母客氣地婉拒了:“這麽晚了,你們一來一回的多不方便,我們打車回去就好。”
遲筠不好勉強,與葉母來來往往說了幾句客套話才作罷。
“先去車上吧,”晚上風涼,葉望濘攬住遲筠的肩膀,小聲對他低語,“我和他們說幾句話就過來。”
遲筠後知後覺,今天整晚,葉望濘對父母的稱呼都是“他們”,他忽然覺得葉望濘搭在肩上的那只手臂仿佛有千斤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點了點頭,逃似的往停車的方向走。
停車的地方不在餐廳門口,但也離得不遠,不過一百多米的距離。
遲筠借着開鑰匙的聲響找到了車的所在,他剛要拉開車門鑽進車裏,一轉頭,卻看見葉望濘還在不遠處和葉父葉母說話。
葉望濘站得筆直,臉上的表情也淡漠而平靜。而葉父葉母站在他對面,臉上已經沒了剛才遲筠離開時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小心翼翼。
不像父母對待子女,倒像職員對待上司。
遲筠看了幾秒,在葉望濘望過來之前收回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