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九九八十一關
“你和哪個葉望濘在一起了?生物系的那個葉望濘?”這是來自通話那端周宸樂的第三次反問了,“我們學校是不是還有第二個叫葉望濘的人?”
“沒有,”遲筠探頭看了看經過的車輛,尋找了一圈無果,又把注意力轉回這頭,言之鑿鑿地否定了,“就是你想的那個葉望濘。”
周宸樂還是很不可思議:“你們一學期都沒說過一句話,他叫得出你名字嗎?不對,你們怎麽一個暑假就搞上了?”
遲筠糾正周宸樂:“叫得出,而且一學期還是說過一次話的。”
“這是重點嗎?”周宸樂快被他帶偏話題了,轉念一想,又說,“快,給我講講,你們是怎麽看對了眼幹柴烈火的?”
遲筠被那一句“幹柴烈火”雷得不輕,電話裏也講不清楚,他索性敷衍道:“等你回來再說。對了,你什麽時候回來?”
“應該二十多號,”周宸樂果然被遲筠忽悠偏了,打了個哈欠又開始讨價還價,“我給你帶了特産,可沉,到時候你得請我吃飯。”
“怎麽辦呢?”遲筠故意開玩笑,佯裝一本正經的語氣,“我得攢錢養男朋友呢,最近沒錢請你吃飯了。”
“不是吧!”周宸樂在電話另一頭跳腳,“葉望濘還要你養?他養你還差不多。”
遲筠捂住了嘴忍着笑,周宸樂見他沒回應,又在電話那端嚷起來:“你不會談個戀愛也叫人騙吧?葉望濘那個長相,随便去做個網紅,接廣告都能養活十個你,你還以為……”
“你以為當網紅那麽容易啊?”遲筠揶揄周宸樂。
周宸樂大學專業學的是廣告學,每天提在嘴邊的就是營銷反略,算法與新聞生産,遲筠至今記得大一第一次和周宸樂見面時,周宸樂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你外形條件這麽好,想不想做網紅啊?我給你營銷。
遲筠當時受寵若驚,還不知道在接下來的三年裏,周宸樂會逢人就重複這一句話到耳熟能詳的程度。
“別人可能不太容易,但葉望濘還不容易?”周宸樂繼續喋喋不休道,“你是不知道,葉望濘在入學前就引起轟動過,這是為什麽呢?震驚!因為當時有一條微博……”
遲筠覺得周宸樂不适合去做KOL孵化,倒更适合去做UC編輯,撰寫類似那種“震驚!小夥夜夜失眠噩夢,一日夢中驚醒見有一人倒挂在窗外,原來是這樣……”
不過遲筠只聽清了震驚之前的部分,因為不遠處葉望濘的車正在對他鳴笛,蓋過了周宸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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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男朋友來接我了,先不聊了,”遲筠邊往前走,邊對周宸樂說,“等你回來就請你吃飯,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好不好?”
“好吧,”周宸樂勉為其難地止住了話茬,“那我要挑一家貴的。”
“沒問題。”遲筠說,他挂斷了電話,拉開車門在副駕駛坐下了。
葉望濘坐在左邊的駕駛位,一條手臂搭在車門上。見遲筠進來了,葉望濘重新啓動了熄火的車,不經意地問:“在和誰打電話?”
“周宸樂,我室友。”遲筠随口答道,他正忙着與安全帶作鬥争,左扭扭右扭扭,怎麽都系不上。
定睛一看,遲筠才發現是扯住了一截沒拉過來,他剛想轉回來去拉那截安全帶,葉望濘卻先伸出了手,探身過來替他扣上了。
葉望濘的頭發輕輕擦過遲筠的臉頰,很癢。
遲筠難得壞心眼地起了捉弄的心思,光明正大的伸手,把葉望濘的頭發攪得亂糟糟的。
葉望濘幫他扣好了安全帶,擡起眼,沒有說什麽,不動聲色地照常啓動了車。
“我剛才在和周宸樂說我們的事,他還不相信,”遲筠終于安安穩穩地坐好,他托着下巴偏頭看葉望濘,忽然想起來了什麽似的,補充一句,“他不會到處亂說的。”
前面不遠處的岔路口有交通燈和違法拍照,葉望濘直視着前方,只回答:“沒關系。”
像是怕遲筠不能理解,葉望濘也補充了一句:“到處亂說也沒關系。”
遲筠茫然地點了點頭:“哦。”
這個時間正好是下班高峰期,堵得不行,還沒等到岔路口就堵住了。遲筠靠着車窗看了一會兒不變的風景,又說:“我明天回家一趟。”
葉望濘終于擡了擡眼,他問:“不帶我嗎?”
“不帶你了,”遲筠想了個說辭,欲蓋彌彰地解釋,“家庭聚會,好多人呢。”
堵了半天的車輛終于漸漸開始預動了,可剛開了沒幾步,又到了岔路口的紅燈。
葉望濘沒有多問,“嗯”了一聲,便再無下文了。
遲筠卻後知後覺地從葉望濘剛才的話裏察覺出了些許不對勁,一下子坐直了,試探性地問:“到處亂說也沒關系?”
他說完這句覺得更加肯定了,又開玩笑似的追問:“你是不是巴不得他亂說啊?”
葉望濘不可置否,他瞥了一眼後視鏡裏的遲筠,笑了一下,更像是默認了。
再等三十秒,綠燈就會亮起了,說漫長不算漫長,說短暫也不算短暫。
遲筠聽過一個說法,據說等紅燈的時候,接吻可以讓時間變得更快。
于是遲筠湊了過來,他仰起臉,與葉望濘接了一個三十秒的吻。
周末晚上,遲筠久違地回了一趟主宅。
他出門的時間挑得巧,一路上都沒怎麽堵車,最後竟然比預期早一個多小時到了。
趙佳茵還沒回家,遲筠便獨自坐在客廳沙發上,蔣姨忙前忙後,一會兒端來水果,一會兒又端來茶點和果汁,遲筠只好說:“蔣姨,您別忙了,我真的不餓。”
“那你喝果汁,剛榨好的,”蔣姨總算停了手,“不然我給佳茵打個電話,讓她早些回家?”
“不用不用,”遲筠還在心裏打出櫃草稿,腦子裏亂糟糟的,一聽蔣姨這麽說反倒更慌了,“您去忙廚房吧,我自己待着就好。”
蔣姨仍不放心,又囑咐他幾句多吃茶點,才回廚房去了。
這個草稿打了兩個多小時,到了晚上六點多,趙佳茵才提着大包小包的戰利品回家。
見遲筠已經來了,趙佳茵似乎心情很好,還不忘調侃他兩句:“來得這麽早啊?稀客。”
遲筠接過趙佳茵手裏拎着的手提袋,心虛地笑笑:“也沒多早啦。”
趙佳茵換了鞋子,又往廚房走,随口問道:“小葉呢,怎麽不帶小葉回來吃飯?”
遲筠殷殷切切地跟在趙佳茵後面,說:“他最近忙。”
句子越短越不容易出錯,遲筠深谙這個道理,對趙佳茵的提問都盡量縮短句子回答,趙佳茵卻生了疑:“筠筠,你怎麽回事?”
遲筠裝傻:“啊?”
“怎麽突然要回家,就為了蹭一頓飯?”趙佳茵狐疑地打量他一眼,沒看出什麽,又覺得不太對勁。
“先吃飯吧,”遲筠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轉移了話題,“蔣姨今天燒了龍井蝦仁,好香。”
一桌可口的菜肴,遲筠卻只覺得食之無味,他忘了自己是怎麽吃完,又下了桌,腦海裏只有那幾句翻來覆去快被念爛了的草稿。
蔣姨注意到了遲筠胃口不佳,一頓飯只多挾了幾筷蝦仁,便說要準備些讓遲筠帶回去吃。
遲筠推辭了幾句,蔣姨仍執意要準備,最後還是趙佳茵開了口:“蔣姨,多準備一些吧,給他帶回去。”
蔣姨應了,轉頭便進了廚房,趙佳茵瞥了遲筠一眼,又說:“你跟我來客廳。”
遲筠戰戰兢兢地跟着趙佳茵走到了客廳,還來不及開口,趙佳茵就先往沙發上一坐,還示意他:“坐吧,有什麽就說什麽。”
說話是一門藝術,遲筠此刻腦子裏只被一件事占據了:為什麽大二的第二個學期要退掉語言的藝術這門選修?
好像是因為太早了,九點的早課,遲筠只堅持了一個星期不到就宣告放棄了。但現在顯然不是追究當時為什麽起不來這個問題的時候。
遲筠深呼吸一口氣,決定用語言代替行動。
他伸手拿過沙發上的包,打開錢包,像變魔術一樣攤開展示。
趙佳茵果然沒能理解:“你變魔術呢?”
遲筠眼神發虛,沒敢說話,只好加緊速度,把錢包裏的卡一張一張抽了出來。等卡全拿完出來,他又展開錢包展示了一下空蕩蕩的錢包,将掏出的卡如數放在趙佳茵面前的茶幾上。
“這是我所有的卡,信用卡和儲蓄卡都有,”遲筠不敢直視趙佳茵,強迫自己把視線投向茶幾上的卡,“微信和支付寶也都解綁了。”
趙佳茵看看卡,又看看遲筠,沒頭沒腦地問:“你要和我斷絕母子關系?”
“媽,”遲筠沒接話,而是依照自己的腹稿繼續往下念,“我和葉望濘在一起了。”
像一塊小石子被投進大海的漩渦裏,不等趙佳茵有什麽反應,遲筠的心裏先掀起了驚濤巨浪。他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眼神卻鎖定在了趙佳茵的臉上。
趙佳茵只沉默了幾秒,她伸手撥了撥銀行卡,再次開了口:“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
遲筠沒想到趙佳茵會這麽說,他停頓了一下,又開始磕磕絆絆地陳述早就打好了腹稿的說辭:“秉持着對您,對葉望濘都負責的态度,我決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他說得亂七八糟,颠三倒四,但總結下來中心不過一個:我早就是同性戀了,不是葉望濘帶壞的我,是我帶壞的他。
趙佳茵緘默片刻,又是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我早就知道了。”
“你高中的時候,有一次開完家長會,回來我開玩笑問你說你那個小同桌是不是喜歡你,”她說,“你脫口而出,說不知道,你對女孩子沒有想法。”
“當時我以為你只是不想被媽媽追問,不想讓媽媽誤會。但後來發現你大學也沒談過女朋友,上次小葉來,我問他你有沒有關系好的女孩子,小葉說沒有。”
趙佳茵說:“媽媽其實早就該猜到了。”
遲筠啞然,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趙佳茵卻不像遲筠那麽沉重,她笑了笑,話鋒一轉,“你把卡擺着什麽意思?叫我像電視劇裏那樣斷了你的生活費,一張一張給你剪了,棒打鴛鴦?”
遲筠一語被道破心思,手忙腳亂地去撿卡,矢口否認:“肯定不是啊……”
趙佳茵皮笑肉不笑:“我看你也是電視劇看多了。”
遲筠這次不敢否認了,他立正站直了,一副随時可以挨打的樣子。
“行了,趕緊走吧,等下晚了又要堵車,”趙佳茵沒好氣地催促遲筠。
“對了,”她慢悠悠地補充一句,“下次,帶小葉一起回家吃飯。”
遲筠想象中困難重重的九九八十一關,順利得不可思議,他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了柔軟的雲端,飄飄忽忽地回了家。
他進門時,葉望濘和妹妹正坐在沙發上看電影,沒了遲筠在,妹妹光明正大地占了半個沙發,一點都不見外。
遲筠把蔣姨裝的餐盒放在了冰箱裏,拿了兩罐冰可樂,又折回客廳把妹妹趕下了沙發,堂而皇之地占據了妹妹的位置。
那一小塊兒地方被妹妹捂得熱乎乎的,遲筠心安理得地蜷縮起來,還得寸進尺,彈了一下妹妹的腦門。
妹妹咬了一口他的手指,氣哼哼地搖着尾巴走了。
電影已經播到過半,葉望濘問:“要從頭開始放嗎?”
遲筠搖頭,他打開可樂,插上了一根吸管,遞給葉望濘。
電影叫《Good Will Hunting》,葉望濘慢條斯理地給他捋清了前半部分的劇情,遲筠聽得一知半解,恰好正播放到男主人公Will問他的心理醫生Sean有沒有同樣的家庭遭遇,Sean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所以Will是因為原生家庭的影響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嗎?”遲筠半猜半蒙地理解,“可這不是他的錯。”
葉望濘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片刻,在遲筠重新望向他的時候,才說:“也許吧。”
電影還在繼續播放,遲筠又開了口:“我小時候總是羨慕別人的家庭。”
“我爸爸很忙,忙于打理公司,”他說,“就算在家裏,我也很少能見到他。所以變得疏遠了。不過後來長大了,我慢慢就不羨慕了,因為青春期需要煩惱的事情太多了。”
說完這句話遲筠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偏頭偷看葉望濘,卻發現葉望濘并沒有笑。
“高一的時候,我爸爸去世了,突發性腦溢血,”遲筠不知道為什麽很想繼續說下去,“他有很多酒局,很多生意,可我一直都沒有意識到——也許是他的去世才讓我意識到,我所羨慕的,都是我已經擁有的。”
葉望濘沒有說話,他只是抱住了遲筠,像哄小孩子那樣,輕輕拍了拍遲筠的後背。
“我現在已經不難過了,”遲筠又笑了,“當時是很難過的。”
遲筠慢慢推開了葉望濘的擁抱,他直視着葉望濘,忽然說:“我和媽媽說了,我喜歡你,和你在一起的事。”
他感受到葉望濘的手臂忽然變得僵硬,又加了一句:“她說要我下次帶你一起回家吃飯。”
葉望濘沒有回答,他過了很久,才說:“你想見我的父母嗎?”
遲筠等了半天,沒想到等到的是這樣的回答,他以為葉望濘誤會了,松開了握住葉望濘的手指,解釋道:“我和我媽說的意思不是為了讓你和……”
“我知道,”葉望濘低頭親了一下遲筠的眉骨,又輕又涼,他重複了一遍,“那你想嗎?”
遲筠最終還是敗下了陣,他說:“想的。”
葉望濘的側臉隐沒在黑暗裏,他平靜地注視着閃着白色熒光的放映機,眼睛裏沒有絲毫情緒。
“我知道了。”他說。